特丽丝坐在门廊里,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杜戈和比利都不在家,杜戈去开会,比利和莱恩不知去什么地方玩儿了,家里只有她。现在她很少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每当独自在家她真是谢天谢地。但今天却不是这样,这很奇怪。
录音机就放在身边的木地板上。上次她用的时候,几乎不出声,刚才她从比利的遥控玩具汽车上找了三节电池,又在厨房抽屉里找出一节,现在录音机恢复正常了。她把声音开的很大,放的是乔治·温斯顿的曲子。平时,她喜欢把音乐同当天的情况联系起来,选择乐曲来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今天这乐曲听起来同她的生活真是南辕北辙。印象派那舒缓的钢琴,有张有弛的节奏同夏季的蓝天、郁郁葱葱的树林是那么合拍,但她却觉得极不协调,极不一致。
她眼睛盯着那片树木,盯着挂在树枝上的用来喂蜂鸟的箱子。眼睛看着箱子,但又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箱子是注意的焦点,但心思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脑子想的是别的。
想的是那个邮差。
她没有把昨天夜里看到邮差,之后又做了个噩梦这些事告诉杜戈。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对丈夫从不隐瞒任何事情,他们之间亲密忠诚,有什么都会让对方知道,他们对事有共同的看法和意见,他们的思想一致,追求一致,有忧虑了也一起分担。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能主动去同丈夫谈论邮差,她还编了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这些理由听起来颇有逻辑,很有道理,什么比利还没睡,还听着呢,什么杜戈走得太早,她没时间同他谈,等等,等等。但事实上是她不想谈,不想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这是前所未有的,这比向他承认更令她害怕。
今天杜戈走之前没有去取信,她则是胆战心惊不敢去,只好让比利代劳,她站在门廊看着免得出什么意外。比利拿回三封信,两封是杜戈的,一封是她的。信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小桌上还有一杯冰茶。信是霍华德写来的,内容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但刚才她并不想马上打开,就放在了一边,现在想看看了,于是就撕开了信封。信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但信的第一行却是“埃伦:你好”。她皱起了眉头,这可真奇怪。她读了下去:
埃伦:你好!
星期六晚上我不得不去阿尔宾家吃晚饭,所以没能前去看你,非常抱歉。
在他们家那段时间真难熬,吃的东西乱七八糟,他们的孩子不懂事,大人也和以往一样令人心烦。特丽兰那条母狗……
她读不下去了,心里憋得难受。她又拿起信来看,字迹变得水汪汪,模糊不清,在眼前舞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为自己的感情用事感到吃惊,她对自己,对自己的烹饪手艺向来不是特别放在心上,对别人建设性的批评也不计较。但这次不同了,这是寡廉鲜耻的背叛,特别是对他们家的背叛,而且是来自霍华德这样的朋友,这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气乎乎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叠好信放回信封里。霍华德显然是同时给她和埃伦写信,但阴错阳差地把信放错了信封。
埃伦看到的信肯定是说他在特丽丝家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吃了一顿从没有吃过的好饭。她一般不是这样容易动感情,容易受到伤害,但这次……她曾经努力帮助过霍华德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这次他反手在背后捅了一刀,这伤口太深了。
她和杜戈总是把他当成朋友,也许不是密友,但还是朋友,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朋友。他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两面派?他从来也不是这种好欺骗、口是心非的人。心直口快是他的最大优点也是他的最大缺点,心里有话张口就说,从来不管后果如何。他就是直说不想来,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不爱吃他们做的饭,这不也很简单吗?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对他们夫妇说谎呢?还……
电话铃响了。她把信放在小桌上,费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进了屋。她拿起话筒时电话铃已经响了五遍了,她清了清嗓子,不让自己的心情从声音里带出来。
“喂,你好。”
“他在追我!”电话里的声音很低,很紧张,很慌乱,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特丽丝一开始没有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现在就在这儿。”
“我不明白,”特丽丝被弄糊涂了。
“我觉得他就在这所房子里。”电话那头的那个妇女压低声音说。
现在特丽丝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了,是埃伦·朗达。她感到很吃惊,这位女士的声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特丽丝一直记得她的声音冷冰冰的,现在不是了,也不是葬礼上那悲痛已极的嚎哭声,是恐惧的声音,令人胆战的声音。
“谁在追你?”
“他觉得他很机警,可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
“从家里出来,”特丽丝说。“找个地方报警。”
“我报过警了,警察不管,他们说……”
埃伦的声音断了,传来的是个低沉的男中音。“喂,谁呀?”
特丽丝的心跳到嗓子眼了,她鼓足了勇气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把电话挂上。
“你是谁?”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带有一种威吓力。
“我是罗伯茨医生。你是谁?”
“噢,原来是你呀。”特丽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放松了一些。这时她听到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在和一个女人争辩的声音。“是特丽丝·阿尔宾。”
“特丽丝你好。我刚才听到了几句,埃伦说有人在追她,是吧?”
“是啊。”
“对不起,她打扰你。她的儿子们一直在想办法看住她,可又不能一天24小时盯着,最近只要得到机会她就给人打电话,说有人追踪她。”说到这儿,他喘了一口气,沉重的呼吸声传过来,特丽丝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她的孩子也不愿正视这件事。我对他们说他们的母亲是想找人咨询咨询。我不能只是靠打针来对她进行治疗,她的情感方面的问题我解决不了。说不定还得把她送到专门机构住一段时间,谁知道呢,这方面我一窍不通。”
“她出什么事了?”
“悲伤、沮丧和各种闷在心里的情感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我说过,我对这方面的症状一窍不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鲍勃的自杀——啊,是去世,成了催化剂,勾起了这些说不清的东西。”这时,罗伯茨背后的争论声更响了,更激烈了。“对不起,请你原谅。这儿的情况有点儿严重了。谢谢你的耐心与合作,我会和你联系的。”
还没等特丽丝说一声再见,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特丽丝把电话慢慢地放下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犯罪感,好像是背叛了埃伦对她的信任。这个念头很奇怪,毫无逻辑可言,但整个谈话有点儿脱离实际。她走出屋子,回到门廊,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显然是有人骚扰了埃伦,她显然有些严重的感情和心理问题,但在医生拿起听筒之前,特丽丝确实觉得有人在追她,有人在她房子里。
而且她很清楚那人是谁。
“哇,瞧瞧这位,”莱恩咧着嘴笑着说。
比利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做了回应。他们这是在自己的碉堡里,正在看《花花公子》。往常比利和莱恩一样,看起这种杂志就人迷,可今天不同了。他觉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而且烦躁。他的目光注视着腿上这本杂志上的那个头戴邮差帽的女郎。毫无疑问,她是这种杂志登过的最美丽、最无懈可击的女郎,今天比利看到这张照片却没有激动起来,他感到的是心绪不宁。女郎的这双眼睛在哪儿见过?她的嘴长得和他的……一样?
再看看身体的其它部位。其它部位都是女人身上才有的,同那个人联系不起来。
还有……
“你猜这是什么?”莱恩问道。他的声音好像挺随便,若无其事似的,但一听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比利从小就认识他,没说实话他能听出来,甚至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呢。他问的话不是突然想起来的,而是有目的的,计划好并且准备过的。
“你说的什么?”比利同样无所谓似的问道。
莱恩四下看了看,好像看看这个司令部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偷看。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叠得发皱的信封交给比利。“你看看。”
比利扫了一眼信封,信是寄到莱恩家里的,收信人是莱恩,左上角写着寄信人的姓名:塔玛·巴恩斯。
“看看里面,”莱恩催促道。
比利抽出里面叠着的纸。这是一封信,字是草体字,写得很漂亮,一望即知是出自女人之手。文字下面附着一张西班牙裸体女郎的复印照片。女郎微笑着,双手托着硕大的乳房,两腿岔得很开。这照片已经脏得一塌糊涂,细微之处已经看不清了。但是比利在这里看到的这类杂志太多了,眼睛看不到,心里却很明白。
“读一读,看看写的什么,”莱恩咧着嘴笑着说。
比利读了起来。信一开始是通常的礼貌用语,但很快就说她乐意让莱恩快活,还详详细细的描述了一番怎样才能快活,描述了她所掌握的全部性交技巧。读着读着比利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莱恩问道。
“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你才十一岁。”
“我不小了,”莱恩争辩说。“我还回了她一封信呢。”
“什么?”比利吃惊地望着他。
“你看看信最后是怎么写的。”
比利把信翻过来,找到最后一段:
……没准儿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那可就快活了。如果你寄给我10美元,我还会把我和我妹妹的更有味道的照片寄给你,还有我们的地址。
盼能早日收到回音。真希望你能来看我。
比利摇摇头,望着莱恩,“你不觉得这是在骗钱吗?”他指着那张复印照片说,“没准儿他们是从杂志上弄下来的。”
“真的?”
“真的。另外,你再看看发信的邮局在哪儿,在纽约。要是她告诉你真实的地址,你怎么办?去纽约?”说着他把信还给了莱恩。“你没寄给她10美元吧?”
莱恩点点头。“寄了。”
“真傻。”比利奇怪地看着自己这位朋友。“钱从哪儿来的?”
“我老爸那儿弄的。”莱恩把目光移开。
“偷你爸爸的?”比利吃惊地问。
“那怎么办?告诉他我要给塔玛·巴恩斯寄10美元,要他的照片和地址?”
“那你也不应该偷钱。”
“去你的吧,我老爸有的是钱,拿了他也不知道。”
比利什么也没说,低头看起腿上的杂志。他和莱恩经常打,经常吵,经常对骂,但此时此刻他的这位朋友的声音里带着固执、严肃,又一种挑战的味道,好像在说这不是争论的话题,起码不是他们平时斗嘴时的那种话题。
两人好一阵儿谁也没有说话,惟一的声音就是书页的翻动声。
“你可能是对的,”莱恩最后说道。“我可能什么也收不到。可能连我的照片也回不来了。可谁知道呢?”
“是这样。”
莱恩的声音又恢复正常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深层的东西是变不了的。比利多少也清楚这是他俩友谊的转折点,他们没准儿永远也不会像过去那么亲密了,或者不会像现在这样友好了。认清这一点是很难受的,让人感到别扭。过了一会儿莱恩就不想再看《花花公子》了,他要去考古工地看看又出了什么新鲜事,但比利劝他留下不要走,好像这样一来,一切都会保持原样,不会出现变化。
他们一直在碉堡里呆到中午时分,聊天,看照片,大声读笑话,好像是两个永远会友好下去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