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来送信的时候比利正在门廊里。他可不像朗达,来的时候什么动静也没有,听不见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也听不见刹车的吱吱声。新车的马达声音很低,刹车时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也不大。比利放下手里的玩具枪,好奇地朝新来的邮差望去。
可是这辆红车的窗户被涂上了颜色,弄得车里很暗,他只看见从车窗里伸出一只蓝制服袖子,袖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把一摞信放进了邮箱里。此情此景令他心里有些不安。他好像看到黑暗的车厢里有一张苍白的脸被蓬乱的头发遮挡着,模模糊糊的。看上去他可不像朗达那么友好,好像有些……不通情理。
比利觉得浑身有点发凉,这完全是心理作用,因为气温已经30多度了。那只苍白的手朝他挥了一下,车就开走了。车开得很平稳,而且没有什么声音。
比利知道自己应当过去拿信,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敢过去。横在眼前的路和路对面的那个邮箱突然显得距离他家这所房子和门廊非常非常遥远。要是那个邮差因为什么原因又回来了怎么办?父亲在屋子那头的盥洗室里,妈妈在纳尔逊家,这儿就他一个人。
尽想这些干什么,他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了。他已经11岁,马上就12了,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却不敢去拿信。天啊,这也太可怜了,这是早晨,又不是晚上,光天化日的,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是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打鼓。为了惩罚自己的胆怯,他强迫自己走下台阶,上了那条碎石铺就的汽车道。
他慢慢地走过那棵挂着喂鸟器的松树,走过野马雕像,迈过排水沟,到了车道对面,这时他听到了低沉的汽车马达声。他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沿着车道望过去,他看到的是邮差悄悄地把车倒转,朝他开了过来。他一下子愣住了,想跑回去,可心里明白,要是那样他会显得有多么愚蠢。
车在比利的身旁停住,这时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车厢里的情景了。
看到了邮差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有一封信我给忘了,”邮差的声音不高,很平静,有职业特点,像体育节目的主持人或新闻评论员。他递给比利一封信。
“谢谢。”比利强迫自己客气了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尖,很孩子气。
邮差朝他笑了。这笑容是慢慢出现的,显得很狡猾,好像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比利觉得身上发冷,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转过身朝门廊走去。走路的时候尽力让自己的步子迈得不大不小,不能让邮差看出自己的恐惧。他想听到背后传来换挡的声音,听到汽车离开时轮胎在路面上的摩擦声,但什么也没听到。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窗户,但心里浮现出的却是邮差那令人头发倒竖的笑脸,想到这张笑脸就觉得身上脏兮兮、粘乎乎,好像要洗个澡才行。
他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穿的是短裤,邮差在后面能看到他的腿肚子。
他走到门廊,直奔那扇门,拉开门走进屋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转过身隔着纱门偷看那个邮差。汽车不见了,刚才腾起的尘土也没有了。
“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父亲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没什么,”他随口回答说,但从父亲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这话他是不信的。
“怎么啦?你好像有点神经过敏。”
“没事儿,”比利重复道。“我刚才出去拿信了。”说着他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父亲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困惑。
传来汽车刹车时轮胎同地面的摩擦声。
父子俩一齐把目光投向窗外。霍比·比彻姆的那辆坑坑洼洼的白色小运货车停在路上,他从驾驶舱里跳下来。
“好的,”杜戈朝比利点了点头,把信往桌子一放,推开纱门,走进门廊。
霍比迈着他特有的步伐,昂首阔步走了过来。上门廊台阶的时候,他还正了正头上的棒球帽,脚步咚咚作响。“我昨天就要来,”他对杜戈说,“可还得值班。”
他咧嘴一笑,从脸上摘去反光墨镜放在T恤衫的口袋里。“这活儿不好干,可总的有人干哪。”
霍比在学校里教自动化和传动装置课程。暑假他自愿到公共游泳池当救护,每周干二十个小时。他游泳是把好手,可决不是训练有素的救护员。特丽丝经常感到分外不解的是,究竟为什么会有人请他干这个,谁都知道他在游泳池戴着墨镜,很少留心孩子,大部分时间是在盯着孩子们的母亲。特丽丝对他有看法,杜戈认为这也不是没有道理。霍比这个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是个死不悔改的男性至上主义者,他为此感到很骄傲。
在门口的比利现在情绪好多了,他哈哈地笑起来,他喜欢比彻姆先生。
“你没听说过那件事,”杜戈对他说。
霍比点点头,格格地笑着。“这些日子他们在吓唬年轻人。”
比利拿起玩具检,走到门廊另一端。树林那儿有个树墩,树墩上立着个铝筒,他拿枪向那儿瞄准。遭遇邮差那件事已经逐渐忘掉了。
杜戈和霍比走进屋。霍比摘下帽子,自作主张地坐在离他最近的沙发上,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有冷饮吗?”
杜戈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有茶,有可乐,还有水……”
“有没有男人喝的。”
“啤酒喝完了。就是有也不够度数啊。”
霍比叹了一口气,“那就可乐吧。”
杜戈给霍比和自己各打开一听可乐,回到客厅,递给霍比,问道:“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下星期二董事会开会。”
杜戈叹了一口气。“董事会开会?我们刚放暑假啊,”他说着坐在长沙发上。
“我原以为这个会得到7月底开呢。”
“这些混蛋提前开会了。他们算计着老师放假,他们开会,就能把预算拨款一项躲过去。有个看门的在游泳池跟我这么说的,我看就是这个原因。”
“可他们得公布开会日期和时间啊。”
霍比耸了耸肩,“我敢说他们是公布了。”他的语调里带着讥讽的味道。“你了解他们,他们从不做不合规矩的事情。”他鼻子哼了一声。“也许他们在上星期报纸的分类广告上登了一条,没有人看到。”
杜戈点点头。“我讨厌学校。不到8月底我都不愿想那地方。”
“我还以为没准儿你想知道呢。要是记得不错的话,你原来是想向他们提出申请,申请更多的资助。”
杜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新书?”
他喝着可乐点点头。“是啊,”他承认道。“我讨厌教那本小说《爱你,我的先生》。”他身子向后一仰,头靠在墙上。“几年前,他们脑子进了虫子,觉得教流行小说比教经典小说更能够唤起孩子们读书的兴趣。他们就买了本20年前出版的,让我教这本。书可没让学生对读书产生兴趣,反而让他们厌恶得不得了。《红字》也让他们烦得了不得,可他们起码还能学到点儿什么。”
霍比格格笑了起来。“我有点喜欢那本书中的露露,她的奶子挺诱人。”
“很有意思,董事会和学生家长总是大谈特谈学生的成绩如何,同别的州相比。别的学校学的是《夜深沉》还有《坎特伯雷故事集》。这对我们的学生很不利。我只想让他们能去比个高低。”
“我学过从笑话书里长知识,”霍比说。
杜戈坐直了身子。“我拿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理论。如果书好看,他们当然会读书的。有不少流行小说值得一读,如果我们都这样看,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就会有更好的东西了。”说到这儿,他摇摇头,“见鬼。”
比利在门廊里格格地笑了。
“别鬼鬼祟祟的,你这个小尼克松。”
霍比咧嘴一笑,“听起来你是想去参加会议了。”
杜戈又叹了口气,“是想去。”
“好哇,咱们就是联合战线了。”
“联合战线?”
“我的高级自动化课需要个新的喷雾枪。”
“你要我来支持你?”
“我们是教师也是好兄弟呀。”霍比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就这样。可你知道董事会有多麻烦,要是打赌的话,我就让你先来。”
“一言为定。”霍比举起可乐罐,“干杯!”
特丽丝从纳尔逊家里走出来,在她快走到邮箱时就看见了霍比的小卡车。她想回到纳尔逊家里,等他走了再回家,但是温暖的微风送过来他那洪亮的声音,听得出他要走了。于是她走上了车道。
“特丽丝,”霍比大声叫着,高声笑着跑过来,搂住她的腰,用劲抱着她。
“你怎么样?”特丽丝强作欢笑。她不喜欢霍比,她尽量同他维持关系完全是因为杜戈。她真的不明白丈夫是看上他哪点儿了。这个人流气、粗野,比傻瓜强不了多少。他抱着她不放手,她很紧张,最后推开他挣脱了。上次见到他,他还乘机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把这事告诉杜戈,可杜戈却说那可能是无意的。她知道,那不是无意的,她对丈夫说,让你朋友的手老实点,下次再这样,就不客气了。
但是,比利觉得霍比了不起,每次他到家里来,比利都会绕着房子摆出昂首阔步的样子走上一走,说话时还学着西南部人那重重的鼻音。特丽丝真想找个办法让比利效仿和崇拜他们那些更有文化更讲理智的朋友,可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这种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很有魅力,除非他像霍比那样常常碰壁有可能后悔外,的确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特丽丝望着霍比不留情面地说,“葬礼上我们还想到了你。”
“哦,是吗,我没去。我觉得那挺虚伪的。我不认识那个家伙,他就是个送信的,我每隔一段就能见到他,可不是朋友啊。”
“那天去了很多人。”
他耸耸肩。“我没去,”他又笑了笑。“交朋友从来就不是我要干的事情。”
“我明白了。”特丽丝冷冷地说。
霍比转向杜戈。“说到朗达,你见过那个新来的邮差吗?”
“见过。”杜戈含混其辞地应答道。
“今天早晨我在邮局门口见到的,这人让人一见心里就发毛,我不喜欢他。”
别人也这么看!杜戈克制着自己保持冷静。“你跟他说话了吗?”
“没想跟他说什么。他是个送信的,不是我的弟兄。我从来不跟什么抄表的、卖报的、装电话的说话。请不要见怪,就因为这个我向来不喜欢朗达。他在路上老是停下来跟人聊天……”
“朗达可是个好人,”杜戈坦率地说。
“不许你说他的坏话。”特丽丝以命令的口气说道,那严厉的眼神使霍比愣住了。霍比还想说什么,但显然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于是就闭住了嘴巴。他看着杜戈,笑了。那是男人间宽容友好的微笑,好像在说他的妻子特丽丝是个标准的蠢妇,他大人不见小人怪。杜戈心里想,妻子说得不错,他的这位朋友是个不开窍的蠢东西。
特丽丝走上门廊台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霍比说,“不管怎样说,我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家伙。”
“我也不喜欢。”
“那个傻蛋。长的惨白惨白的。还有那红头发。妈的,要说是染的我也不会奇怪。看他那不男不女的德行。”
“这我可不清楚……”杜戈的声音低了下去。此时他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看法并没有什么把握,对这个新来的邮差没有具体的认识,有的只是无缘无故的讨厌,不多几次相遇所产生的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从来没有这样凭本能来判断他人,他对此感到几分吃惊。他感到自豪的是,平时他总是认为人都是好人,而且总是看人家最好的地方,除非事实证明那人并非如此。他对这个邮差的坏印象是由衷的,他对这人一无所知,但一见到他就感到厌恶。
厌恶和恐惧。
他承认心里有恐惧感,而且第一次看到他就有这种感觉。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这个邮差,也说不清楚怕到什么程度。
霍比拉开卡车门,跳上去坐在裂了口的椅子上,又从牛仔裤的兜里掏出钥匙。
“得了,我该走了。你会和我一起去开那个会的,对吧?”
“没错。”
“好,咱们放它几炮。”他把门用力一关,咧嘴一笑,把车发动了起来。“明天和星期五我值班,星期一之前给你打电话。”
“行,好好玩儿。”杜戈说道。
“那还用说,”霍比从T恤衫的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肯定的。”他迅速把车一倒,上了路,向镇里开去。他把手伸出窗外挥了一下就不见了。
“放它几炮,”比利把手里的玩具枪一举,说道。
“别这么说话,”特丽丝在屋里喊了一句。
“听见你妈妈说什么没有,”杜戈说道。他想让自己的口气严厉些,却禁不住笑了。他推开纱门走进去,从桌上拿起他放在那儿的那些信。
他低头看了一眼。
还是没有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