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班宇的访谈约在下午,在他的工作室里。我们抵达时,他刚睡醒不久,头发蓬乱,毫无精神,但仍坚持为我们烧水沏茶。水烧开后,才发现茶叶没有了,于是又下楼去买了一袋茉莉花茶,塑料包装,三块五,香气很浓。
说是工作室,其实不过是工人村的一处民宅,变压器厂宿舍,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室内共五十二平米,班宇告诉我们,当年还不叫几室几厅,这种格局叫套间。一大一小两间屋子,都朝着南面,双阳房。他在稍小的屋子里写作和休息,另一间则用来吃饭、会客、看电影。整间屋子的装修风格也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一切都是深重的原木色,地板缝隙很大,壁柜的门关不严,由于后期暖气改造施工,屋内遍布管线,看起来有些乱,像是工厂里的临时车间。
我问班宇,为什么把工作室选在这个地方。他回答说,习惯了,在哪里就写哪里的事情,写不下去的时候,打开窗户向外看一眼,继续照着写就行了。
这让人想起美国作家罗恩·拉什的短篇小说《进入峡谷》,讲的是一个人把自己的峡谷卖给政府当森林公园,在年迈时忽然又想起,父亲曾经在里面种下一片西洋参,他悄悄摸进去,发现西洋参早已长成一大片,于是采摘卖钱,却被公园里的警察发现并追捕,慌乱之际,他一把将警察推入枯井,开始连夜逃亡。
小说里描述主人公去挖西洋参之前,有一句写道:“他恭恭敬敬地进入峡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峡谷,在山脉之间。如果说铁西区是山脉,那么工人村就是班宇的峡谷:干冷枯燥的风,破烂市场的弃物,声音嘶哑的挂钟,炕柜和旧书,空气里的土和尘;那些锈的、腥的与脏的,哗啦啦与热腾腾的,现代文明所试图摒弃的或者远离的,在这里都能找到妥帖的位置,让人觉得温柔,亲近,可靠。
班宇对我们说,他更像是一位外派的工作人员,每周在这里工作五天左右,每天只吃一顿饭,自己做,不饮酒,很少接触外界,几乎不出门,周五返回家里,与妻女共度周末,周一再回到这里。在回答我们的问题时,他总会有相当长时间的停顿,屋内的采光非常好,能照见许多细微的灰尘,在那些间歇时刻,我们共同观察灰尘是如何飞舞的。三块五的茶叶也很好喝,几番冲泡后,味道依然很重。
班宇的上一篇小说《山脉》,源自一次奔丧经历,接到讣告时,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于是他代替妻子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前往他乡,以尽情谊。在火车上,他读完了两本书,一本是塞利纳的小说,另一本是科普读物,此外,还改完了一个短篇小说,也就是《东方之星》。
虽是夏日,但在更北的北方,空气也很清凉,火车晚了几个小时,他在早晨抵达当地车站,其妻子的表弟在出口等了很久,骑着一辆三轮车,外套搭在肩上,身躯魁梧,又高又壮,朝着他不断挥手,无比热忱。
他坐上表弟的三轮车,寒暄几句,表弟讲话有些结巴,交谈并不顺利。他也有些累,索性不再说话,相互都轻松。他们经过一些草屋与山岗,太阳逐渐升高,越来越亮,班宇告诉我们,当时他觉得他们两人像是渺小的黑点,在底下缓慢移动,很多西部片里都有过这样的情景。
两侧是山,只有中间一条道,乌鸦如武士一般,在头顶上巡过,双翅展开,形似铠甲。赶山的人们在路边,武装齐备,戴着面具,穿塑料衣服,也像是养蜂者。他问表弟,在山上能采到什么呢。表弟这次倒是没有结巴,回答说,雨和草。他没有听清,又反复问一次,什么。表弟说,雨……天上下来的雨,还……还有许多种草。班宇当时觉得有趣,但也困惑,半天过后,到达所居住的地方,此地住户稀疏,十分开阔,能看见大风吹来的轨迹,他被介绍给许多陌生人,大多是长辈,态度漠然,打过招呼后,他们便沉默地坐回原位,不停地抽着当地的一种烟叶,闻着很呛。有时候相互之间会讲几句他听不懂的方言。
之后便是连续的葬礼,谋杀案一般的过程,难以回望的记忆。不仅是讣告里的逝者,还包括勘察员C和接他的那位表弟,仿佛班宇带去的不是消息,而是死亡,这是一段尤为恐怖的经历。或者可以说,《山脉》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是一次与死神的竞走。在此期间,班宇一直试图找到那篇讣告的作者,却未能如愿,每个人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通过公布出来的那几篇日记,我们推断,勘测员C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关系较近的人,可惜也匆匆离世,诸多谜题没能得到进一步解答。
虽然我们反复询问,但班宇依旧没有告知我们故事发生的确切地点。小说完成后,他便迅速返回沈阳,独居室内,一直在修改调整,噩耗仍不断传来,只不过这一次,都出现在他的文本里,彼岸的潮汐似已平复。至于这篇小说,有读过某一版本的评论者认为,其中所有的灵魂都已非常疲惫,被语言、雨水与信仰反复刷洗,情绪内化生长,爱或者不爱,放弃与占有,责任和负疚,在内心战场上互相侵袭,世界却始终没有向他们展开过,这是令人绝望的时刻,所有人束手待毙,直至整篇小说消失不见。
消失与从未存在,到底有何区别,这也是许多人的困惑之处。这个下午,我们就这篇再也无法读到的小说,与班宇聊至傍晚。那包茶叶最终也没有喝完,班宇将它送给我们,作为一天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