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痩窄的索道贯穿南北两端,半空拉开一张大网,中间部分垂得极低,快要触碰到头顶,像是抛撒在海洋里,随时准备收拢,将经过的人们与震颤着的车床藏至深处。涂在两侧墙壁上的生产口号日渐斑驳,到处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已经是午休时刻,厂区内安静下来,但仍亮着刺眼的黄灯,李迢提着工具箱从一侧走过,热风不断从头顶灌入,他有点口渴,想先回到休息室喝一缸茶水,等高峰期过后,再去食堂吃饭。还没走出厂房,师傅满峰便从后面追过来,走在他身边,问道,李迢,你哥的事情处理得如何。李迢说,判完了,已经转监,我下个月去马三家子看他。满峰说,倒霉吧。李迢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对方不肯松口。满峰说,赔钱也不行。李迢说,钱也要赔,人也要判。满峰说,他妈的,把把都要胡啊,又不是人命案子,谁还没有两道疤了,不给活路。李迢叹了口气,说道,毕竟犯错在先,证据确凿。
满峰说,对了,我过来找你,是想问个事情。李迢说,师傅,有话您讲。满峰说,那我就直说了,你有没有对象呢?李迢说,师傅,我现在这种情况,这个条件,上哪处对象去。满峰说,车间调度特意来跟我说的这个事情,他的二女儿,情况我比较清楚,大你三岁,也还没对象,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我见过几次,长得文静,也是咱们厂子的,面相上来讲,十分旺夫,眉长过眼,锦上添花,属相跟你也配,你看要不要认识一下,可以先做个朋友,谈谈看,你也没有损失。李迢说,师傅,调度的女儿,我不合适吧。满峰说,我还没说完,这个女儿呢,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一般,性格急,另外,身体也有些小缺陷,走不了道儿,得坐轮椅,不过也不用你常年推着,她自己也能轱辘,动作比较灵活,目前在工会的办公室里上班,填填单子,发发劳保用品,待遇不差,至于未来,生儿育女方面,我看也应该问题不大,你们要能一起过,那不用我多说了,一辈子不用操心,前面的路都有人铺好。李迢犹豫了一下,说,师傅,还是算了,最近实在没有心思。满峰的脸拉下来,说道,李迢,时不我待,机会不等人,想介绍你们认识,主要是觉得你人品不错,勤勤恳恳,手也挺巧,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就要介绍给你师兄了。
李迢在家里收拾半宿,整理出来几件衣服和两条毛毯,其中一条还是全新的,上面印着建校周年纪念品的字样,估计是李老师从前攒下来的,压在箱底一直没有使用,李迢决定也带过去。第二天早上,他将这些物品塞入编织袋里,用玻璃绳儿扎紧封口,扛着去坐车,车上的人很多,极其拥挤,李迢身边的妇女掏出粉饼,趁着停站时,不时往脸上扑,粉的香味与车里的汽油味混搅在一起,李迢闻着有些反胃,只觉周身汗液黏稠,呼吸愈发重浊,索性把编织袋扔向前车室,自己后退几步,悬在无轨电车的转盘中央,身体被动地来回扭摆。这一路上,车开得很慢,到达南站时,已经将近十点,李迢跟着人群走下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忽然想起还没吃早饭,便在附近买了个面包,一瓶汽水还没喝完,便听见售票员要发车的呼喊声,于是又紧跑几步,换上前往太平庄的小客车。
小客车的内部设施较旧,只在司机头上有一顶电扇,棚顶黑黄,铁皮拉门摇晃不停,四角螺丝显然已经松动。车开得倒是飞快,十分颠簸,李迢睡不着,将车窗打开,任城郊的风剧烈拂过,没过多久,便在脸上结了一层尘土。沿途的景色极为生疏,许多平房似乎无人居住,满是杂草,大门前的对联已经褪成白色,字迹难以辨认,门口的水缸倒在一旁,盖帘散落;火车在另一侧与他们同行,窗户半敞,水汽腾腾,经常有人低身探出脑袋,与他对视,之后又缩回去,半闭眼睛,故意不看。随着小客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李迢一人占据两个位置,抵达终点之后,他立即提着编织袋下了车,有的乘客仍蛰伏于时断时续的鼾声里,直至司机走过去轻轻摇晃,他们才醒过来,打着哈欠,眼神发直,仿佛正在回味刚刚做过的那场大梦。
满地都是水坑,人的倒影在其中积聚,青草埋伏在一旁,没有一条好走的路。几辆三轮车停在附近,车夫向他们挥手,李迢跟着人群走过去,问车夫,要多少钱。车夫比画了一个数字,李迢点点头,然后将编织袋塞进后车篷里,三轮车也装着简易马达,车夫拧足油门,一串如同鞭炮的声响过后,车便在草丛里跃动,冒着难以散去的泥泞烟尘,途经几个岔口,有喜鹊低飞环绕,李迢心里想,这里的空气不错,风景也鲜艳、生动,人迹罕至,正是李漫喜欢的地方,可惜他不再自由,无法经常出来看看,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安排进行劳动改造,翻沟挖桥,抬土搅泥,去建设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远望过去,高耸的围墙刷着两行白字:积极改造有前途,脱逃抗改无出路。三轮车不送到门口,车夫说,这是规矩,门口有巡逻的,全天候,脖子上挂着枪,容易走火,以前出过类似的事情。李迢下车之后,挽起裤腿,从高高的野草之间穿过,那些草的边缘都如同锯齿一样锋利,他小心躲闪,草丛间的雨水还没有完全蒸发掉,踩在上面十分松软,泥水有时也会渗到鞋里面,传来一阵舒适的凉意,直抵心肺。
他将编织袋递过去检查,每一样东西都被摆出来,所有人都在看,李迢觉得有点难堪,便去账上存钱,然后在食堂里等待李漫,过了有一段时间,李漫才从另一侧走出来,他梗着脖子,剃了劳改头,眼镜腿用胶布缠着,变得更加黑瘦,但精神不错,李迢刚开始没有认出来,随后连忙起身,冲着李漫点点头,然后走上前去,跟管教握手,并向其口袋里揣进去一张纸币,管教轻轻按了按口袋,然后跟李漫说,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要讲。李漫说,是,政府。管教又说,就半个点儿啊,快吃。李漫说,记住了,政府。
窗口堆过来几盘菜,标准餐,价格是外面的几倍,李迢自己端上桌,有素有肉,热菜罕见,多是凉菜,香肠丸子拼成一盘,李漫埋头不看他,也不说话,搛一满筷菜,直接送到嘴里,奋力咀嚼。李迢吃不下东西,几次想询问近况,但那些话又吞了回去,食堂不通风,且始终有一股消毒液的异味萦绕,李漫根本不在乎,只顾吃喝,吞咽的动作很大,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整整吃了三十分钟,没有停歇,到后来速度渐缓,还剩下小半桌子菜,他擦擦嘴,推推眼镜,愣一会儿神。直到管教过来提醒,他又打了个饱嗝,起身原路返回。刚走出去两步,李漫跟管教说,报告政府,刚才光顾着吃了,还没说话。管教说,你又要干啥。李漫说,我申请,跟他说最后一句话。管教看看他,又看看李迢,说,有屁快放。李漫低头说道,谢谢政府。然后转过身来,变换语调,对李迢说,从今往后,要是有我的信寄过来,不要看,直接撕了,以前的信,你帮我翻出来,全部烧掉,一封不留,还有,没事儿的话,也不用过来看我,管教对我都很好,不用担心,这里讲的是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我改造好后,就能回家了。
李迢整个上午都在轨道里干活,戴着手套推大桶,没到中午,便饿得受不了,跟同事出去抽了根烟,再奔去食堂吃饭,饭后回到休息室,里面吵吵嚷嚷,好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听人讲话,那人背对着他,头发花白,驼背,声音洪亮,元气十足。李迢没有上前,离得较远,搬板凳倚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准备眯一会儿,但声音不断地传入他的耳朵里,抑扬顿挫,颇有节奏,犹如敲击一截干木。
他说,满师傅,你姓满,应该懂得一个原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万事都要讲求一个度,物极必反,所以说,你的那位朋友,每天练习,已然是走火入魔,方法不对,一切白费。满峰说,你讲的有些道理。他又说,不过有时,坚持也是必要的,这个很有奥妙,以我为例,从前一直练习,没见效果,忽有一日,任脉和督脉重新连接起来,也就是说,我的小周天通了,那一刹那,天地万物,其中隐藏着的规律,运转的流程,全部清明起来。满峰说,厉害。他继续说,层次不同,天外有天,我还见过一位高人,俗话叫开了天眼,实际上是百会穴贯通,什么体验呢,就像用水舀子从深缸里提一股凉水儿,慢慢从上往下注,一道白光垂下来,你走进去,那是一条记忆通道,什么都能看见,从婴儿到青年,从青年再到老年,前世今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以为已经忘了,其实没有,需要等到合适的机会,一旦被激发出来,你会发现,原来什么事情都记得的,你本来是谁,谁对你有恩,你跟谁有仇,吃过的苦,享过的福,你的灵魂都去过哪里,最终又停在何处,他妈的,历历在目,但是,记得又能如何呢,各有痛苦,最后也只能是一声叹息。满峰说,您是高手,我受教育。
听着听着,李迢靠在墙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过了一会儿,满峰把他摇醒,对他说,几点了,还睡。李迢说,到点儿上班了啊,睡着了,不知道。满峰说,我批准你接着休息一会儿,高手是来找你的。李迢精神恍惚,然后发现,刚才说话的那人正藏在师傅身后,驼着背,双肋凹陷,表情凝重,李迢又揉揉眼睛,才记起来,原来是冯依婷的老舅。
李迢跟老舅走出厂区,递了根烟,说,老舅,腰又不好了。老舅说,老毛病,最近没练功,有点荒废。李迢说,老舅有心,能来车间里找到我,也有本事,都爱听你讲道理。老舅摆摆手,说,嗨,午休时间,我跟他们说点闲话,主要是过来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有空就去看看冯依婷,正住院呢,成天孤单,话少,老皱眉头,我看着有点心疼,别说是我让来的。李迢拍着脑袋说,怪我,上次分开之后,一直忙事情,没有联系。老舅说,看着办吧,我的话今天是到位了,你们同学一场,有情有义,不难吧。李迢连忙说,不难,老舅,我这两天就过去。老舅又说,这不是强求,知道你家的事情也多,但怎么说呢,都是历练,俗话讲,大起大落看清朋友,大喜大悲看清自己,这也正是一个认识自我的好机会,好好把握,还有,上次你让我帮着看你爸在哪,那天没看清楚,后来我又观察几次,模模糊糊,还是找不到踪影,只好托一位功力更高的朋友,一目千里,他帮我看了半天,最后说是在东边,没出沈阳,具体位置不清楚,你要是有心的话,就往东边去寻,兴许有戏,但也别抱太大希望。
李迢请了半天假,坐车去职工医院,走进病房时,冯依婷正在看书,她的妈妈在一旁打着算盘记账,戴着花镜,李迢走到近前,冯依婷才发现他,面露惊讶,笑着说,老舅告诉你的吧。李迢说,对。冯依婷的妈妈起身让开座位,说,是李迢吧,听依婷提过,你们聊,我去打水买饭,一会儿在这里吃。李迢略有羞怯,连说不用,然后把水果递过去,小声对冯依婷说,也不知道你生病,一直忙,忘了联系,听说之后,赶忙过来了。冯依婷的头发剪短,脸色发白,但精神很好,说,这种事情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最近怎么样。李迢说,老样子,没变化。冯依婷说,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李迢说,也是老样子,没进展。冯依婷说,李老师还没有找到。李迢摇摇头。冯依婷说,我前几天陪人去小南教堂,里面发油印的小册子,我看见一句话,觉得有道理,特意记下来,你等我找出来。冯依婷双手撑起身体,往后靠了靠,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记事本,翻到其中一个夹页,然后念道: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亲在暗中察看,必在明处报答你。李迢听完后,想了想说,没听明白,你解释一下。冯依婷说,意思就是,不管你去做啥,李老师是都知道的,不要做让他失望的事情,更不要轻易放弃,往深了说,我个人的理解,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相互努力维系着,鼓励对方多走几步,仿佛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终点,答案也就在那里,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这样,没有把握,说不好,也没别的办法,就只能这么去做。李迢叹了口气,说道,你这话赶着话,高深。冯依婷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算了,不谈这些,太沉重。
两人静默半天,李迢说,我给你打个苹果。然后起身走向水房,洗干净苹果,又回来,问冯依婷是否有水果刀,冯依婷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把折叠小刀,递给李迢,看着他削皮,然后说道,这也太像电影了。李迢没有听清楚,说,什么?冯依婷说,像电影里演的,典型场景,看望病号,帮着削苹果。李迢说,下一步呢,剧情怎么安排。冯依婷说,说几句闲话,笑一笑,镜头便转移开了,外面天高草绿,鸟儿歌唱,一片好风景。李迢说,确实都是这样。冯依婷说,所以说,医院这地方,就是个过渡,没啥人在意,患者永远也是配角。李迢说,苹果削好了。冯依婷说,我话太多了吧。李迢说,不多,你接着讲,我愿意听。冯依婷说,你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要告诉我?李迢想了想,说道,我有个好朋友,上个月结婚,结完婚去了南方,那边天气热,满街椰子树,熟了垂到你面前,随便吃,不要钱。冯依婷说,早听过,不算稀奇。李迢说,我还没讲完,水果随便吃,但瓜果皮核不能随便扔,这个你听说过吧,我朋友在那边吃了个香蕉,香蕉皮也没有随地乱扔,拿在手里,走到一个垃圾桶前面才丢掉,还觉得自己很讲文明,结果忽然冲过来好多人,噼里啪啦,句句方言,听不懂。冯依婷说,什么情况。李迢说,后来才知道,那个不是垃圾桶,说是那边家族祭祀用的,拜祖先。冯依婷说,亵渎了。李迢说,反正就那意思。冯依婷说,好玩,长见识,工厂里有什么新事情。李迢说,我的师兄,最近处了个对象,车间调度的女儿,先天残疾,两个人去逛公园,师兄推了大半天,好几站路,才到地方,天气热嘛,她就派师兄去买两根雪糕,自己在树下乘凉,师兄回来,发现人不见了,找了半天,来来回回,也没找到,最后傍晚时候,在假山后面发现她了,旁边还有个男的,穿一身戏服,扮得像孙悟空,俩人手拉着手,缩在假山的石洞里,轮椅摆在一边。冯依婷说,这又是啥情况。李迢说,原来俩人是对象,从前在舞厅认识的,偷着交往许久,情投意合,但是双方家里都不同意。冯依婷说,用你的师兄去打掩护。李迢说,对,借力让师兄推着去公园,然后偷摸约会,那男的正在公园里搭棚,晚上准备演出,没有正经工作,杂耍演员,会变戏法,也能唱三打白骨精。冯依婷想了想,说道,骗人的吧,坐着轮椅怎么跳舞啊。李迢说,这你有所不知,照样能跳,不要小瞧,他们在朝馆,当年那是一景儿,快四慢三,来者不拒,顺逆时针,轮子滴溜乱转,双人配合,乐队都跟着他们走,据说能达到国际标准。
凉风习习,李迢继续讲着他们在舞厅里的情景,一高一低,两只手臂拉缠,合为一体,再斜摆下来,多姿多彩,一曲跳毕,掌声四起。冯依婷听着听着,身体往下滑,然后便睡着了,头歪向一边,呼吸匀畅,李迢不知道是应该悄悄离开,还是等她醒来告别后再走。外面有低沉的雷声,从大地的另一侧传来,李迢拿起床头旁倒扣着的文学杂志,一字一句读起来,动物小说两则,旁边是作者简介,阿雷奥拉,墨西哥人,只上过四年学,一九三六年,他回到故乡当了一段时间的店员,终日在柜台后面用包装纸写诗。李迢想起冯依婷用过的那些包装纸,瓦片一样的灰色,粗糙油腻,钢笔在上面几乎无法写字,墨水洇成一片,李迢想象着柜台后面的冯依婷,她也会写诗吧,至少应该尝试过,但个人的诗句终归只能记在个人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忘记。
冯依婷的几丝头发垂在枕头旁,湿润的风帮着李迢翻至下一页,动物们的故事开始上演,走廊里有人开始低声说话,由远及近,言谈克制,像一封简略的电报,后又逐渐离去,消逝在尽头。一道暗影从窗外飘进来,李迢没有抬头追随,但他知道,此刻它正在头顶上,绕着日光灯低飞,掠过病痛与苦难,室内忽明忽暗,这是鹦鹉的影子,也是那颗淳朴的心。窗外的天空渐渐抬升,云如洪流一般席卷其间,李迢想着,雨就要来了,鹦鹉就要来了,大天使就要来了,来接引她,或者我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