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言言还没睡着,捧本旧书迎着台灯看,光线昏暗,读起来想必也很吃力,我缓缓将书从她的手里抽去,示意赶紧睡觉,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将台灯关掉,躺在床上,酒精的作用正逐步衰减,头脑愈发清楚。山间无光,黑暗极为沉重,覆盖在我们的上方。
我的心绪颇为不宁。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叙述的这篇小说,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依照以往经验,我心中大致有数,既然故事讲述得如此清晰,那么往往也就不必再写了,几乎是不可能写好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位缜密规划再逐步实施的类型作者,将写作这种玄妙的智力活动当作项目施工进行分解,于我而言,多少会丧失一些趣味,所以整个故事到今晚为止,言言也许是唯一的读者,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接受,并不觉遗憾,所有关于它的疑问可以告一段落。我也放松一些,不必为填补其中一个缺陷,再去完善说辞、牵引线索、编造情景,而这些混搅在一起,盘根错节,相互浸没,又会构成新的缺陷,最终落入往复的黑洞之中。今夜的讲述使我避免了这样的遭遇。
另一方面,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山中夜晚,我竟然非常想念刘菲,当然,并不是小说里的虚构角色,而是我的那位朋友,不可否认的是,二者的形象在某一时刻是重合的,交错之后,又逐渐分离,互为映像,在时间里游荡,在讲述的过程中,有时我竟也十分恍惚,将对于这位虚构角色的情感转移到我的那位朋友身上,这是十分隐秘的经验,难以启齿,也没办法解释,我极力想要将二者分开,却无济于事。睡着之后,这种情绪在梦中仍然缠绕着我,如同刚刚洗净的果实,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无人再去拾起,唯有声声叹息,但尘土与水,却会将其抚养,它以光的速度重新生长,并再次来到我的面前。
第二天早上,外面的流水声将我唤醒,言言比我起来得要早,并且已经梳洗完毕,说要出去透口气,在院子里等我。我躺在床上,抽了支烟,又将东西收拾好,出去与她会合。周亮正跟言言聊天,我打过招呼,然后问言言,睡得如何。言言说,不怎么好,打雷下雨,早上还有鸟儿叫。我说,我怎么没听见。周亮偷笑着说,你能听见啥啊,从来睡得都很死。我看看言言,言言朝着我点点头,证明情况属实,我更加困惑,不过地面上确实是湿的,缸里的水位仿佛也略有升高。
我与言言、周亮共同吃过早饭,李闯还未起床,昨天应该睡得比较晚。我提议在山中随便走走,雨后空气清新,言言说还是困,要继续回房休息,于是我跟周亮二人出门,从后面出去,走上一条小路,继续向上攀登。
不到半个小时,便走到尽头,虽然距山顶还有一段路程,但已无台阶,向上只有一条土路,曲折隐藏在树丛之间,愈发狭窄,一眼望不到深处,淡蓝色的雾气笼罩其间。周亮问我,还走吗。我说,去看一看,时间还早。周亮点点头,我们继续向前进发,但没走几步,便又被巨石拦住,我们推测,这些巨石应是后来搬运至此,要做成某个景观。周亮坐在石头上,对我说,时间太快了,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说,什么意思。周亮说,还记得吗,高中毕业之后,你、我和赵昭,也爬过一次山。我想了想,说,印象不深。周亮说,北镇附近的一座山,当时也没有完全开发好,景色不错,奇峰怪石无数,山很难爬,相当陡峭,有的地方几乎是直上直下,必须相互携扶,手脚并用。我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完全记不得了,我们爬上去了吗。周亮停顿了一下,跟我说道,你只爬到一半,在瀑布对面等我们,看管行李,我和赵昭轻装上阵,最终爬到山顶。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李闯打过来的,声音倦怠,问过我们的情况后,他告诉我,自己已经醒来,并且马上要去吃早饭,让我们回来收拾一下,准备返程。挂掉之后,我对周亮说,李闯起床了,喊我们回去呢。周亮站起身来,拍拍裤子,对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