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李闯洗了把脸,回来后精神重新振奋起来,话极多,我说时间不早了,先带言言回房休息,周亮也说今天比较疲惫,想早点睡。酒局行将结束,李闯朋友拉着我们去打牌,并让苗苗作陪,我与周亮先后拒绝,唯有李闯不好推托,跟去另一间房。我拎着两瓶矿泉水,与言言往房间里走,从饭厅回到住处,需要经过一道长廊,下午到这里时,我并未多加留意,这里大多是人造景观,生硬做作,没什么意趣,但夜间在此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庭院两侧立着许多水缸,仿佛用以承接雨水,青苔掩映其间,沉潜而悠远。院内潮湿,缓慢步行,居然有身处水畔的感觉,风将雨的气息吹到半空里,四周幽深,空旷之处有回声荡漾,言言走在前面,我侧身在后,默默观察。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看言言的哪些行为习惯跟我接近,哪些又比较像赵昭,却一无所获,几乎不能在她身上看见我们的痕迹,于是我又想将她与同龄者做比,却发现在我近期的生活经验里,与这个年龄层并未有过紧密接触,不知其所思所想,更是无从比较。
言言说,像。我说,什么?言言说,好像左边有一条河,右边也有一条。我说,是吧。言言说,后来呢。我说,什么。言言说,你那个小说不是有三个章节么。我说,第三部分还没想好。言言说,大概讲讲。我说,不讲了,到点儿了,回去睡觉。言言说,能睡着吗。我没有回答。言言说,你的小说都是这样么,没有结局。我有点惊讶,如同反射一般,连忙说道,第一我不想跟你谈故事情节或者结尾,我知道的已经都写出来,没写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我也不清楚,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谈文学技法,那些术语都是写完再往上套的,生拉硬拽,没什么价值。言言站住,偏着脑袋跟我说,你紧张啥。我松了口气,也觉出自己反应过度,便不再说话。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长廊的台阶,跟我说,坐一会儿,好不容易。我虽然不明白她所说的不容易指的是什么,但仍在她身边坐下来,吹着晚风,抬头凝望,我看见天空在向远处舒展,仿佛有无尽的寂静呼之欲出,要将我们围拢。
言言说,讲个大概,第三部分。我想了想,问她,你说主角是谁呢。言言说,想不出来,也许是第一章里主角的父母,或者刘菲他爸,叫什么来着,刘宁。我说,你这么一说,我还要再想想,本来这部分的主角是崔大勇,他十八岁入厂,成为父亲的徒弟,车工,手也挺巧,不久便出徒,能独立操作,一九九七年,厂内提倡减员增效,领导说,你们师徒二人,只能留一个,另外一个必须下岗,自己看着办,父亲考虑到崔大勇的家庭情况,其母生病卧床,便提出自己下岗,让厂里将崔大勇留下。
父亲失业后,在楼下开了一间摩托车修理部,维持生计,也兼配钥匙,干点零活,没有电动机器,父亲就用锉刀一点一点磨,方法原始。崔大勇仍在变压器厂上班,感念恩情,时常来看望师傅。这几年里,父亲性格有所变化,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很差,开始嗜酒,以罐头瓶子打来散白酒,下酒菜是螺丝钉,蘸着红梅酱油,一嘬一下午,醉酒成为常态,日日狼狈昏沉,睁不开眼,像在大雨之中。有一次,崔大勇前来看望,父亲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图纸,让崔大勇去车几个零件,崔大勇看了半天,展开几遍又再合上,吞吞吐吐。父亲见其犹豫,便直说,要做一把钢珠枪,用途你别管,也不用害怕,牵扯不到你,我没求过你什么事情,就这一件,最近务必做好,做不出来,以后也不用过来了。崔大勇回家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前思后想,下定决心,利用加班时间,在后半夜里车出数个零件,他将这些零件放在铝饭盒里,驮在自行车后座上分次带出工厂。几日后,却传来师傅的死讯,他前来送丧,内心大恸。
崔大勇早先在教堂里,一眼便认出技术员刘宁,路上紧随其后,我去买票时,他缩紧身体,低头混入站台,不断向刘宁靠近。一父一女,正在等待火车的到来,雪将光线遮蔽,黑夜降临。刘宁半眯着眼,觉出身上被东西毙住,半侧过去,扫了一眼,不见脸庞,只见一道道呼出的白气,急促而朦胧,又迅速消散。他低声说道,兄弟,不是地方。崔大勇说,跟我走,我有地方。刘宁上前几步,低头附在刘菲的耳朵上说,去个厕所,忽然想方便一下。刘菲转过身去,见他跟着崔大勇从站台往外走,雪花像帷幕一般,在刘菲的眼前缓缓下落。他们一直走到外面,摩托停在路边,崔大勇拉刘宁上车,在雪里行进半个小时,将他拉到浑河岸边。
几处浮冰在河上,落雪不化,有鸟夜行,一白一黑。二人站在河边,望向对岸。崔大勇说,认识我不。刘宁摇头。崔大勇说,再想想。刘宁说,想不起来,但能猜个大概,我在沈阳,总共就那么点事儿。崔大勇说,给你提个醒,我师傅是在你家走的。刘宁说,你是他徒弟。崔大勇说,对,枪你见过吧,我帮他做的,他要去崩你,本来我要去帮他,但那天慢了一步,这些年每次想起来,都挺后悔,枪当时做了两把,我的藏在修理部仓库,半夜我又找出来,有点别的用处,也没想到,现在,跟你碰了个面,晚了几年,这都是命,该认就得认。
刘宁说,照着脑袋来,要是瞄不准,我帮你指挥。崔大勇说,嘴挺硬。刘宁说,但话要说清楚,你师傅当天喝醉,过来找我,说话前言不接后语,毫无逻辑,装的,想讹一笔钱,当时他病了,挺重,家里谁也没有讲。崔大勇说,这我知道,我跟着去医院查的。刘宁说,我反复解释,他也不听,说了半天,后来索性不说了,爱咋咋地,要钱是没有,你师傅叹了口气,交出实底,跟我说,本来也没想要我命,但是我运气好,他运气不好,我说,理解,虽然没钱,酒能管够,我下楼买酒,上来跟他一起喝,俩人一斤半,一滴没剩,我说,哥,今天差不多了,回家睡觉,明天早上起来,你要是想不开,我还陪你。他扑通一跪,跟我讲,不愿意醒,就想死,不给任何人增加负担。然后扔过来一串钥匙,跟我说,今天你让我死,那是功德一件,我要是死不了,刘宁,你现在去我的修理部瞅一眼,进门左边角柜,最短的那把,开第二个抽屉,里面都是钥匙,各家各户的,你数数,一共多少把,我没说话,他继续说,谁来配钥匙,其实我都锉出来两把,手心暗藏一把,自己留着,几门几户,都标得清清楚楚,另外我还有别的东西,别忘了我是干啥的,刘宁,你是外来户,这个事情你来做,合适,我的这个病长在脑子里,恶化之后,怕控制不了自己。我跟他说,这忙我帮不了,算是犯罪,你也冷静一下,我出去换两瓶啤酒,咱们漱一漱口,你在这等我,对了,哥,屋里有我自制的颈椎治疗仪,我脖子不好,以前落下的毛病,每天都得使一会儿,调节一下,但最近有点毛病,不太方便,时松时紧,你手巧,帮我看看,能不能收拾一下。
崔大勇说,那你去修理部没有。刘宁说,我出门时,顺手把他扔过来的钥匙揣在兜里,连跑带颠,去了一趟,拉开抽屉,情况属实,钥匙一排一排串起来,规整有序,像列队的方阵,柄上绑着白胶带,几楼几号,谁家姓啥,记得一清二楚,我推上抽屉,出了门,下午喝酒是真难受,风还大,沙子扬进嘴里,我坐在道边,有点想吐,抽了几根烟缓缓,精神一些,换了几瓶啤酒回家,打开门后,发现他吊死在里屋,治疗仪帮了点忙,我心里有准备,但还是怕,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冒冷汗,自己喝了半瓶酒,然后我翻了翻兜,发现了你做的东西,工艺糙,但粗中有细,拎着有点分量,不错,让人觉得可以信任。我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将它夹在一摞衣服里,收好行李揣上钱,连夜坐车回到鹤岗,办点我自己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你不用多问,本来之前我也要回去,有了这东西,相当于帮我下了个决心,后来虽没用上,但也挺好,不然今天还出不来。崔大勇说,故事编得挺好,我差点就要信了。刘宁说,信不信在于你,我不干涉,说多也没用,我就最后几句,我在凌源二监打的罪,刚开始受不了,处处委屈,也想过死,后来就不合计了,有位同住的狱友,会背《圣经》,从早到晚,能讲下来半本,头头是道,声若洪钟。开始我很反感,听不进去,后来有时睡不着,就想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有一次,我问他,像我们这样的,神还能管么,他说,一管到底,神自有选择,有些事情他让鸽子去做,有些他也差遣乌鸦去做,乌鸦贪婪,叼着食物不放,神就让它去叼回饼和肉,这说明神不仅使用洁净的人,也将使用我们这些不洁净的人。这话以前不懂,但总能梦见自己在河边,飞鸟行过,河水上涨,影子下沉,刚才你骑着摩托载我至此,我下来一看,心里就亮堂了,原来今天就是神使用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