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一点,李闯给我打来电话,那边声音很吵,成分复杂,有说话声、碰杯的声音,还有模糊的音乐声,彼此相距遥远,混成一片空荡的背景,他大概尚未意识到电话已经接通,还在与别人交谈,语气惊叹,但具体在讲什么却听不清,其间又夹着许多刻意的笑声。我接起来后,也没有说话,待到那边声音稍微降低一些,我听见李闯在喊,喂,喂,操,喂。我说,在呢。李闯说,没睡觉吧。我说,没。李闯说,我一合计你就没睡。我说,啥事儿。李闯问,你妈最近身体咋样。我说,在我妹家,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腿脚不太方便,上下楼费劲。这时,那边的声音又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嘈杂,他好像正从包间里走出来,但信号又变得很差,时断时续,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听清楚,他是在问我周五有什么安排。我想了想说,继续改改小说,暂无其他事宜。李闯说,还写呢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马上又接一句,早上跟我去爬山,聚一聚,在山上住一宿。我本能地想要拒绝,说出一句不了吧,但接下来,由于还没想好借口,便卡在这里。李闯说,不啥啊不。我说,啊。李闯说,出去转一转,还有周亮,三人行。我说,周亮也去啊。李闯说,去啊,你也得去,那边我有客户安排。我说,啊。李闯说,到时我开车去接你。我说,我再想想。李闯说,不用想,定准了,我回去继续喝酒。我说,行吧,需要我带啥不。李闯说,啥也不用,你把自己带好就行。
放下电话后,我又继续写了一会儿小说。然后躺在椅子上回忆,从北京回来之后,我基本没上过班,与外界几无交集,所以这些年来,也很少有机会郊游。之前我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任职,干编辑,做过几本养生书,市场反响颇佳,但回到沈阳就不太行,完全没有这个行业,也去保健品公司写过几天文案,给电台节目宣传用,属于低级行骗,夸大疗效,良心不安,另外报酬也可怜,索性就守在家里写小说,偶尔也接些媒体评论稿,自己对付着过,好在母亲身体尚可,家里没太大开销。我能想起来的上一次郊游,还是在北京时,跟同事去的怀柔,好山好水,吊桥摇晃,虫鸣如波涛,在天地之间回荡,令人出神,夜间每家饭店都在烤鳟鱼,当地特色,将鱼剖成两半再铺展开,吃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一部美国小说里的描述,说它们接近于一种珍贵而又聪明的金属。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是半夜两点,外面风声很大,我起身洗漱,准备躺回床上接着睡,随手翻看手机,发现十二点多的时候,赵昭给我发过信息,让我去看望女儿。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扣过去,没有回。事实上,我始终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情,负担较重,我跟女儿已经数年未见,必然有些生疏,再加上生活费最近也没有给过,赵昭虽然不提,但总归有些过意不去,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我与赵昭于二〇一一年和平分手,当时女儿言言只有五岁,离婚之后,她带着女儿去上海生活,投奔其兄,寄人篱下,刚开始时,过得十分不易,艰辛尝遍,我那阵也竭力相助,内心焦急,掏出全部积蓄,甚至想过卖掉房子,但被赵昭拦住,说再忍一忍,离都离了,总这样也不合适。后来她逐渐步入正轨,工作认真、勤奋(其性格所致),不久后便可独当一面。她在一家外资公司任职,待遇尚可,几年前我去看过她们一次,当时是跟一家影视公司谈剧本改编,结果也没有成,赵昭那时十分忙碌,终日加班,跟我电话沟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能做到工作生活两不耽误,开始筹划在苏州买房,以解决言言的上学问题。
如今,言言已经小学毕业,再开学就要读初中,样貌变化也很大,偶尔回望,便不得不慨叹时光流逝之迅疾。离婚后,我有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三十几岁的单身生活,再加上旁人危言耸听,孤寂无助的夜晚,不知何时到来的意外与疾病,我的确有些恐惧,但几个月后,便放松一些,进而十分适应,这种不以激情与责任作为向导的生活,仿佛更符合我的观念,不仅不觉时间漫长,反而相当紧促,每日行程安排得很满(并非刻意,确实有事情要处理),写作方面谈不上突飞猛进,但也常有新作问世。这时,我逐渐确认,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对于许多事情都有规划,也沉得住气,能去推进,日拱一卒,不期速成。最开始发现这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许多年过去后,真的就这样坚持下来,这让我有时不得不回忆起跟赵昭生活的那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切仿佛都搅在一起,生活混杂无序,几近无解,不可调和,问题出在哪里,是我的还是她的,但又都不像,因为在平日里,我们是朋友们公认的好人,遇事冷静,处理得当,谦卑而理智,所以就更令人费解。至于离婚后赵昭的个人生活,我很少询问,她也从不主动跟我讲,不过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也就是周亮,我得知她换过几任男友,目前这位相处稳定,是她从前公司的重要客户,上海本地人,比她大近十岁,风度翩翩,条件中上,有过婚史,子女在海外,两人相处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衷心愿她快乐,生活美满。甚至默默许诺,在她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会先迈出那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