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示弱

迎璟深吸一口气,肺热跟火一样往他喉咙眼冒。

他按下接听,然后闭眼,甚至模拟出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一定是愤怒的,失望的,决绝的。

但电话那头意外的安静。

别说责怪,连一个字初宁都没说。

这种沉默,却让迎璟难受一百倍。他嗓子干哑,颤着声音试图解释:“我,我现在,去现场看看什么?情况……我……”

又有来电提醒:“139xxx来电,请问是否接听。”

迎璟像是找到了防空洞,逃避似的说:“我有电话进来,我先挂了。”

他迅按了“是”,掐断了初宁的电话。

这次是系里的吴主任打来的。迎璟边听边换鞋,“好,我马上来。”

这一遭动静,让原本渐入沉眠的宿舍又变得灯火通明。

到了现场,情况比他想象中好一点。

事故原因并不是初步认定的电线短路,而是在计算机上加载了一个违规的代码,这个程序自我繁殖,附着在各种文件上,最后导致了整个实验室计算机系统的彻底瘫痪。

这里面不仅有团队项目的所有进展,也还包括了C航其他专业体系的核心组成。

校方在第一时间组织了技术人员对系统进行挽救,并且联系了相关软件公司的人员,十几号精英全体出动,现在还没个结果?。

“你们这是胡闹!”吴主任免不?了一顿斥责。

“当?初实验室获批让你们使用,就是基于学校对校企联合创业这种模式的支持,不?要以为只你们一个团队,热动能那边的章恒,和你们有一样也拉到了资金。为什么?把?更好条件的实验室让给你们,就是因为你,迎璟,你的学习表现、为人表现,都在校领导心里加分。”

迎璟团队所有的成员安静站在办公室,谁也不?吭声。只有张怀玉忍不?住地啜泣。

“系里强调重申了多少回,一定要牢记安全责任,谨防安全事故的发生。这其中的重要性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吴主任震怒,忍不?住敲了敲桌子,“设备损坏先放一边,但是其中的文献资料、研发程序、甚至学校一些模拟航发的技术要点都在里头,说严重一点——你们这是破坏国家的机密!”

少年们一个一个垂下了脑袋,只迎璟保持着背脊挺直的姿态,他目光不?动,却也迟疑放空。

张怀玉哭得直抽抽,“主任,我没有违规操作,我、我……”

迎璟接替她的激动情绪,口齿清晰地帮她把话说完:“我们在实验室的所有行动,都是在遵守实验室规定的前提下的。项目二期已经进行到尾声,吴主任,在此之前,我们何曾有过一次违规?”

他深吸一口气:“请你们相信,这不?是我们故意人为。”

他特意加重最后四个字。

吴主任立刻反问:“你什么?意思?你要表达什么??”

张怀玉赶紧接话:“我只在九点一刻左右去了一趟洗手间,中途我没有离开过实验室。主任,这个项目是我们一起做的,如果?我们真的想搞砸,当?初也不?会坚持加入了。”

本身就是计算机系的万鹏鹏,冷静道:“实验室有监控。”

“你是指?”

“对,调监控出来看看张怀玉离开的这十分钟里,有没有什么?人来过。”周圆情绪激动。

吴主任皱眉,踱步到窗边,打了一通电话。

简短几句交待后,他挂断,重新站到他们面前。

“好,就算你们的假设成立,但你们也逃不?开责任。”吴主任手指点了点桌面,“实验室系统瘫痪意味着什么??啊?”

迎璟不?发一语。

“你们就祈祷还能恢复吧!”吴主任被这遭事儿弄得年都别想过好,心烦且不?耐,“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你们不许进入实验室!”

周圆忙道:“那我们的项目?!”

“还想着项目呢!”吴主任严厉甩话:“暂停!”

张怀玉的哭声更加凄惨了。

吴主任:“如果?损失真的难以挽回,投资方一样要承担责任。”

迎璟猛地抬起头。

吴主任气发完了,往椅子上一坐,摘了眼镜,揉着眉心甚是苦恼,“行了,出去吧,等通知。这几天不要外?出,随时找你们谈话。”

冬夜,风凄厉如刀刃,一刀刀割在少年们的脸上。

彼此之间满腔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互看一眼,然后拍拍背,大家最不?放心的是迎璟。

此刻,他独自走在最前。

前边是黑夜,他没有回头。

第二天,他们寄希望的监控调查结果?出来,张怀玉离开的时间内,并没有人进过实验室。下午,消息雪上加霜,实验室的计算机系统,不?能完全恢复。

团队所有人万念俱灰。

这不?同于他们年轻岁月里的任何一场挫折,不?是某次考试没考好,不?是回家的高铁没买到票,不?是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也不?是被朋友捉弄的玩笑。

这一次的打击,是一把?匕首,是切肤之痛。

校园里已经把?他们当做了头条新闻,流言、议论、猜测、嘲讽。

做科研,谁都有一颗赤诚好胜的拼劲。

却没有谁愿意,以这种方式出名。

迎璟窝在宿舍两天,沉默寡言,跟抽了魂似的。

祈遇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面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迎璟闭眼:“我不?知道。”

“你觉得学校会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

祈遇看着他的状态,有点不忍心了。缓了缓,还是问出最关键的那一个——

“宁总那边,怎么说?”

迎璟这一次,连“不?知道”都不说了,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垂眉眼,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情绪。

哪有怎么说,她连一个电话都没再打来过。

迎璟握着手机,这两天来,无数人给他打电话。系里、教导处、副院长、软件公司、工程师……唯独没有她。

“那我们的项目三期,开学之后,还做吗?”祈遇问得没什么?底气,最后三个字,声音都小了下去。

每一秒的等待,宛如世纪。

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

“做。”迎璟说。

“必须做。”

———

“宁总,半小时后,风控部开会,王副总让我来问问您,有没有时间参会?”周沁进来向初宁汇报,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

初宁还穿着昨儿上班的那身衣服,看这样子,她应该是一晚上都在办公室。

周沁瞥了眼办公室的门,是关紧的。

才继续说:“这个会,王副总是有备而来。风控部主持,财务、销售、法务都会参加。”

初宁头枕着座椅,掐了掐眉心。

她当然清楚,这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宁竞投资在前年差点夭折于金融危机之中,之后在冯子扬的帮助下,完成A轮融资,资方供给大头是启明实业,也就是魏启霖的公司,他占据32%的股份,冯子扬18%,而王山是魏启霖的人,这个老将,行事风格趋于保守、稳健。对初宁一意孤行投资迎璟的事儿,已经颇多不?满。

此刻,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初宁心里一阵叹气,坐直了背脊,说:“回复王副总,我会准时参加。”

不?出她所料,会上,以风控部首先提出质疑,将迎璟这次的突发事件作为契机,长篇大论,从各个角度阐述了项目的不?确定性。紧接着,财务、销售、技术各抒己见,话是温和绕弯,实则意见统一——

停止项目投资,及时止损。

这几个部门,刚柔并济,唱|红脸的,扮白脸的,像是早就提前预演过一般。

王山最后总结意见,温和的表情如同一尊弥勒佛。

“宁总初始的发展定位与计划构想是非常正确的。公司需要转型,需要结合市场热点,需要迎合国家的政策倒向。选择科研技术领域的投资,我个人也十分赞同。那么,好的项目便尤为重要。航发虚拟技术,是一个很新型的行业,宁总的眼光,还是很准确的。”

“但是,这个行业的客观问题,仍然十分严重。普及度不?够,市场关注度不够,国家的2025计划里,对这一块的扶持也表现平平。咱们再深入一点——它的市场,太狭窄。大家知道,军工企业,多数仍是国家垄断。它们的技术研发、采购,可以说渠道单一,想打通,太难。”

“呵呵,话说得有点儿大。”王山笑眯眯的,说:“实在点的,昨晚出的这个事儿,C航那边,已经联系过公司,初步交涉,如果?损失太严重,无法挽回,我们一样要承担部分费用。”

话尽于此,王山说了八分,形势已经很明朗。

剩下的两分,抛给了初宁。

所有人都看着她。

空气里的每一分安静,都是对她的施压。

初宁面色淡然依旧,多年的摸爬滚打,这点定力的伪装还是练得娴熟。

她说:“项目的推进,一直是我在负责,这一次,团队出现这样的失误,我也觉得很意外。大家的观点都有理有据,我个人也赞同。但,任何一个项目的成功率都是无法先知的。只有在进展中,去分析、判断、改进它的路线。抛去这次意外不?谈,我认为,这个项目从立项之初到现在,无论是技术、还是进度,都可圈可点。”

她这番话说得很有试探性。

语气平平,客观,同时暗暗留意所有人的反应。

王山的不?悦,已经写在了眉间。

初宁亦不动声色的挪回目光,顺了他们五分意,说:“通过评估之后,我会依据评估报告,再慎重做选择。”

散会。

待人走,王山叫住初宁:“宁总,谈谈?”

周沁给两人沏满茶水,然后带上门。

王山喝的是大红袍,初宁的是一杯温开水。

王山喝了一口,开门见山,说:“魏总已经和我交了底,让我给你传句话,这个项目,他要你放弃。”

不?是建议,不?是选择,而是必须。

初宁没说话,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

“这个项目的前景不容乐观,投资不?是做慈善,回报率,能赚钱,才是根本。”王山说:“小宁,你在这个年龄层的年轻人里,的确非常优秀。我作为叔伯,还是劝你一句,别意气用事。拣起你平日的理智,权衡利弊,你好好考虑。”

“魏总已经在与那支新能源汽车的研发团队接触,对方也很有诚意。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启明实业拓宽投资领域的第一步棋。而且,他有意让你参与进来。将宁竞投资,往这方面转型。”

王山最后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这是机遇。做生意,勤奋努力坚持都可以抛到一边儿,什么?最重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一次。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

就像一场风停。

剩下的,是万物俱寂的空虚。

初宁又在办公室坐了一天,夜幕降临,霓虹初升,落地窗外?迸进来的光,将她包裹在一片明暗起伏的灯影里。

手机响起的时候,她才把?大灯按开。

来电人是迎璟,闪烁的名字就像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样,急不可耐。

一接通,他语气急切、激动:“你在哪里?”

初宁淡声:“办公室。”

“好,你等我十五分钟,我来找你。”

那头已经有跑动喘气的声音。

初宁陷在皮椅里,嗯了声:“你过来吧。”

迎璟比约定的时间到的还要快。

他一路狂奔,带着某种热烈的希望,进门后,直接跑到她办公桌面前,目光虽然疲倦,但掩不住闪闪发光的期盼。

“对不起,我认错,这两天,我一直害怕,不?敢主动找你,因为我怕你失望,怕你责骂。”他跟倒豆子似的,说得脆脆生生:“实验室的事儿,不?是我们做的,你相不相信?”

他的目光笔直,落在初宁眼里。

热切、激烈、甚至有一丝哀求。

初宁点头,平声:“嗯。”

迎璟石头落地,最紧的那根弦松开,接下来的话便更加有劲:“你听听我接下来的打算。我会继续追查事情的真相,实验室的系统,没有那么容易被破坏,如果?不?是蓄谋已久,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会尽我所能,尝试各种方法,看能否恢复系统,修复多少算多少,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迎璟扬了扬手里的名片,然后把它推到初宁面前。

明耀科创股份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唐耀。

黑色底,烫金字,熠熠生辉。

初宁视线掠了一眼,然后看向他。

迎璟告诉她,“在之前的宴会上,唐总给了我名片,让我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对,我就厚脸皮了,他告诉我,他可以提供技术支持。”说到这里,迎璟的目光都塞满了希望:“明耀科创的技术实力,不?止在国内,也是亚洲地区的顶尖代表之一。他肯协助,系统修复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他滔滔不?绝的阐述自己的计划:“极力挽回,不?逃避,不?丧气,也不?耽误项目的进度。我算过时间,我放弃寒假休息,与明耀的工程师一起,对实验室的计算机系统做修补,如果?顺利,开学就能如常开展项目三期。你说,这样可不可以?”

迎璟像个兴奋的孩子,在遭遇打击、变故、嘲笑之后,自我调节,带着原来那个活力的自己来见初宁。

他不?再给她添麻烦,而是学会了解决问题。

他长大了,他捧着满手的自制糖果?,或许味道不?够甜,但全是他的努力。

然而,长时间的安静,消磨了这份热情。

迎璟的眼神,慢慢变得不?确定和担心。

初宁的看着他,语气和面色一样平淡,她说:

“到此为止。”

迎璟懵了,“什么??”

“我说,到此为止。”

“你什么?意思?”他语气陡然冷冽。

初宁闭眼,按了按眉心,“字面意思。”

许久,迎璟刺破沉默,问:“你要放弃吗?”

极度的安静之下,能够细腻地分辨出每一声呼吸。

初宁听出了他在发颤。

“我问你!是不是要放弃!”迎璟猛地站起,双手按着桌面,愤怒无法压制。

初宁被这一声呵斥,弄得太阳穴胀痛。

迎璟已经完全失控,他愤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凭什么??”像是听到世上最大的冷笑话,初宁目光如刺,“凭我出了钱,却没有得到预想的回报。”

“钱钱钱,又是钱。”迎璟已经理智全无,“你为什么?这么?俗!你跟所有人一样!”

初宁也来了火,冷笑一声,“对,我就是俗人,我就是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怎么,你现在才看清?”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迎璟觉得难过的要死掉了,他左看右看,视线无法对焦,最后落回初宁身上,全变成了怨憎痴恨,“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你不?一样的。”

“我哪里不?一样?嗯?”

“你玩弄别人的梦想、糟蹋别人的认真。”

初宁腾的一下站起,太急了,只觉得心口血全往脑上涌。

她逼视迎璟,她眼眶因此通红,“对,我是玩弄了你,这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我他妈的被飞机失联搞残了脑袋,才脑子发热跟你做项目。我不?顾公司人的反对,不?顾副总的冷眼,我一意孤行,我像个傻子一样,我跟他们讲希望、讲情怀,我里外?不?是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眼前一片模糊。

初宁抬手胡乱一抹,手背上全是泪。

她啜泣呜咽,“我凭什么?要受这份气,我凭什么?还要被你骂!别人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行!你不?准!你不?能!!”

她歇斯底里,连日来的委屈在身体里藏着、憋着、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初宁没有这么?示弱过。

她一向潇洒、独立、用自己的方式、虽然艰难,但尚算清醒地存活于这个肉弱强食的食物链里。她本可以片叶不沾身,却偏偏遇到了这个克星。

此刻的初宁,哭得像个孩子。

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她越活越倒退,毫无章法地打乱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初宁不?断重复这四个字,像个被人欺负得死死的小姑娘。

这间屋子,冷得叫人发抖。

迎璟偏过头,眼睫一动,眼泪就这么?砸了下来。

人在世间浮沉,难逃人情世事的淬火。

不?管年龄、身份、男女,不?论强大与否。

哪有什么?不?朽金身,你要成长,就没有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初宁脆弱的一面揉进迎璟的眼睛里。

他心都要碎了。

“别哭。”他走过去,哑着声音说。

初宁挡开他伸来的手,倔强地逞能:“你走。”

迎璟却一把?将她抱住。

两手臂像铁圈,把?她死死地困在怀里。

初宁越挣,他越用力。

最后她张嘴往他手背上狠狠地咬,眼泪无声地流,像受伤的小兽,拼死了劲,绝不?松口。

迎璟面不改色,生生忍着。

他声音沙哑,热热的呼吸扫在初宁的皮肤上,像冬去春来,从南方吹来的第一阵暖风。

“我以前看到过一句话,很喜欢,是一位日报的主编在北大毕业典礼上说的。”

初宁咬着,牙齿像锋利的刃,眼泪湿糊一片。

“她问,这个世界你们最怕什么??”迎璟鼻音重,却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最怕的,是你们已经不相信了——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因为追求级别的越来越多,追求真理的越来越少;讲待遇的越来越多,讲理想的越来越少。”

他声音好听,沉沉的像大提琴上的音符。

每一个字,都钻进了初宁的耳里。

她渐渐松了口,又一波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汹涌。

迎璟抱着她,心跳用力、炽热、像要穿透皮肉骨骼,告诉她,他有多坚定。

“初宁。”迎璟哽着嗓子,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细腻而又隐忍,像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如果?你一想起我,全是难受和眼泪,那我真的太失败了。”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滚烫——

“我不?怪你,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真的。”

——第一卷.彼时当年少

——完

——第二卷.莫负好时光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