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来到了客厅,这次却没有带来新瓶子。他请诗人们考虑该回去了。过一会儿大楼的门就关了。女门房威胁说要给大门上锁,让所有人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
他大概又重复了几遍这一通告,一会儿声音洪亮,一会轻声轻语;一会儿面对大家,一会儿又挨个叮嘱,直到诗人们明白女门房并不是在开玩笑。彼特拉克忽然想起他那穿着红色浴衣的妻子,立刻站起身来,仿佛后腰刚被人踢了一脚似的。
这时候,歌德声调无比伤感地说:“朋友们,让我留在这儿吧。我要留在这里。”他的拐杖在他身边,靠着桌子,诗人们努力说服他和他们一起离开,他只是摇头作答。
大家都认识他的太太,一个刻毒、严厉的妇人。大家都怕她。他们知道,如果不按时回家,她太太会对他们所有人大发脾气。他们恳求着他:“约翰,理智点儿,你该回家了!”他们腼腆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想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可是,这位奥林匹斯山至尊的王者身体过重,而诗人们的手臂又战战兢兢。他比他们要年长至少三十岁,对他们来说,他就是真正的文坛泰斗。忽然,就在他们要把他扶起来并递给他拐杖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了自己的窘迫和渺小。而他却不停地重复说,他要留在这里!
没有人同意这样做,只有莱蒙托夫抓住机会显示他比别人更机灵:“朋友们,让他留在这儿吧,我要陪着他,一直到天亮。你们还不理解吗?年轻的时候,他好几个星期都不回家。他要找回青春!你们不理解这一点吗,一群傻瓜?约翰,是不是我们要躺在这里的地毯上,伴着这瓶红酒一直到天亮?让他们走好了!彼特拉克可以赶紧跑回去找他穿着红色浴衣、披散着金发的妻子!”
但是,伏尔泰知道让歌德走不动的,不是对青春的怀恋,是因为他身体不好,而医生禁止他喝酒。他一喝酒,腿就站不起来。伏尔泰拿起拐杖,命令其他人说不要假装不好意思。微醉的诗人们用无力的手臂伸到歌德腋下,把他从椅子上扶起。他们把他从客厅抬到门厅,不如说把他拖到门厅(他一会儿双脚触地,一会儿又像和父母玩荡秋千游戏的孩子一样,双脚翘起)。可是歌德身体很重,诗人们又都醉醺醺的:到了门厅的时候,他们松开了他,歌德悲叹着叫喊起来:“朋友们,让我死在这里吧!”
伏尔泰生气了,他向诗人们叫喊着要他们立即把歌德从地上扶起来。诗人们感到羞愧。他们抓住歌德,有人拽胳膊,有人抬腿,把他扶起来。一走出俱乐部的大门,他们就抬着他向楼梯口走去。大家都抬着他。伏尔泰抬着他,彼特拉克抬着他,魏尔伦抬着他,薄伽丘抬着他,甚至步履蹒跚的叶赛宁也拉着歌德的腿,怕自己摔倒。
大学生,他也想去抬大诗人,因为他明白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第二次。但是,没用,莱蒙托夫太喜欢他了。他挽着大学生的胳膊,不停地找些话和他说。
“他们不只是不敏感,而且还笨手笨脚。都是些被宠坏的孩子。看看,他们是怎么抬他呢!这样会把他摔下来的!他们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手劳动过。你知道吗,我在工厂里干过?”
(不要忘记,那个时候这个国家的所有英雄都在工厂工作过,或者是出于革命热情自愿去的,或者是受到变相惩罚不得不去。不论是出于哪种情况,他们都同样地自豪,因为据说,在工厂的时候,“生活的艰辛”这个高贵的女神亲吻了他们的额头。)
手忙脚乱的诗人们,抬着他们的泰斗来到了楼梯上。楼梯间是方形的,有好几处是直角转弯,这对他们的灵巧和力量是个严峻的考验。
莱蒙托夫继续说:“我的朋友,你知道抬枕木是怎么回事吗?你,你从来没抬过。你是大学生。这些家伙们他们也从来没抬过。看他们抬他的样子多蠢!他们会把他摔下来的!”他向诗人们转过身去,冲他们喊道:“抬好了,傻瓜们,你们会把他摔下来的!你们从来没用手做过什么事情!”他抓紧大学生的胳膊,慢慢走下楼梯,他前面是摇摇晃晃的诗人们,他们惶恐不安地抬着越来越重的歌德。终于,他们带着沉重的负担来到了楼下的人行道上,他们让他靠在一个路灯柱上。彼特拉克和薄伽丘扶着他,以免他跌倒。伏尔泰来到马路上,招手叫汽车,但一辆也没有停下来。
莱蒙托夫对大学生说:“你意识到你看到了什么吗?你是大学生,对生活一无所知。你看到的,是一幕壮丽的景象。人们把诗人抬起来。你知道就此会做出怎样的诗来吗?”
可是,歌德倒在了人行道上,彼特拉克和薄伽丘又努力要把他再扶起来。
“你看,”莱蒙托夫对大学生说,“他们都不能把他再扶起来。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对生活是什么没有任何概念。抬着诗人。多美妙的题目!你知道。目前,我正写着两个诗集。两个完全不同的诗集。一个是绝对古典的形式,有着准确的韵律和节奏。另一个是自由诗。题目将是《汇报》。这个集子的最后一首的题目就是‘抬着诗人’。这首诗会很严酷,但是实在。一首实在的诗。”
这是莱蒙托夫说出来的第三个带加重符的词。这个词表达的,是与所有装点门面和智力游戏完全相反的东西。他表达的是与彼特拉克的梦幻和薄伽丘的闹剧完全相反的东西。它表达的是工人劳动的悲怆动人以及对上面提到的“生活的艰辛”这个女神的狂热信念。
在夜风中陶醉的魏尔伦,兴致勃勃地来到人行道中间,他看着星星,唱了起来。叶赛宁背靠着大楼的墙,坐在那儿睡着了。伏尔泰继续在马路中央比比划划,终于截住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在薄伽丘的帮助下,把歌德放到了后排车座上。他喊着彼特拉克,让他坐到司机的旁边,因为彼特拉克是惟一一个可以马马虎虎哄一下歌德夫人的人。但是,彼特拉克激烈地表示不同意。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害怕,我!”
“你看见了吧,”莱蒙托夫对大学生说,“在有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就逃了。没有一个人能和歌德老太婆说得通。”然后,他探身到车窗里,后排座上狼狈地坐着歌德、薄伽丘和伏尔泰,他说:“朋友们,我和你们一起走,老太婆我来负责。”之后,他坐到了司机旁边的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