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个不同国籍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坐在他们的书桌前,漫不经心地看着米迦勒和加百列。她俩表情紧张地站在讲台前,身后坐着拉斐尔夫人。她们手里拿着好几张写满了自己的读书报告的纸,此外,她们还拿着一个用纸板做的、系着橡皮绳的奇怪物件。
“我们要和大家谈谈尤奈斯库的剧作《犀牛》,”米迦勒说完,把头低下来,在鼻子上扣上一个纸板做的管子,管子上粘着彩纸片,然后她把这个角形管用绕到脑后的橡皮绳系住。加百列也这么做了。然后,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她们发出了短促且断续的尖叫。
教室里同学们看懂了,实际上很容易看懂,两个姑娘要说明的是:第一,犀牛在鼻子的地方长着一只角;第二,尤奈斯库的这部剧是个喜剧。她们想表述这两个想法,当然要通过词句,但主要还是通过她们自己身体的动作。
长长的角形管在她们面部顶端晃动着,全班学生都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同情之中,就好像有个残疾人在他们书桌上放上了他的一段截肢。
只有拉斐尔夫人为自己两个得意门生的发明而兴高采烈,她也以一种短促、断续的尖叫来回应她们。
两个姑娘满意地晃动着她们的长鼻子,米迦勒开始朗读她那部分报告内容。
学生中有一个叫萨拉的犹太姑娘。她几天前问两个美国姑娘能否看一眼她们的笔记(谁都知道,她们一句话不落地把拉斐尔夫人讲的东西记在笔记里),但是她俩回绝了:“谁让你不听课去海滩玩了。”从那天起,萨拉就开始对她们怀恨在心,现在她很高兴看到两个人在教室前面出洋相。
米迦勒和加百列轮流读着她们对《犀牛》的分析,脸上长出的纸板做的长角就像是一篇空洞的经文。萨拉明白,如果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就太可惜了。正当米迦勒停顿下来,向加百列转过身去,示意现在该轮到她念的时候,萨拉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她俩走去。加百列,本该接着说的,这时却用惊恐莫名的假鼻子的鼻孔对着萨拉,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萨拉走到两个女学生身边,绕到她们身后(就好像假鼻子沉得让她们抬不起头一样,两个美国女孩甚至无法转过身来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运足了力气,照着米迦勒的屁股踢了一脚,然后又运足力气踢了一脚,这回踢的是加百列的屁股。然后,她面带镇静甚至是尊严,回到自己的座位。
此时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
然后,米迦勒的眼里流出了泪水,马上加百列的眼里也流泪了。
然后,教室里哄堂大笑。
然后,萨拉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感到出其不意且十分惊讶的拉斐尔夫人明白了,萨拉的加入是事先精心准备的这出女学生闹剧合作表演的一段,其目的只是在于阐明她们所分析的主题(艺术作品的解读不能仅限于传统的理论分析,还应该运用现代的手段,通过实践、动作、即兴表演来进行)。另外,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的得意门生的眼泪(她们是面对着教室,背对着老师),她扬起头来,也发出一阵大笑。
听到身后她们敬爱的老师的笑声,米迦勒和加百列感觉到自己被背叛了。因此,泪水如注。这场侮辱让她们如此难过,以至于她们扭起身体,好似得了胃痉挛。
拉斐尔夫人以为她的两个爱徒的痉挛是一种舞蹈动作,于是她顾不得师尊,从座椅上跳起来。她笑得流泪,张开双臂,身体扭动起来,头部因而在脖颈上前后摆动,就像圣器保管人手中倒举着铃铛,只要一动就响起来一样。她走近两个痉挛般扭动的姑娘,拉住了米迦勒的手。这样她们三个就面对着教室,一起扭动,一起流着泪。拉斐尔夫人原地跳两步,抬起了一边的左腿,然后又抬起了另一边的右腿,两个流泪的姑娘开始怯生生地模仿起她来。泪水顺着她们纸做的假鼻子流淌下来,她们在原地扭动跳跃着。然后,女教师抓起加百列的手,她们三个现在在书桌前面形成了一个圆圈,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原地和两边跳步,在教室的地板上转起圈来。她们向前方抬腿,一会儿是左腿,一会儿是右腿,而在加百列和米迦勒的脸上,原来的哭相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笑模样。
三个女人又跳又笑,纸鼻子来回摆动,教室里没人说话,大家在无言的惊恐中看着她们。可是,三个女人已经不再注意别人,她们全身心地集中到自己身上,集中到她们的快感上面。突然,拉斐尔夫人用力踩了一下地,她从地板上升起来几厘米,再跳下一步时,她就离开地面了。她随身带着她的两个女伴,又过了一会儿,她们三个都在地板上方转动了,她们旋转,缓缓上升。这时,她们的头发碰到了天花板,天花板慢慢为她们打开。有了这样一个出口,她们升得越来越高,纸鼻子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三双鞋刚跨过那巨大的出口,但是也终于看不见了。此时此刻,在教室里惊呆了的学生们耳里,传来了来自上方的笑声,那笑声渐渐远去,是三个大天使灿烂无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