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不算大也不算小, 但宋远洲和魏凡星一起走在里面,只觉得这片地真的大极了,怎么都走不完。
宋远洲耐着自己多次想要离开的冲动, 与魏凡星将这片地方走了一遍。
魏凡星虽然身形不是十分高大, 但是步履稳健, 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内敛的正气。
宋远洲目光有意避开对他的打量,可还是不经意间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这是怪雾, 总能让人看到雾气变幻的样子。
这雾令他在魏凡星的身旁, 看见那个姑娘。
他仿佛能看到计英挽着魏凡星的手, 两人没有任何过去的悲痛纠缠,只有眼前的温存美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忘念小人儿也从雾里跑出来, 叫着爹爹和娘亲,被魏凡星抱起来, 由着计英给他擦拭弄脏的小脸蛋... ...
这一切在宋远洲眼前挥之不去, 他几次紧闭双眼又甩头, 想要甩开那些,可惜都不能, 正如之前他看魏凡星, 在魏凡星身上总能看到计英的身影, 而如今计英就像从他身上分出的影子, 时刻就在魏凡星身边。
他觉得之前自己疑惑的一切都想得通了。
计英和魏凡星有三分想象,当然不只是因为魏凡星和她有些远亲血缘,更因为两人做了五年的夫妻,日夜相处之间,生出了夫妻相。
宋远洲心头上的痛好似匕首刺入, 一下下刺得更深了。
只是宋远洲看魏凡星心头思绪如浪潮翻涌,但他从魏凡星身上却感受不到什么纷繁复杂的思绪。
那是被计英选择的人,他算什么?
宋远洲看不到眼前这个叫做魏凡星的男人的内心,但是计英却能感觉得到宋远洲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在这目光下面,计英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她暗示自己习惯就好,且看宋远洲今日的表现,并没有怀疑她。
他们又往里面走去,这一片是竹林,竹林旁零零散散种了些瓜果蔬菜。
林子旁边有座小屋,老两口带着小孙子等在屋子前。
两人来了,祖孙三人还有些局促,老两口一人一边拉着小孙子的手,小孙子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张小脸委屈巴巴。
计英见他跟忘念年岁相仿,但相比忘念的圆润,这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就要瘦弱很多了。
计英走上前问他,“为什么哭了?”
小男孩被祖父母拉着,本不想说,但被计英一问,忍不住说出来。
“别砍竹子!我爹娘栽的!”
计英听得向老两口看了过去。
老两口这才不得不解释,说是孩子爹娘进城打工前栽种的,如今三年了,孩子爹娘还没回来,这竹子就是他的念想。
男孩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
那大大眼睛湿润润的样子,像极了忘念。
计英心下不禁软了几分,转身向着宋远洲看了过去。
她目光刚一触及,宋远洲便开了口。
“园子里正要留一片竹林,这竹子未必就砍了,你们好生看着吧。”
他这么一说,祖孙三人大喜过望,尤其男孩,激动的跳了起来,直到被祖父母叫住,才同祖父母一起回了小屋。
宋远洲将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几瞬,心绪忽然澎湃了起来,他低声开了口。
“忘念我倒是在街上见过两次,比这孩子还要聪明伶俐许多,魏先生有这样可爱的男孩,定然心下甚慰吧。”
这话说完,宋远洲已然后悔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这话字里行间浓浓的艳羡,自己都听得刺耳。
计英当然听到了,她回过头去看宋远洲,看到他无奈的目光。
不知怎么,计英想到了那个在梦里因为爹爹同人家打架的小人儿,她鼻头一酸。
宋远洲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深吸一气,心下转了转。
“忘念性子随内子,自小好动,倒也算伶俐。”
计英说着,见宋远洲眸色渐渐哀伤又挣扎,好似被旋涡卷入湍流不息的水下。
她不敢看宋远洲,却又怕他再问出什么不好应答的话来,突然把心一横,道:
“宋先生,魏某还要多谢你当年放了英英离开,不然魏某怎能与她有如此良缘?”
这话就像是一根重箭,一下子将宋远洲定在了原地。
心头的绞痛几乎将他绞死在当场。
如果他当年没有那般伤害过英英,他怎么可能放了她?
但凡英英对他有一点情谊,他怎么能不死死纠缠着英英?
可英英不爱他,她只想离开他。
而魏凡星有幸,他拥有了英英。
宋远洲硬撑着才没有因为心痛站立不住。
如今看来,关于他的一切,计英早已告诉了魏凡星。
说出口的事,更容易放下,也许她现在已经放下了... ...
宋远洲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压住了心头的痛。
一旁的计英没敢在宋远洲的脸上停留,她微微侧过了脸,看向了远处的山间。
有风吹过,吹在两人之间,清清凉凉的。
计英低了几分声音。
“宋先生,往事不必再提,做事吧。”
“... ...好。”
*
两人勘地结束,都莫名身心俱疲,之后不再多言便分道扬镳。
计英无心去猜测宋远洲的状态,她回了家。
小人儿忘念站在门前,东张西望,看见计英来了连忙跑上前去。
“爹爹!”
又在计英抱了他之后,蹭在计英肩头叫爹爹。
计英亲了亲他的额头,“在门口等娘亲吗?”
忘念眨眨眼,“也是。”
计英笑看他一眼,“也?那本来是在等谁?”
忘念被问了,老老实实将身上的佩囊拿了出来,递给计英。
计英打开一看,是那两文钱。
“娘亲,孩儿还是想把这两文钱,还给那个人。”
“为什么?”计英没想到。
忘念挺直了小身板,绷紧了小脸。
“娘亲说,欠债还钱,孩儿把两文钱还了,就不欠那个人了。”
计英看住了自己的儿子。
她看着忘念,看着他的大眼睛小鼻梁和小嘴巴。
都说忘念长得像她,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随着忘念越长越大,肖似宋远洲的地方会越来越突出。
小人儿的小鼻梁和嘴巴都是宋远洲的模样,只是小脸还没张开罢了。
她的小忘念怎么可能是欠了宋远洲呢?
宋远洲只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而已,他没有欠宋远洲分毫。
计英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将装了两文钱的佩囊放进自己怀里。
她告诉忘念,“你不欠那个人的。”
*
郡王府。
菱阳县主又让人给忘念做了一套红衣裳,同自家外甥女小弦的衣裳放在一起。
她胞妹葵阳县主难产死后,给陆楷留下一女小弦,菱阳县主倒也想好生疼爱,只可惜自己精神不济,只能偶尔见上一回。
忘念也好,小弦也罢,父母总有一缺,而她和王凤宇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孩子失了之后就没再有过了。
她当时失了孩子调养了一年的精神,王凤宇也说想同她要孩子的,可不知怎么,又过了两年,便没有了这般念想。
男人哪有不看重子嗣的?
倒是王凤宇经常劝她,子女是缘,有就有,无就无... ...
菱阳县主坐在廊下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外面丫鬟来报。
“王爷和姑爷来了。”
菱阳县主起身迎接,果见自己的父亲瑞平郡王和王凤宇联袂而来。
不知为何,自己父亲脸上竟然带着几分歉意,一边同王凤宇说这话,一边叫了她。
“这两日你们小夫妻就在我王府住吧,早上新来了个厨子,厨艺尚可... ...对了,我这里有人送了信阳的毛尖,上好的品相,凤宇喜欢喝就拿去好了。”
王凤宇客气着谢过,脸上尽是亲近的笑意。
菱阳县主看着父亲和王凤宇,眼神在两人之前转了一转,待王凤宇进屋换衣裳,菱阳县主寻到了瑞平郡王。
“父王这是怎么了,对他这般示好?”
“什么叫示好?自家女婿有什么示好的?”瑞平郡王并不想多言。
但菱阳县主拉住了他。
“爹何不直说?出了什么事吗?”
瑞平郡王略一犹豫,告诉了她。
“就是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了,尚书之位空缺了出来。我知道凤宇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许久,自然也想向上做那尚书。但如今皇上已然重用了我这一脉,若是再让凤宇出风头,不是好事。今日朝会,皇上让我举荐,我便举荐了旁人... ...王府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恐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不能让凤宇向上走了。”
菱阳县主毕竟是宗室出身,对朝廷之事很是了解。
她有些怔怔。
王凤宇是很在意仕途的人,看父亲意思,十年内都不会让王凤宇走在前面了。
不能升迁,真就是父亲歉意一下,王凤宇就能接受的?
她不禁问瑞平郡王。
“他... ...如何说?”
瑞平郡王深深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他说,这都没什么。王府是大体,他作为王府一人,就该做出这般让步,本就是常事... ...菱阳,你看他多识大体!从前他只是个穷举人的时候,父王是真的不看好他,若不是看重他对你体贴入微,我怎么能答应这门亲事?如今看来,对你凤宇体贴小意,对王府凤宇识得大体,这般完美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的儿,还整日疑神疑鬼什么?再说了,有父亲在,他还能怎样?!”
菱阳县主沉默着,就如同没有听进去那话一般。
瑞平郡王见女儿这般,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
安静的园中,菱阳县主喃喃。
“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