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两个时辰前。

有人在苏州城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削着箭。

身穿一身短打的侍卫走上前来, “百户怎么自己削箭,咱们还有许多箭矢,恐还用不到呢。”

计获仍旧坐着不动, 一刀削下木杆的头, 削的又尖又利。

他转了一下, 又补了两刀,木杆头更尖利了,最尖最细的地方若是没入人身, 能径直射穿胸口。

做完这一只箭, 他才开了口。

“我必须亲自做了这箭, 亲自射出去,方能解我心头只恨。”

那侍卫怔了怔。

“百户要取那宋家家主的性命?”

他们青天白日去闯宋家已经是出格中的出格了,若是要射杀宋二爷, 那恐怕要罪加一等了。

侍卫有些惊奇。

他们百户平日里不说温润,却也是待人宽和, 到底与那宋二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侍卫不敢说出口, 计获却明白他的心思。

他再次拿出一只木杆来, 三刀削成了最尖利的箭头。

他开了口。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 不能忍。”

侍卫恍然, 退了下去。

计获抓过一把木杆, 一只一只地削下去。

他去了开封遇到了瑞平郡王之后, 很多家族覆灭的事情才慢慢开始知晓。

当年瑞平郡王的父亲瑞王,极爱园林之事,于是与江南园林界各家各族都交好,其中最看好的就是计家和宋家,甚至推荐去宫里为皇上翻修花园。

不过这些, 都是计家为主,宋家为辅。

后来朝堂上风云变幻,瑞王和厉王各成势力。

厉王在瑞王身边的人上找打击瑞王的豁口,便找到了宋家身上。

宋家不是瑞王脸前出挑的红人,借机试探瑞王也不会被朝廷发觉。

厉王的人一出手,宋家便扛不住了,加上家主宋毅本就偶感风寒,当即变成了重症。

计家和宋家私下里的关系要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两家是怕园林界以为两位数一数二的世家联手,引发众人眼红。

计家是在瑞王和皇上面前都有些脸面的,宋家遇事之后,计家想要立刻挑明和宋家的关系,又只怕引发更多猜测。

而计英恰恰看上了宋远洲,这给了父亲计青柏以启发,干脆以儿女亲家的方式把计宋家的关系明确下来。

这样厉王再下手,就要三思了。

厉王也确实三思了,没多久厉王和瑞王的斗争白热化,厉王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计家。

瑞王根基动摇,人也得了急症没了。

计家连同瑞王势力一道,倾覆了。

... ...

计家的倾覆,计获还有很多弄不清的事情,比如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追杀他。

而当年厉王手下又是什么人弄垮了计家。

再或者,计家覆灭的原因,到底是不是瑞王之子瑞平郡王一知半解的那样呢?

这些事情计获不得而知,但他很明确的是,宋家当年退亲又和计家定亲,确实是计家帮扶宋家的策略。

而这帮扶的恩情换来的,是宋家到了宋远洲做家主之后,对计家不闻不问,他妹妹计英上门,宋远洲扔还了玉佩退亲。

这也就罢了,两家恩断义绝就是,可宋远洲辗转又将他妹妹弄进宋家,反复折磨,甚至在计英逃走之后又将她抓回来。

还给她下了那样的药!

计获越想越恨,手下木箭啪得一声被他握断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不能忍!”

刀削木杆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篓木箭做了出来。

计获单手提起木篓向屋里走去,方才的侍卫突然去而复返了。

“百户,那宋二爷离府了!”

计获闻言,眸中抖出了光亮。

*

宋家,歌风山房。

计英吃过药有些昏沉,她平平躺在小西屋的床上,茯苓和厚朴过来看了她,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烫起来了?”

计英说没什么大事。

宋川同她说,因着解毒过程与她体内余毒冲撞,必然会出现诸如反复发热、昏昏沉沉的状况。

茯苓让厚朴打了井水来,给她用井水擦了擦额头。

“等二爷和川二爷回来,再给你看看。”

计英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宋远洲出了门去。

“他们不在歌风山房吗?”

“不在,方才二爷让人去围家庙,发现那位夫人竟然跑了,二爷和川二爷大小姐他们,去追了!都不在宋家呢!”

计英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他们离开多久了?”

茯苓被她下了一跳,“一个时辰?有些时候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计英怔怔地问。

“这怎么能知道?”茯苓笑着摇头,“英英你别管这些了,好生休息吧.. ....”

这话没说完,厚朴跑了进来,他神情慌张,指着歌风山房下面。

“下面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什么人闹得?趁着主子们不在家闹腾,二爷回来可饶不了他们... ...”

可是这话没说完,闹声已经到了歌风山房门口的方向。

他们甚至隐约听见一句喊话。

“速速开门,不伤一草一木!不然咱们爷几个可不会手下留情!”

茯苓和厚朴对了个眼神,姐弟两个脸色煞白起来。

“这、这是有匪贼闯进来了?!”

厚朴向来惊觉,最怕这些事,计英晃了一下脑袋,将姐弟两人往外推去。

“你们去后院,去后面待好,不要出来就是!”

她这般说,茯苓一下看住了她,“英英,你... ...”

药力作用,计英的头昏沉的厉害,她努力回着茯苓的话。

“姐姐,厚朴弟弟,这帮匪贼我约莫认识,他们是来带我走的。我今日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姐姐弟弟。计英承蒙二位半年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再见,必定... ...”

话没说完,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传了过来。

厚朴惊吓乱叫,计英将他们两个一把推出了门,叫了茯苓。

“姐姐快带厚朴离开,不要吓着了他!”

茯苓看向她,“那你... ...”

计英笑了,“我可能要过我梦寐以求的日子了。”

她笑了,茯苓怔了一下,也微微勾了嘴角。

眼角有泪光闪动,茯苓开了口。

“英英,远走高飞吧!”

... ...

茯苓走了。

计英想要往短兵相接的院外而去,却被侍卫强行拉进了房中,关了起来。

药劲越发上头了,外面的声音落在她耳中也越发模糊。

她一面强打着精神去分辨外面的战况,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哥哥受伤,以及宋远洲突然带人回来。

可是她昏沉的太厉害了,她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匣子,眼前晃了一晃。

她有些记不清匣子里装得是什么了,她伸手打开,匣子里放出了红光,红光刺眼,计英嘴唇发干了一时。

原来是那一套宋远洲送她的红色衣裙,和她十岁那年母亲做给她的一样的衣裙。

计英在红色的光亮中,心下快跳了几分,她好像看到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哀伤歉疚的口气求她,说,“英英,别走,别离开我。”

计英心下快速缩了一缩,鼻尖酸的厉害。

她不敢再看了,立刻合起了匣子,红色的光瞬间没了。

计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外面的刀枪声好像渐近了。

计英越发地昏沉,稍稍一闭眼就有可能昏迷。

她强撑着,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惊叫声,下一次,她这西厢房的房门忽的咣当一响,被人大力踹开了。

计英看住了一步跨进来的深蓝色人影。

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她闻到了血腥味,好像认出了是谁,计英心跳快到不行,却下意识向后躲去。

“宋远洲,你别过来,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说着,眼泪涌了出来,而就在下一息,那闯进来的人忽的叫了她。

“英英,是哥哥!”

这声未落,血腥味将计英席卷了过来。

这血腥味不是那位二爷吐得血,而是她哥哥,是她三哥闯宋家来救她了!

计英忽的扑了上去。

计获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英英!”

“三哥... ...”

外面刀枪声正盛,计家兄妹相拥而泣。

计英浑身发烫,计获抱住她便感受到了她身上不停散发的热。

“英英,你怎么发烧了?是不是宋二害你?是不是他害你?!”

计英口干舌燥地摇了头,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哥哥我无妨,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趁他没回来,我们赶紧走!”

计获攥紧了手,指骨噼噼啪啪连声作响。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但计获摸到计英滚烫的额头,感受到她虚弱的呼吸,一下回过了神来。

“那宋远洲连我妹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英英,你挺住,三哥带你走!”

他说完,一把抱起了计英,转身向外而去。

计英视线模糊,眼角扫见那桌上放置红衣的匣子,手指竟下意识抬了抬。

可她注定是拿不到那匣子了,跟着她三哥一起,离开了歌风山房,离开了宋家。

*

宋远洲慌了。

什么人能趁他不在,闯进歌风山房掠走计英呢?

恐怕只有计英的三哥计获了吧?

而他带走计英,他还有可能再找到她吗?

宋远洲蓦然想起了计英说的话。

她说,“宋远洲,不管谁亏欠了谁,如果分别就再也不要相见了,再也不要了。”

宋远洲蓦地心下一凉。

她早就等着他不在家里,就准备离开了是吗?

宋川和宋溪见他神情异样,连忙问他,“远洲,眼下要怎么样?”

宋远洲目色怔怔地看着前方。

“我要去寻她... ...”

“可是远洲,计英这是下决心要走的,况且她已经走了,你去哪寻她?寻了她又能怎样?”

“是啊,你不是说,计获回了苏州吗?计获带她离开,你真能带她回来?”

宋远洲神情更加迷茫了。

“可我,不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听着她离开了,我的心疼的像刀子在割,我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也许... ...”

也许就像她说的,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 ...

城外三十里外一个不起眼的庄子,计获抱着计英喂了些水。

计英仍旧烧着,水喝不进去,人陷入了昏睡当中。

计获一面怜惜地看着她,一面攥紧了手。

他的妹妹计英从来都是那风风火火的大小姐,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那宋远洲自己病弱,难道看不得别人好吗?

为什么要折磨他妹妹?!

计获手下越攥越紧,正此时,侍卫前来禀报。

“百户,宋家护卫领了宋二爷之命,到处寻找姑娘的下落。”

计获当即一声冷笑。

“他要寻过来,那就让他来吧。我那一篓木箭还没有派上用场,就等着他了!”

他恨声说完,立刻让侍卫放出了消息。

到了晚间,计获吩咐人收拾完毕,抱着计英上了马。

“哥哥,天都黑了,咱们去哪?”计英迷迷糊糊地问。

计获替她拢了拢披风,柔声道,“你再睡会吧,我还有一桩事没了结。哥哥现在骑马很稳,你好生睡下,待咱们了却了此事,彻底离开这里,找一处妥当的地方休息,给你调养身子。”

计英有些迷惑,她不知道计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余毒还没清干净,身子虚弱不行,靠在计获怀中就要闭起眼睛。

但眼睛闭起前的一瞬,她看到一辆马车出现在了路口。

夜色中,马车上走下一人。

计英看不清他的衣衫和面容,但此人脊背稍稍佝偻,不知是不是被风所吹,忽的咳了两声。

在熟悉的咳声中,计英心下一怔。

而她的三哥调转了半个马头,看了过去。

“宋二,你还是来了。”

计英闻言,紧攥住了计获的衣袖,“三哥,他怎么来了?你们要做什么... ...”

“英英,你不用管。”

计获打断了他,只是看向远处渐渐走来的宋远洲。

宋远洲出了声。

“计三哥,许久不见。”

计获一哼,“不必说那些,宋远洲,你知道我让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宋远洲慢慢向前走着,“我知道。”

计获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说完,看住了宋远洲。

夜风呼呼吹来,计获问:

“宋远洲,从前我计家提携你宋家,你不知好歹退亲也就罢了,竟还在之后,折辱我妹妹。宋远洲,你恩将仇报,你认不认?!”

这话气势如巨浪翻涌,计英在听到“提携”的时候,耳边轰了一声。

她看向她哥哥,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低了低头,他道。

“我认。”

计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出了声,“你都知道了?”

宋远洲这才看到了她,他神情一变,向前快走了两步。

“英英,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今日是真的知道自己错的离谱,我看到了父亲留给我的信!是我错了!”

计英沉默了。

果然这一切都如她之前的猜测一般。

计获却冷笑连连,“知道错了,就能抵消你的罪过了吗?!”

他一下叫住了宋远洲,“宋远洲,你也不用再狡辩。你对我妹妹做的一切,对我计家做的一切,今日就该彻底了断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完,忽的从抽出一支亲手削成的木箭。

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就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木箭嗖得破空而出,直奔宋远洲而去。

计英睁大了眼睛。

耳边的声音退去,只剩下破空的箭声。

下一息,她看到一只利箭插在了夜色里那个男人肩下。

他脚下晃了一晃。

然后,咣当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