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小孔氏看着宋远洲的人马迅速地包抄了自己, 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她眯起眼睛看向宋远洲。

“我的儿,竟然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追我,你就不怕你这身子骨禁不住折腾, 一命呜呼吗?”

这话传到马车中, 宋远洲听了淡淡一笑, 扶着黄普的手下了车来。

他撑着自己向小孔氏走去,“母亲多虑了,儿子不把事情办完, 尚且死不了。”

他继续向前而来, 小孔氏不由地想向后退去, 但她不能在这病痨继子面前输了阵,冷笑了一声。

“我儿可真是出息了,要向自己的母亲下手了, 你可别忘了,你三岁死了生母之后, 是谁把你养大的!”

路边吹来一阵暑热蒸腾的风, 从人身上掠过, 又吹皱一旁静静的潭水。

宋远洲好笑地摇了摇头。

“是,你是看着我和姐姐长大的, 我也想敬你是我继母, 我甚至和姐姐一样, 在我娘死后, 真的愿意把你当做我们母亲。

可我七岁那年你落了胎之后,就开始动我的药方,我本该能恢复了这病痨的身子,却因为你越加严重,不仅如此, 你还利用姐姐年幼心志不坚,生生压得她懦弱逃避了十多年... ...

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压在心里,在你为父亲守孝三年之后,我可以不提这些事,把母慈子孝演下去,可你没有罢手,不是吗?

你给王培腾下药想让他欺负计英,一旦成了,我和姐姐怎么能相处下去?英英又该如何?你想让我们纠结一生,各自悲痛!

我真是一念之仁,没将你彻底打垮,就是因为念着曾经的一点情分,念着你为父亲守孝。但你还要折磨我们... ...”

他说着,盯住了小孔氏,“你是不是想看到我和计英两个人,变成半死不活的状态?想看到我因为身子不济,没法为她解毒,找别的男人替代,让计英恨我一辈子?”

他嗤笑着咳喘了起来。

“可惜了,我就算自己中毒过甚,毒发身亡,也不会让计英再受到折磨。真可惜啊,不能让你如意了。”

宋远洲用帕子掩了嘴,咳出来的黑血被帕子裹着扔到了一旁。

小孔氏没有看到,只是因为宋远洲的话面目狰狞了起来。

“一念之仁?你竟然说你对我有一念之仁?!错了!错了!这本就是你们欠我的!”

宋远洲不解地看向她,“我们欠你的?就因为我和姐姐在外面被人欺负,父亲要去帮我们,你去追父亲,摔倒流产,没了孩子,所以就成了我和姐姐欠你的?!你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他话音未落,就被小孔氏一下否定了。

“不是,那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你们欠我的,不光在于你们姐弟,更在于那个女人!那个哄我骗我的女人!”

宋远洲愣了一下,小孔氏脸色狰狞的发青。

她一下伸手指上了宋远洲,“是我那长姐,你的亲娘!”

话音和风声揉在了一起。

宋远洲晃了一晃。

小孔氏眼中蓄了泪,心中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

“当年我要嫁人的时候,是你娘让我在她死后嫁进宋家的,她说你们的父亲很体贴很温柔,她说两个孩子很漂亮,我也能有属于我自己的乖巧漂亮的孩子,她说她让人羡慕的一切都可以转到我身上来,只要我帮她照看两个小孩就可以了!可是,我嫁进宋家尽心尽力照顾你们两姐弟,我得到了什么?!”

小孔氏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们父亲对我不冷不热,他眼里只有你们姐弟两个,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不情不愿,直到有了孩子才对我好了一些,可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孩子没了!他明面上时时刻刻陪着我,可只当对我有愧疚罢了!他心里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姐姐、你们的亲娘!他心里没有我,枉我把心抛给了他... ...我在你们家四口人面前就是个丫鬟,就是个奶娘!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只能这样凄惨惶然地过一辈子... ...”

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又在某一刻,突然恨了起来。

她禁不住恨声道:

“是你们娘害我,我是被她骗的,我本来能做官夫人,就是因为她的哄骗,我才嫁进了宋家,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是你们害我... ...”

在小孔氏的恨意里,宋远洲沉默了几息。

生母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前姐姐还同他说过几次,后来他们姐弟有了芥蒂,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父亲书房里收着的那副画像。

他只是知道他娘生的美,那是一种张扬而精明的美,不然以孔家的地位,母亲怎么能嫁进宋家做主母呢?

宋远洲恍惚了一时,小孔氏还在不住地诉说着她的苦。

就在这时,又有马车奔了过来。

宋溪和宋川一道下了车。

两人一边扶住了宋远洲,一边看向了孔氏。

孔氏也看到了宋溪。

“呀,这不是我女儿吗?那王培腾传给你的病怎么样了?你和他和离成了吗?”

宋溪紧抿了嘴,宋川皱紧了眉头。

小孔氏又一眼看到了宋川身上。

“呵呵,川哥儿,可惜了你了。同姓不能为婚,我当年极力撮合你和小溪,让你们在一处跟着书画先生学习,让你住进府上的院子,和小溪的归燕阁紧挨着,让你撞见过小溪泅水耍玩,还暗示过你可能不是我们宋家的人... ...你果然喜欢上她了呢!她也一样呢!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为婚,滋味如何?”

这话令宋川和宋溪身形皆是一僵,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宋溪白了脸色,宋川紧抿了嘴,两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

宋远洲猛然咳了一声。

小孔氏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计谋,见他们三人如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道:

“我被你们的娘欺骗,才嫁进宋家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报复,让你们的娘在天之灵看着,看你们过得多痛苦,多挣扎... ...”

小孔氏有些近乎疯癫了,藏于心中多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似黄河决堤一般。

但是她话没说完,宋溪突然开了口。

“你说,是我娘骗你嫁进宋家的?”

小孔氏瞪着她,“不是吗?!”

宋溪静默着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娘是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这是她做母亲的私心,但我娘没有因为私心哄骗你,她在此之前是跟外祖母说过的,外祖母也是答应此事的,包括你自己也是答应的,对不对?”

“我答应?那是因为你们的娘说的太好了,她说来宋家什么都有,我为了她说得这些话,甚至放弃了做官夫人的机会!结果呢?!”

宋溪仍是摇头,她声音稍稍低了些。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看住了小孔氏。

“姨母,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本要选一个还没中举的穷秀才。那姓王的穷秀才是有些文采,长得更是挺拔,待人更是温润,对姨母你尤其好,是不是?”

小孔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说她听到了,“我听到了外祖母和我娘说的话,外祖母说,那王秀才是个骗子,他一边同你往来,一边还同城西的另一家小姐牵扯不清,若不是外祖母不经意发现了,根本不知道此人真是个骗子,只想借机往上爬罢了!”

话音一落,小孔氏惊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宋溪还在说着,“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外祖母因此让母亲去劝姨母你嫁去宋家,但是她不让母亲告诉你这件事,怕你惊讶伤心闹出事来,而母亲也确实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所以在你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到你耳朵里,只剩下哄骗了。”

潭水里有鱼儿翻腾了一下,溅起水花,又迅速归于水下。

小孔氏晃了一阵,要不是丫鬟扶着,或许已经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眼神示意身后的护卫慢慢将小孔氏围起来,小孔氏没有发觉,神情恍惚,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都骗我?为什么?...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怕我伤心,你们的娘就是想让我替她养孩子,你们的爹也在心里爱着她,不过在我这里做表面功夫,他不是真的爱我!你们都骗了我,是你们都骗了我!”

小孔氏半信不信地,还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苦痛。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母亲说得不完全是虚言,而父亲也尽可能对你温柔体贴... ...他们或许骗了你,可你也报复了我们姐弟,不是吗?我和我姐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川哥和英英呢?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小孔氏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反而眼神变得恨绝起来。

“别说那些废话!我过得不好,你们姐弟也不可能过得好,不然我心里可就太痛苦了!”

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指向了宋溪。

“你和离不了了,更不可能和宋川成亲,你就这样熬到终老吧!”

她又指向了宋远洲,恨恨笑了起来。

“你更是一样得煎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你爱的人纠缠下去吧!远洲我儿,我只盼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着受罪,替你娘也一并受下所有的罪!”

宋远洲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一响,眼见着众护卫将小孔氏围了差不多,不再听小孔氏废话一句。

他一声令下。

“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孔氏还在恨声控诉当中,忽然被人围扑了上来,大丫鬟一声尖叫,后面已经有人扯住了她的包袱。

包袱里正是那一封封被她扣押没有给宋远洲的信件。

她只希望着宋远洲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才好,怎么能让他看到书信?

小孔氏忽的反手抓住匣子,细长的指甲折断,渗出了血来。

她大叫着使出全身力气,抽出了那匣子,瞬间向一旁的潭水里抛了过去。

那一瞬似乎定格,宋远洲大喊着“不要”,而在静如镜子的水面上,那鸡翅木的匣子从半空迅速下落,在水面上映出逐渐变大的倒影,又在某一刻咚得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又落下,水面晕开一层层圆的波纹。

... ...

马车里。

宋远洲打开匣子,里面的信件已经湿透了。

墨迹在水中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宋溪和宋川帮宋远洲一起处理了很久,部分信件湿了水,看不清了字迹了。

宋远洲看着这些信,心里酸痛难忍。

他不住翻着每一封信,看还有哪一封没有被水浸透,他或许还能看清楚字迹。

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厚厚的信,那封和别的都不太一样。

他手下抖了抖,在模糊的信封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字——吾儿远洲。

宋远洲眼眶蓦然一酸。

他曾经很遗憾父亲去的太快,都没能给他留下关于这个宋家的言语,就让他挑起了整个宋家的重担。

但他看着这封湿哒哒的厚信,心沉得厉害。

原来父亲都准备了,只是落进了小孔氏手中。

他快速打开了信,前后的几页也都是湿透了,宋远洲慢慢揭开晾到了一旁。

但夹在中间的信纸,最中间的那部分,还清晰地落着这几行字。

宋远洲只看了两眼就心跳如擂鼓。

他盯住了那几行字,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

宋远洲在那只言片语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病床前。

他跪在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按着他的手,在浓重的药味中,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一声声敲着他的心脏。

“远洲,你的婚事起变是爹的无能。宋家和计家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不便暴露关系罢了。宋家一向势弱,故而偏安一隅,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这般时刻,计家仍愿意以联姻的方式与我们家共度危机,当真是不离不弃。

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提携!”

提携... ...

宋远洲看着没被水晕开的这几行字,看住了那个异常清晰的两个字——提携。

眼泪忽的夺眶而出。

不是欺压,不是侮辱,不是刁难。

是提携。

难怪父亲在梦里对他失望极了。

不要忘了计家的提携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都做了什么... ...

远处有急切的马蹄声渐近,宋远洲并不想理会,可是那马蹄声直奔他而来。

他听到有人跳下了马。

“二爷!咱们府上被匪贼围了,他们直奔歌风山房,将计姑娘掠走了!”

宋远洲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