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幽香在黑夜中盘旋, 宋远洲模模糊糊又想起来很多从前的事情。

从七岁那年,他的药方被动了之后,父亲万事都变得十分谨慎,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宋远洲没再发现小孔氏向他下手。

只是他身子不好, 常年缠绵病榻,也许已经如了小孔氏的意,她不需要再下手了。

而姐姐到了婚嫁的年纪, 父亲不知从哪领来了王培腾。

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有些登不上台面之感, 但小孔氏将他夸得花儿一般。

宋远洲有几次都听到她跟父亲说, 姐姐嫁给王培腾是低嫁,嫁进去之后是不会吃亏的,又说, 王培腾年纪轻轻就能中了举人,想来过不了几年就能中进士, 能帮衬他一把。

宋远洲心下冷笑, 他暗示父亲此人有些油滑, 恐怕不是良配。可当时的他姐姐连看都没看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王培腾再不如何,也是外姓, 只要不姓宋, 有什么不行的?

宋远洲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是陪着宋川喝了许多酒, 喝到两人都醉的不省人事。

往后面几年,小孔氏也没有什么动静,直到父亲病倒了,他一度担心小孔氏下手害了他父亲。

但他悄悄地着人查探,没有发现任何小孔氏迫害父亲的痕迹, 反倒见到小孔氏为父亲落泪,日日夜夜守在床前。

宋远洲心里有些不知如何分辨的滋味。

再后来父亲没了,小孔氏没有嫁人也没有大归,正正经经守孝了三年,她说就这么一辈子为父亲守着。

宋远洲心里一直恨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将她铲除。

母慈子孝的戏码演了许多年。

他以为就这样了,只要小孔氏不再动作,他也不想做的太绝。

可在计英来了宋家之后,小孔氏明显又按耐不住了。

尤其这一次,竟然下药给王培腾,想让王培腾碰计英... ...这是怎样的恶毒?!

她仿佛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搅乱宋家,不是为了坑害父亲,就是不想让他和他姐姐有一丝一毫的开心与幸福。

宋远洲念及此,眼睛疲累地闭了闭,又想到了他同计英的事。

他和计英的事情里面,会不会也有小孔氏的手在其中搅动呢?

那些小孔氏日日夜夜守在父亲病床前的日子里,会不会父亲其实说了什么,却被小孔氏听见并瞒下了呢?

宋远洲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是误会会怎样,不是误会又会怎样?

他怔了怔,不管怎样,他都得去查。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床上的人。

她侧身躺着,腰处勾勒一条弧线,静静睡着。

宋远洲起身站到了她的床前,月光下,她额角有细汗黏住了细发。

床边放着扇子,宋远洲拿起扇子,替她扇起了风。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房内外都凉了几分,姑娘的额角不再出汗,他才回到了自己的地铺上面... ...

下半夜,计英在细碎的声音中,翻身转醒过来,她看向睡在地铺的那位二爷。

那人眉眼紧闭,仿佛遭受着什么痛处,在睡梦里不安地动着。

计英皱眉,坐到床边细看过去,听到他口中溢出的只言片语。

“父亲”“姐姐”在他口中来来回回转着,又在突然之间说了一句,“走开!别想害我!”

计英刚要动身过去看他,就被这话吓得定住了。

这位二爷白日里冷肃令人不敢靠近,像是冰雕的神尊,可在这句话里,计英有些错位的感官。

他不再像个神尊了,倒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孩... ...是那个在雪地里被背弃的小孩吗?

不过她也没敢有什么动作,那位二爷却在睡梦里更加不安了,好像是想要醒过来,却被梦魇住了,迟迟醒不过来。

计英静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帮他一把,将他从噩梦里叫醒。

就在这时,宋远洲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突然开口道。

“英英,别走!回来!英英,求你了... ...”

计英就这么被他在梦中喊到,无措了一下,但转瞬间,说不清的恼怒如开水气泡,咕咕噜噜冒了出来。

他连做梦都要想抓她吗?!

计英心下更为恼火,干脆回到床上,任他在梦里受罪也不叫醒他。

可他好像是着了魔一样,旁的什么都不说了,不停地叫着,“英英,英英... ...”

就这么一直叫了一刻钟,不知是不是没有人回应,更着急地叫个不停,手下甚至乱抓起来。

计英被他叫的头疼,抿着嘴看了他半晌,只能又起身走了过去。

她低头细看,见他浑身是汗,脸色发白。

计英皱眉,叫了他,“二爷?”

那二爷没醒,她又叫了一声,“二爷?”

这次,梦里的二爷听见了,手突然抬了起来,就那么划了一下,竟然抓到了计英的手腕。

计英被他吓了一大跳。

她抽身要走,那二爷却抓得紧急了。

“英英!英英,别走... ...”

要不是他当真闭着眼睛,计英都怀疑他醒了。

她忍不住拍了他的手背。

“宋远洲,你醒醒!”

她这么一喊,宋远洲总算醒了过来。

他迷糊的睁开眼睛,看到计英被自己抓在手中,怔了一怔,还以为在梦里,在漫天大火的梦里。

他忽的眼眶一热,抬手就要抱住计英,谁料却被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她瞪着眼睛看着他。

宋远洲心里酸酸涨涨却不能抱她入怀,他就这么看着她。

能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计英手下又挣了挣,宋远洲松开了她。

“我... ...把你闹醒了?”

计英转过头不去看他,宋远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窗外的月光从房内的地上转到窗台,又渐渐移了出去。

室内更昏暗了。

计英突然道,“你可以到床上来睡。”

几乎是一瞬间,宋远洲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英英... ...你?”

但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目没有任何波澜。

“能让我去西厢房吗?”

没有月光的室内昏暗到了极点。

宋远洲怔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好。”

*

翌日,宋远洲与宋川和宋溪说好,要让宋溪和那王培腾和离。

宋远洲一早就派人去了官府寻了官府中人,以便于一次制住那王培腾,让他彻底和宋家分割开。

谁想到,宋川和宋溪都来了,却没那王培腾的影子。

宋远洲还以为宋溪反悔了,或者被那王培腾哀求便心软了,可宋川开了口解释。

“远洲,那王培腾竟然连夜跑了,小溪和我派人寻了一夜,都没寻到人影,只有他一个同年晓得他离了苏州,说是提前进京备考去了。”

人走了,如何谈和离?

那王培腾素来靠着宋家的钱快活度日,科举的事情,他在学业上基本不抱希望,除了送画这种机巧他会琢磨,哪里来的积极提前进京备考?

宋远洲不禁问,“难道他提前得了信,知道今日宋家要同他分道扬镳?”

宋溪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出去,宋川自然更不会。

但这时,宋溪派出去查探的人来了。

“二爷、川二爷、大小姐,奴才查到一桩事。昨日下晌,姑爷回了府不久,就有人去了府上,从后门溜进去的,奴才查了一夜,有人认出来是映翠园的人。”

宋远洲一听就明白了。

映翠园的人,那就是小孔氏的人。

小孔氏昨日见他姐姐一直在歌风山房,定是猜到了和离一事,所以故意提前给王培腾传信,支走了王培腾。

到底和离不是休妻。

休妻于男人是单方面解除婚姻的权利,而和离,必须要夫妻双方都在才可以。

宋溪脸色难看,宋川攥紧了拳。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小孔氏至始至终恨极了我们姐弟,她想尽千方百计不会让我们如意的。”

*

城外,王培腾赶路赶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了个客栈想要歇脚,忽然看到有人闯了进来。

他下意识就跑到了后门,偷偷地向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好,竟然真的是来寻他的宋家人。

王培腾吓得不知所措。

果然如那小孔氏的人所说,宋远洲要他和宋溪和离!

和离对男人可是奇耻大辱。

他就算在外嫖赌,宋家也不能这般对他!

而且只要婚姻在,宋溪这个女人的钱财他还能动,不然他岂不是回到了一穷二白的从前?

他就算熬死宋溪也不能和离,除非他考中了进士,才能弃了那木头一样的臭婆娘!

但王培腾看到宋家人已经寻到了这里来,双腿发抖,他直道完了。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一转头正好看到一个车队。

他上前一问,车队要去往扬州,王培腾想都没想,从头上拔下玉簪子给了车队领头的人。

“带我一起去扬州!”

车队领头见了簪子,没犹豫就带着他上了路。

而宋家的人还在往金陵城的方向找寻,王培腾远远看着宋家的人离开了,拍着胸口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

宋家,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翻看着一匣子厚厚的信件。

她近来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轻快,她一封封翻着,一遍遍看着,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她身边的丫鬟近来回话,站在内室的珠帘外道。

“夫人,二爷和大小姐以及川二爷,派人把苏州城内外翻了一遍了,也没寻到姑爷,姑爷接了咱们的信走了一天一夜了,看来他们是寻不到了。”

小孔氏听到这话,头抬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愉悦。

她没有问什么话,丫鬟欠身下去了。

珠帘轻微晃动。

小孔氏自言自语。

“就让他们死不了也活不好,我这心里就舒坦了。”

*

同一天下晌。

苏州城一如平日一样车水马龙。

叶世星出了宋家后巷,先是去了一个人声鼎沸的茶楼,接着从茶楼后门穿了出去,在小巷子里小心看着没有人追他,这才迅速跑了过去,钻进了一个小院当中。

院中有人把手,把手的人虽没带什么兵器在身上,可抬眼一看就是练家子。

叶世星算是半个工匠半个文人,对身有功夫的人一向敬重,那两人也朝他抱了拳。

“百户在房中等叶先生。”

叶世星听闻两人称呼“百户”,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待进了房中,看着房中大马金刀坐着的男人,有些明白了。

男人带着半张皮面具,面具之外的面容英俊,一眼看去气度不凡。

叶世星都有些不敢称呼了,看了他半晌。

“老三,你怎么成了百户了?上次来还... ...”

计获低头笑了一声,“上次来还被人追杀,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百户,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不过是改换了姓名。不过世星,我再怎么变,不还是我吗?”

叶世星连连道是,这才问起前后的事情。

计获并没有细说,只是说自己当年去了开封,在开封遇上了瑞平郡王的人马,后来便在瑞平亲王手下做事了。

计获得了瑞平郡王赐名,用了魏凡风的名字,先前做了个总旗,今次瑞平郡王得召返京,计获又有军功在身,正经将这个假名做了起来,也顺势提拔了计获做百户,就在前几天。

叶世星听得两眼放光。

“这可巧了,先前英英逃出宋家,也用了魏氏起了个假名,你们兄妹倒是想在一处了。”

一提及计英,计获英眉一挑。

“英英如今在哪?还在宋家吗?那日我看到宋家的人了。”

叶世星重重叹了口气,目露愤愤。

“是在宋家,那宋二爷又将她抓了回去,并且不让我同英英相见,如今英英在宋家如何了,还全然不知!”

“怎么会这样?那宋远洲抓英英做什么?”

计获对这些年计英的事情并不太了解,只简单听闻了几句。

“那宋远洲当年是和英英定了亲,又由他亲自退的亲,他还同英英纠缠什么?而且英英不是去了白家吗?怎么到了宋远洲处?”

叶世星让他不要着急,计获定了定揪着的心。叶世星这才把计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来。

刚开始,计获听闻白秀媛欺辱计英,脸色泛青,幸而有白继苏护住了计英,这才让她过了些舒坦的日子。

但白家和宋家定亲又起变,计获听到“通房”一词,脸色瞬间沉了。

“英英如今是那宋二的通房?!”

叶世星无可奈何地点了个头,可这只是个开始。

待到叶世星一口气讲完,计获一脸的铁青,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作响。

“宋远洲,欺人太甚!”

叶世星不住地叹气,“上一次,英英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假死脱身了,谁想到你们再云龙道观见面,那宋远洲竟然也去了!就是那次,他又把英英抓了回去,也不许我与英英相见。还算他有良心,让英英回了一趟计家后巷。”

就算他这么说,计获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和缓。

屋里似有黑云压城一般。

计获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救出英英,绝不轻饶那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