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可不能自作主张, 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宋溪被这话说的头皮发麻。
她大声强调, “我没有让你把多出来的苦楝子, 放进远洲的药方里!是你自作主张!”
而那煎药人只有一句话, “奴才只是听大小姐吩咐,万没有自作主张。”
宋溪又急又气,忽的看向了小孔氏。
“是你指使的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我当你是母亲, 你怎么能害远洲, 怎么能栽赃我?!你别想骗我, 我要告诉父亲!”
她说着要往外面跑出去,小孔氏没有让人拦住她,只是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 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是没有往远洲药里下苦楝子,但远洲原本今岁就能大好了, 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奔跑蹦跳, 这可是你父亲母亲和远洲自己的最大的心愿。正是因为你不愿意吃药里的苦, 偷偷把苦楝子挑了出来,这才害了远洲, 让他失去了这么好一个机会。而且, 每天的药都是你亲自看着, 甚至亲自端给远洲吃下的!你每天都在给你亲弟弟喂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害他?!”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
“不是什么?就是你害得远洲。你要知道, 若不是你,眼下他已经能同计家子弟那般出去跑马了。可他不能了,这辈子都不能了,只能像个冻死鬼一样,蜷缩在被子里, 抱着火炉。小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任性不愿意吃苦啊!”
小孔氏的话幽幽地落进年仅九岁的小宋溪的耳朵里。
就仿佛黑夜取代了太阳笼罩了她心头上的天空。
宋溪不住摇头,用尽力气否认,“不是我害的弟弟,不是我害的!”
而小孔氏只是在旁叹气。
“你母亲遗愿嘱咐你照顾弟弟,你父亲那般疼惜你和你弟弟,而远洲他多么信任你,可是你太让他们失望了。不论如何,只要你说出去,他们会永远抛弃你,再不信任你,你和你父亲和远洲都回不到从前了。你把远洲害惨了... ...”
小孔氏的话就像魔咒,环绕在宋溪的耳边。
她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但小小的她势单力薄,没有人教过她如何面对这一切,她抵御不了魔咒不断的纠缠。
甚至某一刻,那魔咒变成了无数的刀剑向她袭来。
她想要护住自己,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
外面静静地下着雪,她在某一瞬,忽的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跑出了药炉房,向着自己的归燕阁跑了过去。
她重重关上了大门,没有再打开过。
... ...
歌风山房。
宋溪将一切说了出来,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缓缓地蹲在了地上,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她开了口,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想说,却没有勇气宣之于口的话。
“远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
她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宋川心疼地过去抱住了她。
“小溪... ...”
宋溪的身子越发蜷缩成了一团,她只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
宋远洲在这些“对不起”中有些恍恍惚惚,他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若不是正在炎热的夏日,更像那年下雪的那一日了。
宋远洲遥想当年,还有些发冷。
那年特别冷,也是他身子最不好的时候... ...
宋溪跑开之后,他和宋川收拾了药渣,换了衣裳出门去寻父亲宋毅。
宋远洲那日之前,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下床了,他穿了厚厚两层袄子,仍然冷地厉害,脚下了地,剧烈地晃了一下,幸亏宋川在旁扶住了他。
他那时只觉得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倒也不顾的外面的寒风冷得彻骨,和宋川一道往父亲的正院而去。
父亲已经回到了正院,他们到了六角亭,停在那里等着宋溪过来。
那天的雪下得大极了,一连下了两日,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远洲看着雪里面有两只鸟儿叽叽喳喳打闹,又隐隐听到家中仆妇的孩子低声笑闹着,只觉得周围更冷了。
七岁的宋远洲就那么围着厚厚的大氅,裹得像一只雪球,在风中的六角亭里等着宋溪。
但是两刻钟过去了,宋溪完全没有来的迹象。
宋远洲打发人去找了一次,竟然没找到,又过了一刻钟,天都有些变暗了,还不见宋溪回来。
宋远洲脸冻得青紫,宋川看不下去了,说要亲自去找。
“小溪是个急脾气,不知道刚才跑出去,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去找她。”
宋川说完就去了,只剩下宋远洲一个在六角亭里站着。
风吹进来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担心姐姐宋溪会像宋川说的那样,因为着急出了事情。
他也想去找,但是雪太大了,天太冷了,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冰刀扎进脚掌,根本没办法去找人。
他又打发了人去找宋溪,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小孔氏将宋溪怎样了。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分明是想害他,可又不想直接将他害死,好似要看着他的惨相才开心一样。
这个家里,父亲和姐姐定然不会如此,从前也没有这般,只有这半年出了变数的小孔氏。
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姨母小孔氏看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是小孔氏害他,也没有可能是别人了。
他正想着,宋川回来了。
但宋川是一个人回来的,宋远洲皱了眉,“川哥,姐姐呢?”
宋川脸上露出奇怪又纠结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宋远洲又问了一遍。
“姐姐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找父亲吗?”
宋川这才开了口。
“远洲,小溪回了归燕阁,我怎么敲门她都不肯开,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宋远洲惊讶地皱了眉。
“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迈开如同踩在冰刀上的步子要往归燕阁而去。
但宋川拦了他。
“远洲,你不用去找小溪了。小溪说她不能跟你去了。”
“为什么?!”宋远洲讶异不能相信,“不是说好的吗?!”
宋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雪花静静地飘落,顺着风吹进了六角亭里,片片落在宋远洲厚厚的大氅上。
宋川没有回答,宋远洲也没有再问。
他绷着一张小脸,攥着小拳头。
“我再等她两刻钟。”
可宋远洲一直等了宋溪半个时辰,她都没有出现。
小宋远洲的眼睛红了很久,眼睛里始终含着泪珠,到了最后又落回到了眼眶里。
雪在浑身发冷的人身上没有化开,反而越积越多,等到最后,小小的宋远洲已经成了一个雪孩子。
他不再绷着小脸,只是满脸都是迷茫,好像在雪地里走散了。
还是宋毅听说了,自己赶了过来。
“远洲,你怎么在这里吹风?!”
宋远洲抬头看到了他父亲,也在下一息看到了宋毅身后的小孔氏。
小孔氏眼中仿佛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嘴上却说着急切的话。
“你这孩子闹什么脾气,你这小身子骨,怎么能跑到雪地里来吹风?!父亲母亲为了给你看病,可费了多大功夫呀?!你这样让父亲母亲多心疼?!”
她说的这么着急,责怪里满是关切,那时的宋远洲只觉得恶心,一下就将手里攥了多时的药渣,扔到了地上。
宋毅莫名其妙,“远洲,你扔的是什么东西?”
宋远洲抿着的嘴微起,抖着声音开了口。
“是药渣,我每日吃的那副药的药渣。”
宋毅甚是疑惑,宋川上前把苦楝子多出来的事情说了。
宋毅听了脸色铁青,立时就让人把那煎药人捉了过来。
那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是按照原配方来的,至于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他也不知。
宋毅没有从那人处查到任何苦楝子,而之后问及药局,药局连道自己是绝对每副药按照定数配来的。
宋毅一直查到了晚间,也没有查出来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
宋远洲和宋川要想指认小孔氏,却也在多余的苦楝不知从何而来中,没办法指认。
彼时,宋远洲看着小孔氏眼中满带着笑意,浑身泛寒到哆嗦不停。
宋毅脸色铁青,见状,便道算了,“今日就先到这吧,这件事情以后慢慢查。”
今天都查不出来,后面就更查不出来了。
宋远洲脸色难看极了,突然问宋毅,“父亲有没有想过,上半年煎药的那个人没有出过差错,下半年母亲调换了这个人来煎药,就出了岔子。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话一出,宋毅着实怔了一怔。
他瞧了一眼小孔氏,小孔氏似是没有听见,宋毅便连忙将宋远洲拉去了一边。
“远洲,你为何这么说?你发现你母亲有问题?你有证据?”
若是宋远洲有证据,何必要这般等着宋毅查证?
他攥着小手,从牙缝里不甘地吐出五个字。
“我没有证据。”
宋毅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向宋远洲,“没有证据的话不要讲,你母亲刚失了你弟弟,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该伤了她的心了。以后你母亲只有你姐姐同你,她会对你们好的,万不要这样说了... ...”
他说到后面,宋远洲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雪下得大极了,他没有等来说好了一起去揭穿小孔氏面目的姐姐,也没有让父亲相信小孔氏的叵测居心。
后来父亲责打了煎药人,换了父亲自己的人手,甚至连供药的药局也换掉了,可宋远洲还是没能如老太医说的那般好起来,没有同其他小孩子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年,七岁的宋远洲,度过了他此生最冷的一个隆冬。
... ...
宋溪蜷缩着哭泣,宋川抚着她的后背,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从遥远的回忆中慢慢回过了神来。
他压下酸楚的鼻头,看向他的姐姐。
他没有怪他姐姐偷偷挑出来药里的苦楝子扔出来,这根本就是小孔氏的阴谋,他只是怪她当年为何不敢说出真相,将他一个人扔在雪地里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是现在,宋远洲也不怪了。
他缓慢地起了身,走到了蜷缩在墙角抽泣的宋溪身边,又慢慢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抽泣的姐姐抱在了怀中。
“姐,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宋溪突然放声大哭。
“可是远洲,你身子还没好,我过不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宋远洲眼眶红了红,却又笑了笑。
“姐,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要怪就怪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里,父亲、娘亲还有姨母和亲友,这些人我们没法选择,他们的恩怨我们没法选择,施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没法选择... ...我们唯一能选择的是在如今,我们渐渐脱离了这些之后,要如何过下去。”
宋溪哭得抖动不止。
宋远洲说着,手下抱紧了宋溪。
“姐,你不要再做所谓地赎罪了,因为你没有罪,而我只希望你重新过活,不要再与那王培腾委屈度日,是真的重新过活。”
“远洲!”
宋溪忽的反过来抱住了宋远洲,宋远洲更加抱紧了宋溪。
夕阳斜照进来。
宋川看着这姐弟两人,也红了眼眶。
太多年前,他们姐弟就是如此亲密无间,如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书房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止不住的抽泣声。
门外,计英收回自己翻晒的画具,不知不觉听了一些在耳中。
她不该继续听下去,可不知道因为什么没能走开。
平地旋起了一阵风,吹得她迷了眼睛。
她擦了擦眼睛,抱着画具走开了。
*
当晚,宋远洲在祠堂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回到歌风山房已三更鼓响。
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宋远洲远远看着那小灯,如黑夜里的明星,冬夜里的火把一般,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膝下的痛令他脚步稍稍踉跄,可他走得更快了。
到了门前又不敢急急闯进去,呼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才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内室,床榻上平平躺着一人,她呼吸绵长,就那么静静睡着,与昏黄的小灯相伴,宋远洲心下暖意阵阵。
他不敢扰她清梦,他轻轻地铺着地铺,待到吹熄那盏今夜为他而留的小灯,在静谧的夜中微弯了嘴角。
她还在安静睡着,宋远洲听到她的呼吸,说不出的心安。
他记得曾经,在记不清的某个时刻,他曾经幻想过,如果能和计家结亲该多好。
计家多好啊,有阳光明媚的她,有开明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友爱的兄长,团结的族人... ...计家美好的一切,却又在某一天破碎,给他巨大的伤害。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如今,到底对计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突然想,要是自己和计英和计家的这些恩源,都是一场误会会如何?
宋远洲念及此,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小孔氏静美的脸上诡异的笑意。
黑夜里,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会不会真的是误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