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翠园里来了许多人。
宋氏一族嫡枝人丁不兴, 旁枝人数倒是相当的多。
众人都聚在了映翠园里,有些是宋远洲请来的,有些小孔氏叫来的。
香萍和她表哥被绑住跪在院子中间, 烈日照着, 两人却是冷汗淋漓。
宋家族人在旁看着, 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
王培腾自然也是来了的,颇有些抬不起头来,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
只有廊下坐着的冷冷清清的二爷, 面无任何表情, 回头看了一眼小孔氏。
“这是桩大事, 儿子也得听听母亲如何看待,还望母亲不要责怪儿子清晨来扰。”
小孔氏亦是面上不表分毫,叹了口气。
“这事可真是来得急。”
母子二人瞧起来有商有量的, 族人都没有发现什么怪异,只是几个族里老人叫了宋远洲。
“远洲, 这两人到底犯了何事?”
宋远洲并不开口, 只是朝着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板子砰地立在了香萍和她表哥身后, 两人一个激灵,只怕板子重重落在自己身上, 争着开了口。
两人说的并不一致。
香萍说自己没有勾搭王培腾, 只是不知道被谁害了, 这才出了岔子被抓了起来, 但她表哥深夜潜进柴房,就是想杀她。
“他想要杀了我!那刀子都举到了我头顶来了!要不是二爷的人在旁,我此刻已经见了阎王爷!”
后面这话不假的,宋远洲的人扔了匕首在地上。
有族里长辈问香萍表哥,“你这奴才胆大包天, 居然敢深夜害命?!你到底为何要害她?!”
宋远洲坐在廊下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小孔氏的指使... ...昨日他特特关了香萍一夜,就是为了引小孔氏出手。
宋远洲眼角扫过去,小孔氏微微攥了攥手,宋远洲暗暗嗤笑。
那香萍表哥被族中长辈问起,飞快地看了小孔氏一眼。
香萍表哥开口了,说辞让人颇为意外。
他道自己看中了香萍多时,香萍先有未婚夫,他不能如何,而后自己想娶香萍,香萍却不愿意,待到这次事发才晓得香萍竟然勾搭上了姑爷。
“... ...我一气之下,恨不能杀了她了事!”
香萍表哥这么说,小孔氏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回看了宋远洲一眼。
“远洲,这么看来,事情倒也清楚。你以为呢?”
宋远洲倒也没什么意外。
“母亲若只听这么说,倒也清楚,只是恐怕香萍对此另有说辞。”
他说着,忽的叫了香萍。
“你自己说,昨日从你表哥口中听到了什么?”
香萍闻言抖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小孔氏脸上。
她看过去的那一瞬,仿佛在小孔氏眼中看到了什么杀意,香萍浑身发抖,喉咙咯咯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坐在廊下的二爷,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轻咳只是如同寻常,旁人并没有什么留意,但是落进香萍耳中,好似听到了天雷。
她一个激灵,喉头溢出的惊惧瞬间掩了下去,她把心一横,脱口就道。
“奴婢昨夜听我表哥说,是夫人要他杀我灭口的!”
香萍这么一出口,映翠园里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面上不露,手下默默紧攥了起来。
到底,香萍还是开了口... ...
小孔氏被香萍指认,低头笑了一声,忽的问香萍。
“是因着我没有提你做大丫鬟,所以甚是不快?”
她轻轻巧巧地这么一说,风轻云淡,众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都散了去,落回到了香萍脸上。
宋远洲在旁瞧着,神情未变分毫。
只是香萍却被小孔氏反问得直觉不妙了。
若是这般下去,她一个污蔑主子的罪名可就跑不了了。
她不由想到了来之前,听到的二爷小厮黄普的话。
黄普当时说,“二爷心里姑娘最要紧,眼下就是要弄清楚到底什么人要害姑娘,其他那些事,二爷才不放在心上。”
香萍想到这话,心下思索了半夜的事情终于有了决断。
她忽的朝着小孔氏磕了个响头。
“夫人抬举香萍做二等丫鬟,香萍感激不尽,所以夫人让我去勾引姑爷,让我去姑爷面前说计姑娘的话,让我给姑爷下药朝着计姑娘使劲,香萍都照办了!可是夫人不救我还要让我表哥杀我灭口,香萍寒了心,只能把这话说出来了!”
若说香萍前面说的还有遮掩,那么眼下已经把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倒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下,全院哗然。
族人全都议论纷纷,小孔氏身上落满了众人的目光。
有的惊吓,有的恍惚,有的探寻,有的怀疑... ...
小孔氏的丫鬟在旁立刻要开口反骂香萍,被小孔氏一个眼神止住了。
她没有大骂香萍,也没有开口自辩,忽的眼眶一红。
“我在宋家十多年,依照亡姐的吩咐照看两个孩子,如今儿女长大了,老爷没了,我守寡在家,反倒要被一个丫鬟污蔑。我这半辈子算什么?”
她话音落地,眼泪也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就那么静静坐着,哀伤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孔氏生的静美,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娴静地坐在廊下流泪,纵然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太大的表情,也引得院中众人跟着她哀伤起来。
就有族里女眷聚到了小孔氏身边,七嘴八舌地劝她。
“夫人可别如此说,这些年宋家都靠你打理着,咱们哪个有事情不是靠你照料?”
“就是呀,夫人最是心善,年年岁岁还都给族里孩子发年节银锞子,孩子们都念着夫人的好。”
“可不是吗?满苏州城问问,夫人为了咱们二爷和大小姐辛苦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来得及要,没有一个说夫人不是的!”
小孔氏听到最后这话,眼神有一瞬略过了阴冷之色,立刻捻起帕子拭泪挡住了,没有人察觉分毫。
女眷们还在不停劝慰着,族里长辈见状也要说上句话。
他们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母亲这些年如何操持家事,如何养育你们姐弟,你比我们都清楚。这些贱奴为了给自己开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理会。”
“正是,你母亲若是有那香萍说的歹毒心思,咱们宋家早就没落了。定是香萍因为没有提大丫鬟的事情,怀恨在心。”
“你父亲没了,更不能寒了你母亲的心!”
这些话,宋远洲全都笑着听着。
“众位长辈说的不错,母亲的恩情远洲全都记在心上,只不过这桩事疑窦丛生,我想弄清一二罢了。”
他说着,明显感到了小孔氏的目光投了过来。
宋远洲并不理会,只是叫了香萍的表哥。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原因,杀人都是你要杀的,同旁人无关,也没有旁人指使,是不是?”
香萍表哥本是如此咬死了的,但香萍把这些事全都倒了出来,他就犹豫了。
会不会香萍最后能把自己摘出来,而他因为杀心,只有死路一条?
香萍表哥实在犹豫不决,但小孔氏的丫鬟连番瞪他,吓得他不敢说话。
正这时,从外而来的宋川突然走过来开了口。
“这奴才既不愿意说,便也不用勉强,打死了他,全家发卖也是干净。”
宋川在宋家一向颇有超人地位,他这么说了,香萍表哥心肝都颤了。
“我说!我说!是夫人让我杀的香萍!确确实实是夫人要杀人灭口的!”
这话令映翠园再次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想事箭矢,纷纷向小孔氏射了过去。
几乎没有什么逼问,两个人都改口指认了小孔氏,这等情形实在令人惊奇。
小孔氏控住不住地脸色青了青。
她不免琢磨着,是要辩解还是要继续掩面哭泣,或者等着宋远洲继续让人指认她,将她压到绝地,以便彻底反击。
毕竟她十几年在宋家建立起来的名声,那些族人根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她会做这样的事。
反过来,还会以为宋远洲忘了母恩,被美色迷惑。
小孔氏打着这个主意,准备先忍下来做出一番委屈姿态。
可那廊下坐着的继子宋远洲,缓而慢地起了身。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引了过去,连小孔氏都看了过去,想知道他是不是准备指责她了,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指责的准备。
可宋远洲低低咳了两声,突然有了决断。
“此事到此为止吧,香萍两人单独处置,全家尽数发卖。”
他说完,竟然一句都不再多说,举步向外而去。
众人迷惑了一下,又都看向了小孔氏,小孔氏浑身一僵,腾地站了起来。
“远洲,你... ...”
宋远洲头都没回地打断了他。
“母亲,此事不必查了,儿子自然是信母亲的。”
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人行动极其迅速,香萍一干人等全部带了下去,其中还包括两个在映翠园做事的人。
宋远洲也直接叫了族人们去旁处用饭,午间开了家宴。
这件奴婢勾引主子、奴才深夜杀人的大事,就这么即将以一顿家宴的形式结束了。
事情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好些族人都有些懵,倒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动声色地应了,说些可有可无的话。
“下人的事情罢了,咱们宋家是良善的人家,点到为止也就是了。”
只是他们说着,眼神颇有意味地朝着小孔氏看了过去。
小孔氏身边的女眷,也没有似方才那般异口同声地替小孔氏说话了,她们也说些可有可无地话来安慰小孔氏。
“还是二爷明白,奴才再怎么样,不能动着主子不是?”
“二爷孝顺夫人呢。”
这些人说着这些话,脚步却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小孔氏,不多时就离开了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廊下抿着嘴沉默半晌,丫鬟在旁低声问她。
“夫人回房里吧,一会日头晒过来了。二爷没有继续追究,这不是挺好?”
“挺好?你觉得挺好?”小孔氏突然反问。
丫鬟有些不那么明白,“二爷不是处置了香萍他们吗?香萍同她表哥定然是要被杖毙的。”
小孔氏却笑了,晓得讥讽。
“杖毙不杖毙,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那儿子不仅处置了香萍,还处置了我!”
丫鬟闻言吓了一大跳。
“这... ...夫人指的是什么?”
小孔氏面色阴郁地起了身,撩开门帘向房中最幽暗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看似没又继续挖下去,可却在宋家族人心里挖了个坑。我那无暇的名声,到底是没了... ...”
丫鬟一听,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那些宋家女眷都忙不迭地离开了映翠园,走了之后还都朝着映翠园嘀嘀咕咕。
香萍的事情很难讲小孔氏完全定住罪名,那二爷与其弄得自己也难看,不若就这么在族人心里撒下一片疑心的种子。
“夫人这可怎么好?”
小孔氏脸色难看,神情疲惫地闭起了眼睛,又在某一瞬间突然睁开,看向了外面。
“我可以没那无暇的名声,可他们姐弟两人也不能如意,决不能如意... ...”
*
下晌,歌风山房。
宋川扯着宋溪寻到了宋远洲。
“远洲,你姐姐要和那姓王的和离,你来做主了结此事!”
他这么说了,宋远洲目光落到了宋溪身上。
宋溪并没站出来,又同从前一样缩了一缩,要挣开宋川的手转身往外走,“别闹了,别闹了。”
宋川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出声打断了。
“姐姐还想同那烂人过下去,不知道是恶心你自己,还是恶心宋家人?”
这话一出,宋溪脸色就是一白。
她咬着唇开了口。
“以后,我不回来了... ...”
宋远洲闻言径直笑出了声来,那笑声十足的讥讽。
宋川扯着宋溪不让她走,“不要说那些话,今日说什么都要让远洲做主给你和离!你又不是没有嫁妆,况且我养你就是!”
只是宋溪还没说什么,宋远洲又笑了,笑着叫了宋川。
“你要养她,也不看看她愿不愿意。她宁愿在泥潭里自讨苦吃,也不愿意过那干干净净的日子,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什么不回宋家,可身体里到底流着宋家的血,能和宋家撇清什么关系?说白了,到底是惩罚她自己,还是惩罚你或者我,谁知道呢?她就是这样,宁肯你跟自己钻进泥里做缩头乌龟,也不会替别人助威一句!”
宋远洲讥讽地说着,宋溪的眼泪止不住溢了出来。
宋川在姐弟两人之间惊疑地看了一眼,想要问句什么,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疲累地支了头。
“姐姐,今时今日,你还不肯告诉我,当年在雪地里,为什么突然扔下我独自面对那毒妇?你还要憋在心里,做所谓地自我惩罚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