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洲到的时候, 寺中木塔下面围满了人,人人仰着头看着塔上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已经站在了围栏外边的飞檐上, 木然站着, 好像一不留神就能脚下一滑掉下来。
“那是什么人?要寻短见吗?!怎么能在这里!这可是佛祖圣地!”
“太过分了, 来寺庙里寻短,我们还都要在此上香祈福呢!佛祖要是怪罪怎么办?!”
“那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别害了我们!”
计英也看了过去, 远远地看不清孔若樱的脸, 但那麻木而颓败的身姿, 确实是她。
她要寻短见了吗?
因为一个男人?
计英有些惊诧,但那二爷看到心爱的表妹站到了檐上,脸都青了, 大步向塔内冲了过去。
计英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跟着他顺着木梯盘旋上了塔顶。
塔顶上挤满了人, 小孔氏和宋溪愁眉苦脸, 寺内的住持脸色也是十分难看, 一面念着佛语,一面和孔氏宋溪一道, 连声劝孔若樱快些回来。
然而孔若樱根本不为所动。
宋远洲这边刚上来, 小孔氏就扯了他的袖子, “远洲, 你可来了!若樱她眼看着要想不开了,这可怎么办了!”
宋远洲眉头紧压着,低声询问,“怎么不找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把她抱下来?”
小孔氏连声说找了, “可是婆子一靠近,她就跟受了惊一样,往塔檐边缘退去,婆子哪里还敢上前?”
住持也说是,“老衲也近身不得。”
这可就麻烦了。
但小孔氏叫了宋远洲,“远洲,若樱同你最是亲近,你再劝劝她吧,定能将她劝回来!这里到底是神佛之地,见了血污,佛祖会怪罪的!”
“阿弥陀佛!”住持连番点头。
宋远洲也晓得轻重,立刻走上前去,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做什么呢?风大,快回来吧。”
宋远洲连说了两遍,孔若樱才微微侧过头来。
美丽的眉眼空洞地看着宋远洲,又好像没有在看,就好像人还在,神魂已经抽离。
宋远洲惊讶不已。
是因为那曹盼吗?
宋远洲眼皮跳了一下。
狱卒告诉他,曹盼快死的时候疯疯癫癫,嘴里大喊着,“我死了,他也得死!他活不了的!他必死无疑!”
宋远洲还以为那个“他”,是曹盼对他的诅咒,眼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他”,是“她”。
宋远洲心下冒出凉气,又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吹什么风呢?今天风大,小心着凉了。你是不是在房里闷着了?还是昨儿晚上做了噩梦?”
孔若樱稍稍顿了顿,而后眼神仍旧空洞着。
宋溪却在宋远洲身边低声跟宋远洲提醒,“之前我们叫表妹,没有反应的。”
宋远洲心下思虑了一下,又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那都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又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
宋远洲明白了,“若樱,你过来跟我说都做了什么梦,让住持帮你解梦,解开了就好了。一切都恢复如常了,还和从前一样。”
孔若樱闻言,终于开了口,“是吗?”
这次不只宋远洲回答了,连小孔氏和住持也道,“是,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听住了,嘴里轻声反复念叨“梦醒了没事了”,反复念叨了十几遍。
宋远洲眼见这等情形,连忙伸出了手来,“若樱,快过来,让住持给你解梦。”
他伸了手,孔若樱浑身紧绷了一下,而后又看住了宋远洲。
“表哥?”
“是我。”
“表哥?”
“是。”
她终于伸出了手来。
计英在旁瞧着宋远洲那温柔小心的模样,在孔若樱伸出手的一瞬,他眼中有了光亮。
她想,若是孔若樱跳下木塔,宋远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定然会疯起来吧?
她就这么默默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看过去,是孔若樱。
孔若樱在看见计英的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瞬间紧绷,手腾地一下收了回去。
宋远洲就差一点就拉住了她的手,眼下她手收回,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小孔氏当先朝着计英投来厌恶怨愤的目光,宋溪微微皱了眉,住持深叹一气。
宋远洲眼角扫了一眼计英。
“下去。”
计英也不知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再不敢停留,只怕孔若樱看到她再有什么反应,万一孔若樱出了事情,她怎么解释?
计英匆忙下了楼去,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孔若樱月白的衣裙。
恰巧她今日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裙。
她和孔若樱,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计英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匆忙下了木塔。
这木塔九层,下到一半的时候,计英听到塔顶的方向传来一阵声音,她不知是不是孔若樱有了什么状况,会不会宋远洲没有抓住孔若樱的手,人掉了下去。
计英愣了一下,可仔细去听,却没听见什么摔下的声音。
塔底下反而吵闹了起来。
她不再停留下了塔。
谁料她刚一出来,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那人下来了!在那呢!”
计英怔了一下,刚才围在木塔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愤愤,他们瞬间将她一个人围在了中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佛门净地吗?!你怎么敢在此寻短?!要是佛祖怪罪怎么办?!你想让我们都跟着你遭报应?!”
“就是!你是不是要害我们?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人活世上不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父母也就罢了,还来祸害我们!你就是个祸害!你要死就去跳江,别污染佛门!”
计英大吃一惊。
她看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这些人竟然将她认成了孔若樱。
而她抬头向上看去,孔若樱早就不在塔檐上了。
换句话说,她替孔若樱背了锅!
塔下面的情况,塔中人立刻就知道了。
但孔若樱仍然神志不清,紧握着宋远洲的手不肯松开。
宋远洲只能拉着她下楼,听到外面的声音,便猜到了情形。
他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计英独身站在一堆人中,前来上香的香客还在不断涌过来,将她一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被围住的少女想跟众人分辨什么,但指责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只能挺着脊背,把脊背挺得笔直。
小孔氏低声“哎呦”了一声。
“我正犯愁如何掩着若樱下去。咱们到底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樱也是杭州孔氏的小姐,若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道如何胡言乱语。就算没有胡言乱语,下面这些香客的吐沫也把人淹死了。这下好了,多亏计英了。”
小孔氏一边说着,一边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让计英往后门走,将人引开,咱们方便带着若樱下去。”
宋远洲抿了嘴,“母亲,到底不是计英的所为。”
然而他话音一落,小孔氏睁大了眼睛,她打量着宋远洲被孔若樱握住的手。
“远洲,你不会想让若樱去认下吧?你觉得她还能经受这般事情?你不心疼她了?”
宋远洲知道,孔若樱是经受不住的,眼下她便好似意识到什么危险一样,恍惚地瑟缩了一下。
可如潮水般指责甚至谩骂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人群里那无助的少女被人潮挤着,无力应对。
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多了,言辞也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推搡了她的肩膀。
“滚出去!别脏了佛门净地!”
计英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远远看着,宋远洲心下咯噔一下。
他立刻准备脱开孔若樱的手,交到宋溪手里。
小孔氏见了,眉头挑了起来,“远洲,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要为计英开脱吧?”
宋远洲只是反复劝着孔若樱松开他,没有理会小孔氏。
小孔氏却忽的问了一声。
“远洲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她只是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吗?你在意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手下一顿。
而塔外的人声更加响亮了,“滚出去!滚出去!”
宋远洲一下被那整齐而愤恨的声音震回了神。
正这时,被推搡的少女忽然转头向木塔内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瑟缩的孔若樱身上,最后落在了两人紧紧攥着的手上面。
她明亮如洗的眼眸忽闪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恍然的表情。
她好像明白了,她明白她被推出去,是给他表妹顶了缸。
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来。
她闭起了嘴,任由旁人辱骂,不再有任何辩解。
宋远洲心头蓦地一疼。
再回头,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就算要为若樱遮掩,也不必用这等手段。母亲今日就派人送表妹回杭州娘家,也免得她在苏州受人非议!至于计英,她再不济,也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便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
他话音落地,用力脱开了孔若樱的手,再顾不得小孔氏的惊讶问话,闪身挤出了门去。
宋远洲闪身挤了出去,可人潮汹涌,那孤身一人的少女早已被人推搡到了后门边。
她整齐的发髻散乱了下来,衣衫歪扭而凌乱,甚至有人要往她脸上吐口水,她伸手捂住头脸遮挡。
可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都没有,只默默忍受着不明真相的人的辱骂。
宋远洲胸口闷得要命。
那一瞬,他想要伸手将那少女一把扯住,扯进怀里,替她阻挡那些侮辱指责,替她澄清洗脱罪名。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突然被人推出了后门。
砰——
木塔寺的大门砰得关闭。
辱骂声消减了下来,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中,消失在了宋远洲的视野中。
好似握不住的流水从手中滑落。
宋远洲心中蓦然一空,他慌乱了一时。
“英英!”
人声鼎沸,没人听见这声呼喊。
门外的计英踉跄了三步,险些摔倒在门前的山坡。
衣裳已经被人扯破了,头发亦是散乱落了下来,她凑着门外的小水洼看到自己。
当真是狼狈。
但比起那世家大族的小姐名声,她一个小通房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而已,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