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恋记得第一次见陈知言,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夏天。
她记性不是太好,但很意外,那天的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她甚至记得那天特别闷热,窗外一丝风也没有,天边乌云沉沉,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江恋在爷爷的书房里写暑假作业。
倒霉的很,和冯霁打赌输掉了,所以她不仅要写自己的暑假作业,还要替冯霁写一份。
无聊,枯燥。
再也没有什么比写两份讨厌的作业更无聊的事了。
江恋趴在红木桌面上,怏怏的想。
可能是太无聊了,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后来她是被吵醒的。
“慢慢……”她听见爷爷喊她的小字,“慢慢,醒一醒。”
她很困,一点也想睁眼。
“没关系,不用叫醒她。”
半睡半醒间,她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低沉,很好听。
是谁在说话?
她睡意散了些,只是眼皮依然沉重,她没有立刻睁开眼。
过了会儿,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猛的睁开眼——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正无声的注视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视线相交。
江恋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巨大。
冷峻,锐利,深邃。
这些在言情小说里看过的形容词,第一次有了具象化。
江恋和男人对视着。
男人没有移开视线,她也没有。
这就是她和陈知言的第一次相见。
仓促而沉默。
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
后来江恋从书房出来,见客厅里只有小姑姑江心妍一个人坐在沙发里。
江恋走过去,问她书房里的男人是谁。
可平时最疼爱她的小姑姑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理她。
客厅里古旧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江恋托着腮发呆,一双狭长深邃的眼总是莫名其妙的浮现在眼前。
“轰隆隆——”
伴随着雷声,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砸在玻璃上的雨点,仿佛落在少女的心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令人心慌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爷爷和男人走了出来。
江恋腾的站了起来。
她的动静太大,引得男人看了她一眼。
他拒绝了爷爷的相送,径直打开门离开了。
江恋愣了几秒,看着大门合上,心里莫名的空了一下。
“下雨了?”爷爷疲惫的声音响起。
江恋看向窗外,大雨如瀑,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好像没有带伞。
一个很突兀的念头猛的跳出来,吓了她一跳。
“慢慢,去给客人送把雨伞。”爷爷说。
“哦,好。”江恋慢吞吞的应着,动作却不慢,几步跑到玄关处,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红雨伞。
雨比想象的还要大,水汽氤氲,景物全被笼罩在雨幕下。
男人站在门廊下,正准备走下台阶,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
江恋来不及说话,撑开伞冲了过去。
她个子不矮,十五岁已经长到一米六五,但站在男人身边,仍需要踮着脚才能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雨点敲打着伞面的声音顿时响起。
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
两人距离很近,视线骤然相撞,仓促的让人躲闪不及。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江恋心跳如鼓,本能的把伞塞给他,掉头跑回房间。
男人握着伞柄,愣了几秒,视线里扬起的红色裙摆一闪而逝,躲进了门里。
几步之外,刚赶过来的助理举着一把伞,神色尴尬。
-
关上房门,江恋止不住的喘息,像是跑了八百米。
“走了?”爷爷问。
她点点头。
一直在发呆的小姑姑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呜咽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
江恋不知所措。
爷爷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书房。
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吞没。
后来,江恋才知道,他叫陈知言,是小姑姑的未婚夫。
今天第一次登门就是为了退婚。
从此以后,在江家,陈知言这个名字禁止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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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陈知言,已是五年后。
晚上十一点,北京南站附近的派出所并不宁静,时不时有报警电话响起,被偷了钱包的男人骂骂咧咧,女人跌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做笔录的人带着怨气吵吵嚷嚷。
大厅里乱的如同菜市场。
角落里,江恋坐在椅子上发呆,周身仿佛自带屏障,与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上身穿了件白色圆领刺绣衬衫,宽松下摆收进浅绿色格子百褶裙中,白色中筒袜包裹着纤细匀称的小腿,脚上是黑色小皮鞋,整个人就像个从二次元里走出来的纯真少女。
但她的那张脸却不是清纯一挂的,五官大气明艳,属于绝对的第一眼美人,骨相惊艳。虽然年纪还小,带着些许婴儿肥,略显稚气,但眼波流转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娇媚动人的气质。
这套jk制服穿在她身上,整个人显得又纯又欲。
路过她身边的人就鲜少有不盯着看的,要不是在派出所,有一身正气的警察叔叔们坐镇,过去搭讪的男人绝对少不了。
即便如此,也有人偷偷给她送奶茶。
不过江恋都没有要,莹润白嫩的小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她刚刚已经见识过了人心的险恶。
一个小时前,她从北京南站下车,在卫生间里有一个女生拜托她帮忙照看一下行李箱,等女生出来后便主动热情的要帮江恋看着行李箱,还提醒她里面的挂钩坏了,没地方挂包,让她把小背包也给她。
江恋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把背包递给了她。
然而几分钟后江恋从隔间出来,外面连人带包都没了影儿。
江恋傻了眼,她的手机钱包和身份证全在小背包里,而且行李箱里除了衣服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当红爱豆谢准的演唱会门票。
是的,她是一个人偷偷跑来北京看演唱会的。
怎么也没想到,一下高铁,命运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短短几分钟,她就身无分文,彻底成为失联人士了。
民警借给她电话,让她找人来接。
但能让她记住的电话号码,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爸爸妈妈的,但她不能打,一是她是从学校偷跑出来的,不能让他们知道,二是他俩去国外度假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白白让他们担心。
发小冯霁的,原本他是最佳人选,但就是这么倒霉,她打了几次都是关机状态,不知道人跑去哪里浪了。
现在就只剩一个人了,在北京工作的小舅舅,蒋寻。
江恋抓了抓头发,迟迟按不下去号码。
她怕蒋寻,就像老鼠怕猫。
蒋寻堪称她的童年阴影。
江蒋两家这一代只出了江恋一个女孩,所以她在家里几乎都是横着走的,没有人不宠着她,唯独蒋寻是个例外。
蒋寻只比她大十岁,从小就喜欢欺负她,以弄哭她为乐趣,只要犯了错落他手里,挨罚是必然的,谁求情都没用,搞不好还要被打手心,特别狠心冷血。
所以江恋从来都是躲着他走的,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主动联系蒋寻的。能记住他的号码也是因为他的号码十分嚣张,一连串的8和6,想记不住都难。
她偷偷逃课出来追星,现在要把这个现成的把柄送到蒋寻手里,光是想一想,江恋都要哭出来了。
蒋寻怕是要把她的腿打断。
但形势不由人,她总不能在派出所呆一夜吧。在民警的催促下,她硬着头皮拨通了蒋寻的电话。
果然,蒋寻听她说完事情经过,只冷笑一声,让她“等着”。
挂了电话,江恋整个人都生无可恋了。
她觉得她是在“等死”。
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下,她靠在椅子上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见民警叫她的名字。
“江恋,你家人来接你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道黑影由远及近走到她的面前,遮住了大部分光线。
江恋睡眼朦胧,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就赶忙叫了声“小舅舅”,以示乖巧。
来人没有应声。
江恋心想完蛋。
不说话,晾着你,冷眼旁观,这一套是蒋寻发火前的一贯流程,沉默时间越长,就代表他越生气。
这下她看也不敢看他的脸,赶在他发作前一把抱住他的腰,把头扎进他的怀里,带着哭腔撒娇:“小舅舅,慢慢好想你啊。”
声音娇软,尾音拖的长长的,像奶香四溢的冰激凌渐渐融化,最终隐没在齿腔中。
这是她撒娇讨饶的最大利器,用来对付蒋寻的唯一办法。
小时候每次犯错要被打手心了,她就这样冲上去搂住蒋寻脖子撒娇讨饶说软话,十次里倒是能逃脱五六次。
所以现在为了平息蒋寻的怒火,她也是豁出去了。
但好一会儿,面前的人还是没有说话,不仅没说话,还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扯。
江恋心说要完,看来是太生气了,这招都没用了。
她不死心,一边紧紧搂着就是不放手,一边小猫一样用脸蹭着白衬衫,娇里娇气的假哭:“呜呜呜小舅舅你怎么才来啊,慢慢好害怕。”
虽说是假哭,但眼泪却是真实的。
说哭就哭的技巧她从小就熟练掌握。
夏日衣料轻薄,眼泪迅速就打湿衬衫,拉她胳膊的手蓦然僵住。
江恋暗暗庆幸,正想加大力度,趁热打铁卖个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江恋。”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十分好听。
但并不是蒋寻的声音。
江恋瞬间愣住,本能的抬起头看过去。
四目相交,江恋大脑轰的一声响,世界被静了音。
陈知言。
时隔五年,江恋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男人一身黑衣,居高临下的看看她。
冷静而深沉的眼,一如当年。
“我是陈知言,蒋寻让我来接你。”
陈知言开口,声音长驱直入,响彻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