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闯宫遭杖责

一轮艳红的火球,从云蒸霞蔚的东方天际,腾跃上澄澈的清空。洁白的大理石露台,涂上了一层桔红杂以金黄的虹彩,跪在龙纹方茵上的萧太后,如罩披了一袭若隐若现的鲜丽薄纱,使她那俏媚的姿容愈发娇艳诱人。玉掌双合,一炷檀香在手中袅出缕缕烟气,融汇着她身上的脂粉香,在皇宫大内缭绕飘逸。青春正富的萧太后,柳腰款款三折,虔诚地对日膜拜。这拜日礼仪,是契丹先祖传留下来。那普照万物的太阳,给大地以光明和温暖,在漫漫长夜或阴雨寒冬之后,尤觉其难离与可贵。大阳啊,生命的源泉!萧太后在心中赞美,并发下宏愿,自己要像这红日一样普照契丹。

萧太后拜毕步下露台,发现传宣官在阶旁躬立,感到奇怪:“大清早就有事启奏?”

“韩大人在便殿候旨,他有重大军情奏闻。”

萧太后每见到韩德让,都有一种愉悦感,自然是爽快地应允:“宣。”

乍抽新芽初绽鹅黄的柳丝,在徐徐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不时摆过斜倚玉石栏杆的萧太后的香肩,也撩拨起她心潮春情的涟漪。这是一种极其随便的召见方式,完全破除了那庄重森严的宫规国律,就像情人幽会那样富有诗意。韩德让心有灵犀一点通,他百分之百地领悟到了这无言的深情。但他惟恐传宣官在远处看出破绽,不敢稍稍有失君臣之乱:“臣恭请太后圣安。”

“罢了。”萧太后把含情的目光抛过来,“有何紧急军情?”

“勿答已从宋都返回,带来红叶的机密情报。”韩德让递上。

萧太后看罢沉思半晌后发问:“红叶说宋国粮草不济,定于三个月后起兵,此言确否?”

“太后怀疑这情报有伪?”韩德让反问。

“你看可信程度如何?”萧太后再问。

“依臣愚见,红叶对我国忠心不二,断不会以假军情骗人。”

“倘若她获得的就是假军情呢?”

“太后为何发此设想?”

“上次红叶报信说,宋国已做好一切准备,即将进犯我国,怎么会突然推迟三个月呢?而且据哀家所知,宋国去岁风调雨顺是为丰年,库粮充裕,宋主才决心挑动刀兵,又怎会粮草不济呢?”

韩德让一听也觉有理,但是他又对红叶深信不疑:“这份密报倒有些真假难辨了。”

“真假不难分辨。”萧太后走动几步,“我已派出多名探马,分赴边境刺探军情,限令今日回报,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韩德让着实折服:“太后真乃英明远见。”

“这不值一提。”萧太后付之一笑,“俗话说不能一棵树吊死,多方面的军情来源,更有助于做出正确的判断。”

“太后所论极是。”韩德让是发自内心的恭维。

“你别总是顺情说好话。”萧太后的眼波摄他一遭,“且到寝宫,再与我仔细商议一下军情。”

多年的情谊,韩德让岂能不明白太后用意。他见传宣官远远地还注视着这里,便婉言拒绝了:“太后,此时不妥,且待早朝时再议吧。”

“堂堂男儿,竟如此畏缩,反不如女子勇敢,咳!”萧太后现出无限惆怅和幽怨。

“小人生死皆不足为虑,但要为太后与万岁着想,恕臣斗胆逆旨,告退。”韩德让一狠心抽身走了。

望着韩德让很快消失的背影,萧太后如失魂落魄一般,她贵为太后,拥有天下,但惟独没有男人的爱。她顿觉周身乏力,病恹恹地回到寝宫,躺倒在七宝龙凤床上。宫人几次请旨传膳,她都未发一言,她实在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早朝的时辰到了,她依然打不起精神。传宣官来催促起驾,十多年来,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了“罢朝”二字。百官们慌了,圣宗急了,纷纷来寝宫请安,萧太后传旨出来一律免见。而偏偏又值军情紧急,一日数十起边报,且都是十万火急。但萧太后闭门不出,亦不见任何人。一天,两天、三天,圣宗与南北大臣都急得坐立不安,未免都先后趋聚韩德让府中向他问计。

这几日韩德让的心情也极不平静,可以说满朝之中包括圣宗在内,谁也不及他了解萧太后。他明白自己得罪了太后,更主要是伤了太后的心。他理解太后对他赤诚而又炽热的爱,他也清楚太后对鱼水之欢的渴求。他扪心自问,当时拒绝了萧太后难道错了吗?不!萧太后毕竟是一国之主,比不得平民百姓,总要顾及太后自己的名声,皇上的名声,契丹国的名声,萧太后更不该为此而儿戏国事。如今宋军数路犯境长驱直入,难道就这样坐等宋军直达上京吗?不行!为国家计,为百姓计,为萧太后计,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拼着一死,哪怕招来灭门之祸,也要闯宫犯颜直谏!韩德让打定主意,让百官听候他的消息,直奔萧太后宫门。金钉朱门紧闭,韩德让抡起铁拳,把宫门擂得山响,恰似击鼓一般。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此处撒野。”传宣官打开门,“原来是韩大人。”

“让开,我要面见太后。”

“太后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韩德让不再多说了,一把将传宣官推开阔步而入。传宣官追也追不上:“韩大人,你这不是想要小人的性命吗!”

韩德让闯入寝宫,萧太后正在御书案后端坐观书,头也未抬便口吐谕旨:“将闯宫者拿下。”

韩德让被武士倒剪双臂绑好,跪倒。萧太后又传下旨来:“杖责四十。”韩德让被按倒在地,结结实实打了四十禁棍。萧太后又命传宣官及武士退出,待韩德让起立后问:“打你屈不屈,服不服?”

“臣有负太后一片深情,便处死亦无怨言。”韩德让话锋一转,“但太后身为国母,理应以国事为重。大不该仅因一己之欲未能满足,便数日不朝,以致贻误军情。倘为此招致我契丹国战败,太后就是千古罪人!”

“你!”这番话使萧太后大为震怒。

耶律斜轸匆匆进宫报急:“太后,宋军十万由曹彬统领,进犯我国,已侵占新城。”

萧太后只是微微一笑:“知道了。”

“太后,”韩德让仍然冒死进言,“你不能无动于衷呀!我军六千为敌所败,曹彬业已攻占固安。”

“哀家知道了。”萧太后还是不动声色。

这时,北院宣慰使蒲领也气喘吁吁入宫:“太后,十万火急军情,宋将田重进侵犯岐沟关,我军浴血苦战,怎奈寡不敌众,易州已经失守,敌锋指向涞源,气焰甚为嚣张,乞太后快做主张。”

萧太后又是一笑:“知道了。”

韩德让、耶律斜轸、蒲领三人不约而同再次谏奏:“太后,宜速发大兵遏制宋军攻势,否则契丹危矣!”

萧太后还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三人仍欲进言,驸马都尉萧继远又汗透衣衫来到:“太后,大事不好!”

“慌什么,”萧太后现出不悦,“有话慢慢启奏。”

萧继远稳定一下:“太后,敌曹彬部将李继宣强渡涿水,猛攻涿州,我大将贺斯率精兵数千增援,中其埋伏,全军溃败,贺斯被敌擒获,只恐涿州不保。”

“哎呀!”斜轸不觉惊叫出声,“若涿州一失,幽州便无屏障,敌人乘势长驱直入,南京析津府怕是首当其冲了!”

萧太后不发一言,稳如泰山。

众人正焦急万分,林牙谋鲁姑几乎是跑步奔上殿堂:“太后,刚刚接到战报,涿州业已失守!”

蒲领双手一摊:“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还有更坏的消息,”谋鲁姑喘息一下又说:“潘美、杨业兵出西径,锐不可挡,雁门口激战我军大败,我环州守将赵彦辛竟背主举城降宋,杨业之子杨延昭已进围朔州。太后,再不发大兵,国将不保!”

“太后!”韩德让、斜轸等一齐跪倒。

岂料,萧太后竟笑出声来,缓缓站起,脱口赞道:“好!”

以斜轸之精明都觉不解:“太后为何发笑叫好?”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萧太后敛容正色对大家说:“众卿,哀家此次的方略是后发制人。”

萧继远、蒲领同问:“臣等蒙昧,望太后明教。”

“此番宋军进犯非比寻常,不能轻视。宋王经七年准备,兵精粮足,志在报当年失败之仇,意在灭亡我国,五路兵马皆由名将率领,又统由宋王指挥,锐气正盛,因之,尽管哀家已知其进军路线,却不派兵设伏或死战拒之。”

韩德让忍不住插嘴问:“太后认定红叶第二次传出的情报有伪?”

“自然。”萧太后对韩德让倩笑一下,似乎是对那四十禁棍的报偿。“你以为我这几天只是怄气吗?现在可以告知众卿,这些日子我无时不在掌握前线的战况,并向前线发出谕旨。哀家命令前方许败不许胜,佯装无备,使宋王以为我相信了假情报,使其大胆深入,误以为我军不堪一击。使他们滋生骄意,并渐及疲惫,丧失锐气。这时我方精锐之师再神速出击,以我方之锐盛,击敌方之疲惫,胜负自然可知。”

众人听后,无不倾心折服:“太后英明,契丹必胜。”

萧太后温情地斜觑韩德让一眼:“这还多亏韩卿,及时获取宋国军事机密,哀家方能相应制敌。”

韩德让诚惶诚恐:“太后过誉,臣不敢当。第二次假情报若非太后慧眼识破,几误大事,臣理当受责。”

“这四十杖你不怨?”

“臣心悦诚服。”韩德让又说,“因为太后这几日并未置国事于脑后,而是运筹帷幄,昼夜勤政。”

“哀家读《三国》,深羡孔明安居平五路的奇谋,此番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而已。”

“太后深谋远虑,指挥若定,旷古奇才。”斜轸等恭维后敦请,“如今时机已至,应该发兵了。”

“出兵乃理当如此。”萧太后又问,“众卿,此番大战,何人可掌帅印?”

“斜轸大人乃北院枢密使,执掌兵机,当为元帅。”韩德让抢先说。

斜轸紧接着启奏:“韩大人勇冠三军,当年幽州大战令宋兵闻风丧胆,以少胜多,统帅非他莫属。”

萧太后未置可否,却转问驸马都尉萧继远:“卿意属谁?”

萧继远斟酌着说:“斜轸与韩大人均是帅才,太后倘不中意,耶律休哥也足可当此重任。他智勇双全,多年为南京留守,熟知宋军情况,定能不负重托。”

“你看呢?”萧太后又问蒲领。

“依臣看来,”蒲领沉吟一下,“以上三位都可为帅。”

“你们全错了。”萧太后一字一顿以加重语气,“哀家要皇帝御驾亲征。”

萧继远忙问:“太后呢?”

“哀家奉先皇遗诏摄政,自然要随驾出征!”萧太后语调慷慨激昂,足以见其决心。

蒲领立刻劝阻:“太后不可轻九五之尊,战场变幻莫测,多有风险。况且出征行军,诸多辛苦。”

萧继远也反对:“杀鸡无需牛刀,些许宋寇,有臣下迎击足矣,太后且坐镇上京,静候捷报。”

斜轸见状主动请缨:“太后若信任为臣,臣愿代劳,不败末寇,愿领死罪。”

萧太后又叮上了韩德让:“韩卿为何一言不发?”

被问到头上,韩德让只得开口:“臣以为太后亲征实为上策。”

斜轸等都大为奇怪:“韩大人何出此言?”

萧太后再问一遍:“韩卿赞成我带皇上出征?”

“理当如此。”韩德让毫不含乎。

萧太后万分感慨:“看来只有韩卿知我。”

斜轸等三人更为不服气,仍齐声劝阻:“太后不必涉险,更无须受奔波劳顿之若。”

“众卿关切之意哀家尽知,但我身为国母自当以国事为重。”萧太后语重心长地说,“宋王经七年准备,倾全国之兵,其意势在必得,五路人马,分进合击,互相策应,将帅善战,兵士骁勇,属实不可轻视。我军拒敌,为帅者不乏其人,奈何此番会战非比寻常。斜轸也好,休哥也罢,都要独挡一面,只有哀家临阵统筹,才好节制各路人马,况且,战机稍纵即逝,胜负决于呼吸之间,哀家身在前线,可以速做决断。免得报马穿梭往返于前线上京之间,迁延时日,便会贻误战机。再者,哀家与皇上亲临前线,自然会激励将士死战。至于风险和劳苦,身为一国之主,便为国为民战死沙场,亦死得其所。”

斜轸等无不感到萧太后所论在理,亦无不深受感动,与韩德让四人一齐跪倒:“太后一心为国,万寿无疆!”

“众卿请起。”萧太后正色端坐口传谕旨,“斜轸、韩德让二卿,即刻做好一切准备,明日午时祭庙出征。”

契丹祖庙,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和,映照着碧瓦朱墙,更显得庄严肃穆。陵庙宫门外,旗幡招展,枪刀闪光。精锐的马步军兵列队肃立,整装待发。庙内大殿中,香烟缭绕,钹鼓声声。萧太后、圣宗皇帝在前,北南大臣在后,面对辽太祖至辽景宗历代皇帝画像,恭恭敬敬地叩拜。敌烈麻都口中不住念念有词,无非是请历代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辽军旗开得胜。拜毕,萧太后领圣宗就要步出大殿。

“太后、万岁请暂留步。”敌烈麻都跪奏,“巫师尚且未曾卜卦。”

“我看就免了吧。”萧太后对此一向不以为然。

敌烈麻都却是忠于职守:“太后,出征打仗,预测吉凶,先皇传留下来,历代莫不如此。”

“好,”萧太后无可奈何又颇为不耐烦地说,“卜吧,不过要快。”

巫师身着七色袍,将马粪和艾蒿火绳点燃,把白羊的琵琶骨扣在上面,艾蒿火与粪火共同炙烤,巫师则环绕它又跳又唱,手中的鹿皮鼓“嘣嘣嘣”响个不停。

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灵住脚听。

我主大军要出征,诸神降福保安宁。

羊骨一块是敌营,艾火马粪把它攻。

要问祸福与吉凶,不破不行破方行。

萧太后手捧一炷香,就在羊骨旁站立。敌烈麻都嘱她,必须闭目潜心,默默祈祷,手中香燃尽,羊骨被炙透便是吉兆可以出征。香燃了一半,艾蒿的苦香味混合着马粪燃烧时发出的臭味,生成一种独特的奇臭,进入鼻孔钻入萧太后五脏,熏得喘不出气来。她实在难以忍受了,便将半截香塞到敌烈麻都手中:“你来代哀家守香。”

“太后,这只怕神灵怪罪。”敌烈麻都哭丧起面孔。

“哪来许多说道。”萧太后心早已不在这里,她遥望着远处的黑山,再次考虑分派的几路人马应由何人指挥合适。

“太后,太后。”敌烈麻都一副哭腔叫连声。

萧太后皱着眉头走过来:“又怎么了?”

“太后请看,怕是不能出兵了。”敌烈麻都手指羊骨。

原来,香已燃尽,羊骨并未炙透。

“咳,炙羊骨卜卦本属无稽之谈,它与出征有什么关联?以后取消这一程式。”萧太后步上九级石阶,居高临下,“诸将听旨。”

敌烈麻都又挤过来,叩首苦谏;“太后,羊骨不破乃是凶兆,应另择吉日出征。”

“你!”萧太后动怒了,“宋军正长驱直入,边塞城市接连失守,难道羊骨不破我军就永远不能上前线杀敌吗?你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滞误军机,就砍下你的脑袋!”

敌烈麻都吓得不敢出声了,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萧太后目光巡视一遍在朝大将,郑重发出谕旨:“着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山西兵马都统,萧达凛副之,率五万精锐禁军驰赴山西战场。”

斜轸、萧达凛双双出列:“遵旨。”

“二卿,西路宋军兵力虽不及东路、中路,然而其战斗力最强,宋军副帅杨业号称无敌,最难对付,乃宋军支柱。若能将杨业击败,则东路、中路宋军精神必将崩溃。”

“臣等定能不负圣望,生擒杨业以报国恩。”斜轸、萧达凛为肩负重任而兴奋。

萧太后见状又嘱咐:“那杨业骁勇异常,部属一向拼死效力,切记斗勇更需斗智。西路胜负,关乎全局,须当好自为之。”

“臣等谨记。”斜轸与萧达凛的轻敌思想立刻烟消云散。

“于越休哥听旨。”萧太后接下去分派,“命你为幽州兵马都统,率大军十万先行出发,抵御宋军主力曹彬。”

接着,萧太后又命善补为代北兵马都统,迎战宋军田重进一路。命材牙勤德警备平州,防备海上宋军登陆。赐谋鲁姑上方剑和旗鼓,增援拒马河一线的辽军,迎战宋军米信一路。待各路人马出发后,萧太后亲率由御帐亲军、皮宝军和宫卫骑军组成的十万精兵,带领圣宗耶律隆绪,由亲信大将韩德让护驾,在号炮声中离开潢水,车骑滚滚,旌幡蔽日,浩浩荡荡向南进发,从而拉开了宋辽这场空前大决战的序幕。

行军途中,战报、军情接连不断传到萧太后驾前。令她烦恼的是,几乎无一好消息。杨延昭围攻朔州,守将顺义军节度使赵希赞拒战失败,开门投降。杨延昭马不停蹄,以得胜之师又转攻应州,契丹守将彰倍军节度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不战而降。接着杨业又攻克浑源,与田重进会师于恒山。

杨业一路宋军连战皆捷,进展神速,萧太后感到如在侧背插入了一把尖刀,她对韩德让说:“杨业如入无人之境,锐不可挡,必须遏制住他的攻势,否则若与田重进共同占领我军都山,则幽州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长城以南国土都将难保。”

韩德让愁上眉梢:“杨家枪法出神入化,杨家兵将训练有素,遍观我朝恐无人可与杨业父子匹敌。请恕臣狂妄,要与杨业争高下,只有我去会他了。”

“你?”萧太后亦知,只有韩德让足以对付杨业,但她犹豫不决。

“太后,我理当为你分忧。”韩德让表示决心。

沉吟良久,萧太后还是摇头:“另选猛将吧。”

韩德让岂能不知太后之心:“请太后宽念,我绝无危险,决不让杨业占到便宜。”

“刀枪无眼,战场风云变幻,黄忠难免马失前蹄,关云长也会败走麦城。冷枪暗箭有时防不胜防,你去我怎能放心。”萧太后说来情意浓深,“况且,你若不在我身边,万一敌人偷袭,我岂不无有依靠。”

韩德让感受到了她的深情:“臣愿不离太后左右侍候,只是选派何人去对付杨业呢?”

“莫说杨业天下无敌,有一人足以当此重任。”萧太后心中已有目标,“可记得前年春按钵时,有员猛将与韩卿比武,大战二百回合不分胜负?”

“冀州防御使大鹏翼。”韩德让脱口而出。

“此人一把金背砍山刀出神入化,比起那杨家枪有过之而无不及。”萧太后信心十足,“他必是杨业的克星。”

“太后所论极是。”韩德让还是忍不住指出,“只是大鹏翼勇猛有余,谋略不足。”

“这点你不必多虑,哀家对此早有打算。”萧太后已有措施,“我派康州刺吏马贝、马军都指挥使何万通各统万骑,与他配合作战。马贝人称小张良,聪慧过人,何万通秉性谨慎从不涉险,足以弥补大鹏翼之不足,这样一来,有大鹏翼之勇,有马贝之智,有何万通之小心,三万精锐铁骑,定能击退杨业。西路战场形势扭转,全局自然可以控制了。”

“太后英明,为臣心悦诚服。”

萧太后对他倩笑盈盈:“你是哀家一张王牌,轻易是不能打出去的。”

圣旨从行营传出,大鹏翼接旨后往上京方向叩头谢恩,他高昂起状如雄狮之首的巨头,对萧太后委以重任深感荣幸和自豪。当即传令,点齐本部一万骑兵,火速南下迎敌。

副将花牙提醒说:“将军,圣旨讲与马、何二军会合后南下。先行出发可有逆旨欺君之罪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鹏翼急于建功立业,“战局紧迫,若等马、何二军到达,按部就班出兵,杨业早打到幽州了。我们必须抢在宋军之前赶到军都山口,不使宋军越过军都山,否则如无军都山之险,宋军便可任意纵横驰聘了。”

花牙觉得大鹏翼并非一勇之夫,方才这番见解确实很有战略眼光,抢占军都山是遏制宋军攻势的关键,理应火速进军,但他仍然担心:“我们孤军深入,就怕宋军迂回包抄。”

“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哪来这许多说道。”大鹏翼胡须扎撒起来,“这支队伍是我说了算,叫你出发就出发,休再费话!”

花牙钳口不敢再说了,一万骑兵集合完毕。由于是紧急集合,半数将士未及携带饮水。花牙见状又提醒大鹏翼:“将军,是否晚出发一刻钟,让将士们备足饮水?”

“你想贻误战机么!”大鹏翼双眼瞪得如铜铃。

花牙赶紧低头唯唯而退。

大鹏翼马鞭往西南方向一指,一万精骑如疾风滚雷飞奔军都山。花牙犹豫一下,还是告诉身边两名亲信,分别骑马往东北、西北方向去迎马何二军,告知他们不必再到冀州会合,而是于途中就近驰赴军都山。

对于军都山的战略地位,不仅潘美、杨业、田重进深知,宋太宗亦十分重视。因为如不先行占领军都山以西,拥有军都山诸险,即使曹彬攻占了幽州也难以固守。这也是宋太宗吸取了太平兴国4年第一次伐辽失败的教训认识到的。为此他传旨田重进,必须抢在辽军之前占据军都山。同时宋太宗传旨潘美、杨业,要他二人分兵。由潘美领一半人马北上取西京云州,而令杨业率另一半人马东向灵丘,迅速向田重进靠拢。宋太宗料定,契丹不会不知军都山之重要,必定全力争夺。看来宋太宗的部署是得当的。由于宋辽双方都极为重视军都山,为此注定了围绕着军都山的一场血战已势不可免。

大鹏翼与花牙率一万骑兵,连续行军一个白昼半个夜晚,中间只休息两次进餐一次,终于在夜半时分赶到了军都山口。将士个个汗流浃背,战马匹匹犹如水洗,确已人困马乏再难支持。

花牙不见宋军身影,长长喘了一口气:“总算被我们抢先了,全军抓紧休息、睡觉,养精蓄锐以备迎敌。”

“不行!”大鹏翼断然反对,“谁也不许入睡,伙头军立刻埋锅造饭,兵士抓紧喂饮战马,向前方派出哨马观察敌情。如无宋军动静,再轮班睡觉不迟。”

花牙知大鹏翼治军极严,又一想他说的亦有理,谁能保证宋军不会立即杀来呢?便按大鹏翼的命令下去布置。但是附近没有溪流,又无村庄水井可寻,无水难以饮马。大鹏翼听了花牙报告、也觉束手无策。

花牙见他直舔干裂的嘴唇,摘下水葫芦递过去:“将军且先润润喉咙。”

大鹏翼看到水葫芦,不由双眼一亮:“有了,把各人带的饮用水全都集中起来统统饮马!”

花牙一怔:“将军,水全饮马人喝什么呀?”

“人总可以忍受,而战马不饮水如何投入战斗!”

“但是,人带的饮用水能有几多?用来饮马岂非杯水车薪。”

“饮够不可能,总比不饮强。”大鹏翼有些烦了,“一切服从战争,一切为了胜利。别说了,抓紧饮马。”

军令传下,大部分将士心怀不满,因为众人也都渴得噪子冒烟,但军令如山不敢违抗。也有人不肯把水匀出来饮马,而是抢着喝下几口再交。大鹏翼巡视中发现一个小校正仰脖喝水,他不由分说一把夺下:“不听军令,就是死罪!”

“三叔,是我。”原来这小校是大鹏翼侄儿。

“你!”大鹏翼没想到偏偏抓到侄儿头上。

“三叔,我实在渴得受不住了。”

“拿下!”大鹏翼虎目一瞪。

“三叔,你要干什么?”小校感到不妙,赶紧讨绕,“我只不过才喝了一口呀,你就宽恕我吧。”

“军法如山,难以徇私。”大鹏翼把心一狠,“砍头!”

花牙走过来劝阻:“将军,口渴饮水情有可原,饶他这次吧。”

“执法不严,何以号令三军?放过我侄儿,又何以服众?”大鹏翼气乎乎,“若都如他,战马难解干渴,宋兵杀来,又何以迎战?”

“这……”。花牙被问住了。

“杀!”大鹏翼再下命令。

小校被按倒在地,口中连呼:“三叔饶命!”但是终未免人头落地。

全军见大鹏翼将亲侄儿斩首,无不肃然,原本对命令不满的人,也都叹服了。

一个探马飞驰回来报告:“将军,五里外发现大队宋军骑兵,正向山口行进。”

“好!”大鹏翼如同注射了强心剂一样,立刻精神倍增,“马上列队,准备迎战,给宋军以迎头痛击!”

“将军,”花牙提议,“我军应该立刻埋伏起来,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两军相逢勇者胜,要打就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干,何必偷偷摸摸,那不是英雄所为。”大鹏翼反对。

花牙继续劝说:“宋军肯定是长途急行军,来抢占军都山口,他们想不到我军会先期到达。有夜幕掩护,我们埋伏起来,出其不意,定能大获全胜。”

“我大鹏翼打仗向来凭真本事,闹鬼算不得好汉,你怕死在后边观战,看我如何收拾宋军。”大鹏翼根本听不进,坚持一意孤行。

花牙只有叹气,而毫无办法,眼见部队在山口排开,严阵以待。

马蹄声如骤雨迅雷由远而近,田重进大军的先头部队马军三千,已经接近军都山口。先锋大将曹元辅佇马回首,督催部下:“快!抢占山口,为国立功。”

副将袁继忠策马赶来:“曹将军,是否先派两队探马查看一下,万一有辽军伏兵,我们可要吃亏呀。”

“不必了,我谅辽兵来不了这样快。”曹元辅很自信,“哨探等侯,空费时间,还是抓紧占领山口为上。”

宋军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夜色中的军都山,像一头怪兽迎面扑来,越来越近。“咴咴咴”,山口方向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紧接着群马和鸣,山响谷应,在静夜中格外气势磅礴。

袁继忠慌得勒住马:“曹将军,糟了!有伏兵,我们中埋伏了。”

“慌什么!”曹元辅心中后悔;但为时已晚,他望望两侧黑森森的崇山,三千人马全已进入狭窄的袋形地带。他命令停止前进,准备三面受敌。

“杀呀,”大鹏翼身先士卒带五千人马猛冲过来,意在趁宋军立足未稳,一战而胜之。

曹元辅命袁继忠领一千骑迎战:“顶住,必须顶住!”他则注意两侧动静,等待辽军从左右伏地冲出夹击。袁继忠已与大鹏翼接战,双方兵将杀在了一处。由于战场狭小,大鹏翼的五千兵力不能全部展开,兵力上的优势也就不突出了。双方只能是数百人接战交手,其余人只能在背后呐喊,或者待有伤亡时补充上去。令曹元辅奇怪的是,迟迟不见左右伏兵杀出。此刻倘左右再有数千辽军伏兵合围,那么他这三千人马肯定要全军覆没。难道辽军不曾设伏?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地形如稍具军事常识,都会设伏以待的。

此时,战场上的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宋军副将袁继忠,与大鹏翼战过十个回合,就抵挡不住了。大鹏翼把七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挥舞得风车一般。袁继忠手中银戟被磕飞,徒手不敌拨马败逃。将领一败,兵士自然随着败退。大鹏翼抡刀恣意砍杀,引辽兵猛压过来。曹元辅见状,也顾不得留预备队对付左右伏兵了,手中枪一摆,截住大鹏翼就刺。双方主将,就在谷口中刀来枪往恶战起来,宋军有主将抵敌,兵丁们士气复振,又返身与辽兵接战。谷口内,一时间刀光血影,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曹元辅在宋营中也算得一员虎将,其枪法与杨延昭不相上下,是主帅潘美的得意门生,因此才委他为先锋,他也以期此番北伐中建功立业正好高升。可怎奈大鹏翼勇冠三军,力大无穷,每一刀砍下来,都如泰山压顶一般。曹元辅勉强接战二十回合,便已腰酸臂痛手腕发软,汗流浃背,力气耗尽。他多么想一举而胜再建头功呀,可是力不从心。他实在不愿败退,这将使以往的威名扫地,可是若再硬撑下去,只怕就尸横沙场。思前想后,还是保命要紧,曹元辅拨马便逃,宋军立刻全线溃败,乱了队形和阵容。大鹏翼引兵追杀,宋兵死者不计其数。

曹元辅败逃出四五里路,残兵败将已不足千人,而大鹏翼仍在穷追不舍,看来意欲将其全歼。正当曹元辅战又战不过,逃又逃不脱之际,宋军副总指挥谭延美引后续人马来到,一万生力军当即投入战斗。大鹏翼毫无惧色,迎住谭延美厮杀。这谭延美是田重进这路军中第一勇将,自这次北征以来,已连斩辽方十数员战将,一柄浑天铲未遇敌手。怎奈强中更有强中手,他毕竟抗不住大鹏翼的蛮力,眼看不支,曹元辅见状赶紧上去助阵,大鹏翼仍然势不可挡,袁继忠看他二人还是讨不到便宜,也拍马过去围攻。这情景犹如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样,双方杀得势均力敌,一时难分胜负。

主将战成平手,兵卒的厮杀可就以多为胜了。五千辽军,自然不敌一万多宋军,何况宋方又是生力军。奉命扼守山口的花牙,几度想率兵参战,但想起大鹏翼的命令,他都不敢轻动。大鹏翼为人极其自负,你若出兵助他,他认为是看不起他。而且山口一旦有失,花牙就有死罪。战场上的形势对辽军越来越不利,不时有辽军败逃回来。当花牙得悉大鹏翼被围在敌军中,辽兵死伤惨重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果敢地引五千人马杀出山口投入了战斗。

战场的形势很快又发生了变化,辽军扭转了颓势。袁继忠分出来迎战花牙,谭延美、曹元辅双战大鹏翼又显得吃力了,眼下尚可应付,时间一长必定要处于下风。一时间战场上兵将相当,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人马踏荡起的黄尘,随风飘散,致使月色迷蒙,星光惨淡。喊杀声、惨叫声、马嘶声和兵器的撞击声,周围十里外清晰可闻。遍野死尸和污血散发着腥气,而拼死的大搏杀仍在这死尸堆上残酷地进行。夜色中的军都山仿佛在颤抖,围绕它的争夺战仅仅是开始,更大规模的血战还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