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7月,如火的骄阳灼烤着大地。自打春起,就未下过一场透雨,近来更是连续四十天滴雨未见,庄稼旱得几乎要起火冒烟,小溪干涸,井水见底,就连皇宫饮用水都发生了困难。炎炎赤日照得景宗难以睁眼,他的心底如同被火烧油煎,心情烦躁地撩起珠帘:“传宣官,传宣官!”
因为景宗一向很少召唤传宣官,所以传宣官正在十数丈远的门洞里享受过堂风纳凉,听见皇帝连声呼叫,一路小跑奔过来,额上滴汗,双膝跪倒:“奴婢在。”
景宗顾不上责怪他:“召皇后立刻来见,朕有要事相商。”
“奴婢遵旨。”传宣官起身,匆匆忙忙穿过两层屋宇,来到了燕燕日常处理政事的勤政殿。
燕燕正与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南院枢密使韩德让等几个亲信重臣议政,传宣官径直闯入:“娘娘千岁,万岁宣召。”
“你没看我正忙着?告诉万岁,我少时就去。”
“使不得,万岁不知何故龙颜震怒,要娘娘即刻去见。”燕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对众大臣说:“各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燕燕来到景宗寝宫,未及开口,景宗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了一句:“如此久旱无雨,你到底想怎么办?”
“原来圣上是为旱情忧国忧民,真乃尧舜之君。”燕燕且先恭维。
景宗果然情绪稳下来,声音也低了几度:“身为一国之君,自当时刻体察民生疾苦,再旱下去,只怕今年就颗粒无收了。”“万岁所虑极是,所以妾妃正与大臣们商议,拟打开国仓放粮……”
“什么?放粮当不了降雨。国仓放空,一旦南边宋国开战,军粮又将从何而来?”
“我们商议有限放粮,只发给青壮劳力,使之出力修渠,引潢水浇灌田地,以此缓解旱象。”
“我不是说过这办法不妥吗?挖渠引水难救燃眉。况且久旱,潢水也难免断流。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落一场透雨。”
燕燕微笑着走近些:“万岁,阴晴雨旱,俱是天象自然,非人力所能为也。天不下雨,我们亦无可奈何。若尽人力,只有开渠。”
“爱妃,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应当为民祈雨。”
“万岁之意是要行瑟瑟仪?”
“早该这样做了。”
“行了瑟瑟仪,也未必降雨,其实这是不管用的。”
“爱妃怎能出此对天不敬之言!此吉仪乃先祖立国时所传,历代莫不如此。近来民间纷纷传言,说我们对天神不敬,才惹怒上天以旱象惩戒。看来所传不差,爱妃且莫再语忤天公神道。”
“宋王、宁王及其爪牙,借天旱散布如是流言,以期引起民怨,万岁切莫做他们的传声筒。”
“而今连内监都这样说,亦非毫无道理,为解上天之怒,平万民之怨,朕决定即刻安排动身,去往太保山祈雨。”
燕燕没想到景宗如此心急,委婉劝阻:“万岁龙体欠安,只宜在宫静养,如此酷暑炎天,万岁禁不得鞍马劳顿,瑟瑟仪还是缓行为上。”
“爱妃此言差矣,解民倒悬,朕怎能顾及自家身体,此事一定要办。”
燕燕只得说出实情:“万岁不知,宁王、宋王等人一直贼心不死。今借天旱攻击圣上不符天意。在制造流言同时,他们正加紧密谋串连,整备甲马兵器,已有谋反迹象。当此之际,万岁决不能轻离上京,以免敌人趁机为乱。”
“有这等事?”
“北、南枢密使俱都访查得实。”
“我却不信。”景宗微微一笑,“齐王已死三年,宋王已于去年被废,宁王孤掌难鸣,我不信他们还敢以卵击石。”
“万岁,敌对力量正在重新组合集结。据悉,宁王正在拉女里、高勋,这二人与宁王来往日多,不能不防呀。”
“越发离奇了,女里、高勋皆为朕之亲信,怎会与宁王辈同流!”景宗根本不信,“你不要再编理由阻止了,我意已决,传喻王公于越及北南大臣随行。”
一个时辰后,百官在承天门外列好队伍等待出发,景宗由燕燕陪伴,内监簇拥亦乘马来到。
韩德让离队迎过来向帝、后密奏:“万岁、娘娘,宁王、宋王、女里、高勋都称病未到,这样巧合,怕有阴谋呀。”
景宗向队列巡视一遍:“荆王不是也未到吗?”
韩德让回奏:“据臣探明,荆王确实卧病在床。”
燕燕对此颇为重视:“万岁,苗头有异不能等闲视之,莫若我与韩将军留在上京坐镇。”
“不必。”景宗一口回绝,他对燕燕与韩德让的关系,总是怀有戒心,“何必谨小慎微大惊小怪,瑟瑟仪少不得爱妃,韩将军保驾我才放心。”
燕燕与韩德让对看一眼,不好再坚持下去,但是她实难放心,吩咐韩德让:“对上京和皇城的保卫,你再着意做一下部署,要确保万无一失。”
“臣明白。”韩德让提马欲走。
“且慢。”燕燕又加叮嘱,“先帝神器,天子旗鼓还有太子,都在皇城内苑,至关重要。”
韩德让点头:“娘娘放心,臣会做好安排。”
韩德让驱马飞驰来到东华门,留守的行宫副部署耶隐迎上:“大人,如此匆忙,定有急事?”
“娘娘懿旨,要你时刻警惕,百倍小心,确保内苑平安。”
“大人早已交待过了,末将决不敢稍有懈怠。”
“要密切注意宁王的动向,对他切莫掉以轻心。”
“末将谨记。”
韩德让又将两名守卫东华门的护卫太保塔扎和列哥叫过来,郑重下达命令:“车驾离京之后,皇城只开东华一门以供出入,你二人必须牢记,如无副部署的金鱼兵符,对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
二人齐声应答:“遵令。”塔扎的烂眼边子急骤地眨动几下。
韩德让感到万无一失了,这才掉转马头返回。
景宗早已不耐烦,对韩德让和燕燕扫了一眼,吐出一句不满:“过于小心了。”景宗把手一挥,一声令下,在“起驾”声中,祈雨大队浩浩荡荡出发。
观望的人群中,有一个精壮汉子,待到大队走远,消失在黄尘古道之中,他才转身离开。头上的草帽仍压得很低,直到宁王府前四顾无人注意,飞快地闪身溜了进去。
王妃安只正在窗前引颈张望,瞥见壮汉走进,打起帘子急问:“怎么样?”
壮汉摘下草帽,露出宁王的本来面目,喜悦溢于言表:“大事可成!”
安只合掌称庆:“真乃天助也!”
宁王只没坐下呷一口温茶:“我最担心被萧燕燕看出破绽,岂料他们毫无戒备,韩德让也随行离开,此番我们定能成功。”
“好,我们立刻分头行动。”
宁王与安只一同出府门,乘车分别往东西两个方向去了。
宁王来到宋王府,令宋王喜出望外。自打去年春季,宋王谋反事机不密被废以来,整整一年多了,门庭冷落车马稀,故交亲朋怕受株连,谁也不肯登门。宋王自己担心再受怀疑,而且羞见外人,也从未跨出府门一步。所以这一年零三个月,他形同被囚禁,逐日在烦恼忧愁中生活。按说,景宗对他是够宽容了,若依燕燕的主张,要对宋王赐死。景宗看在手足情份上,只是废除了他的王位,俸粮仍很优厚,按理说他是应该感恩的。曾记得当谋反事露,他在金殿上把头叩出血,只求得免一死足矣。可是当真的得以活命之后,他又对形同囚徒的现状不满了,他又渴望恢复身为宋王时的富贵生活。大概此刻景宗真的给他恢复了王位,他又会产生新的不满。人啊!欲望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宋王将宁王让进客厅:“这是哪阵香风,把王兄给刮来了?”
“年余未见,十分想念,特来过府拜望,以叙手足之情。”
宋王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乃犯有叛逆重罪之人,王兄前来,不怕朝廷生疑吗?”
“你我同胞,且又志同道合,为了王弟,便受株连亦心甘情愿。”
宋王又是回以冷笑:“一年多足迹罕至,今夕突然光临,该不是闲走吧?”
宁王反问:“对这种处境,难道你就心安理得了?”
“得以苟延残喘,已感皇恩,岂有非分之想。”
宁王冷笑了:“王弟经常派人探听朝中消息,该也不是为解闷吧?”
“我闭门思过,不问外界是非。”宋王矢口否认。
“请问,贵府管家乔装改扮,到承天门探视帝后离京所为何来?”
“这么说,王兄也到场了?”
“好了,我们莫再兜圈子了。萧燕燕、韩德让和皇上都去了太保山,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呀!”宁王摊牌了。
“你想发难?”
“难道你不想翻身?”宁王鼓动说,“若不夺过皇位,我们早晚都难免做萧燕燕刀下之鬼。”
“王兄,你的力量够吗?”
“所以才来联络王弟。”
“你我二人,两府兵力有限,有必胜把握吗?”
“还有荆王、女里、高勋参加我们的联盟。”
“女里、高勋乃萧燕燕忠实走狗,焉能助你我。”
“这二人本系保佐当今即位的功臣,可是萧燕燕偏向韩德让,擢升其为南院枢密使,二人极为不满,反叛之心早有流露,只差无人挑起反旗,我们一动,这二人必然起而响应。”宁王信心十足。
宋王动心了:“女里、高勋若能参与反叛,则大事可成。”
“笃定了。”宁王又告知,“拙妻已去二人府上通报夺位之事,二人一定出兵。不知王弟如何行动?”
“我倾全府家兵二百助战。”
“王弟你本人呢?”宁王叮住他不放。
“放心。”宋王拍拍胸膛,“我虽武艺平常,不能冲锋陷阵,但总可站脚助威。”
宁王心满意足离去,又到了荆王府。
病榻上的荆王,甚觉喜出望外,从床上坐起:“难得王兄还想着我。”
“咳!说来惭愧。”宁王有意激起荆王不满,“你我手足兄弟,本该朝夕聚首,奈何萧燕燕耳目众多疑心又重,怕给王弟惹麻烦,故而一直未来探病,还望谅情。”
“王兄今日光临,已慰渴思之心,快快请坐。”
宁王侧身坐于床沿,执手透出关切:“病体如何?”
“三好两歉,几成沉疴,令人忧愁。”
“不必多虑,为兄特地来送怯病药方。”
“王兄快请示下。”
宁王起身站立:“我决定明日午时举旗发难,夺取皇位。”
“啊!”荆王愣了。
“王弟之症乃心病而起,你连年受萧燕燕压制,大气都不敢出,心情抑郁,焉能不病倒。只要推翻萧燕燕,你自然扬眉吐气,气顺则病可无药而愈。”
“王兄之言差矣,太医说我的病乃是痨病,与萧燕燕何干?”荆王劝阻,“这谋叛之事,我看使不得。”
“王弟,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天赐良机。”
荆王诚恳再劝:“萧燕燕临朝业已数年,并未加害我等,彼此相安无事,国与家都得太平,何苦无故又生事端?况且萧燕燕治国有方,国力日见强盛,何须定要取而代之?”
“王弟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为何袒护萧燕燕那小淫妇!”宁王咬牙切齿,“明天我就叫她难以活命。”
“万万不可,一旦事败,身家性命不保。”
“我意已决,请王弟同舟共济。”
荆王推拒:“劣弟身染重病,实难从命。”
“王弟有病我不勉强,请你出兵助我。”
“这,我府中无兵可调。”
“明晨我派人来府中领兵,请王弟点齐二百人马等候。否则我登基之后,恐怕对王弟不利。”宁王没耐烦再劝荆王,威胁几句后离去。
宁王回到府中,见王妃安只已先期返归,心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事情不果?”他最担心女里、高勋的态度,这二人都掌管着数目可观的兵马,参加与否,关系到这次举事的成败。
安只却是一笑:“看你,有我出马岂能不成。”
宁王仍不放心:“他们没有顾虑?”
“你真是太多虑了。”安只眉飞色舞,“他二人无不兴高采烈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动手。”
“好!若果真如此,大事成矣!”宁王兴奋之后又问,“他们各出多少人马?”
“他二人可召来一万铁骑。”安只补充说,“不过他们的人马最快也要后天午时赶到。”
“为何要这许久?”
“你想,他们的部族军离此数百里,现在就已派出飞骑传令,集结准备总得一天时间,后日中午赶到上京已属不易了。”
“只要他们及时赶来助战就好。”宁王心中宽打窄用,哪怕女里、高勋兵马后天傍晚到达,也足以赶在萧燕燕之前。因此他踌躇满志地举起双拳,“苍天,一切如愿,万事俱备,只等明天中午举旗发难了。”
“王爷,”安只在一旁冷静地提醒,“高勋特别嘱咐,必须在举事前将旗鼓、神器拿到手,否则难以号令服众,必败无疑。”
宁王嘿嘿微笑几声:“这也劳他多嘴多舌,对此本王早有安排。”
“王爷,皇城比外城还要坚固,且有精兵守卫,攻破决非易事,需当周密计议破城方案。”
“爱妃,休怪本王对你留一手,如今可以告知了,那东华门的护卫太保塔扎,早已被我收买,到时他自会大开城门迎我入内。”宁王说时不无得意。
安只听了也觉欣喜兴奋:“王爷的心计妾妃算是服了,不过明天起事,也该知会塔扎了。”
“我已派总管叫他前来议事,估计就该到了。”宁王此刻心情极好,“爱妃且随本王到花园中散散心,越是激战前夕,越是应该放松一下。”
半斜的红日仍然发出刺眼的强光,园中花木呈现出昏昏欲睡的倦态。干旱与炎热交煎,花朵不及放开,就已卷起焦黑的枯边。以往纷飞的蜂蝶,而今也全都不知去向。景色虽不宜人,宁王兴致不减,他在安只粉腮上抚摩几下:“这满园鲜花都不及爱妃脸儿娇艳。”
安只报以甜蜜的媚笑:“妾妃人老珠黄,王爷明日登极称帝,妾妃当退避三舍。”
“爱妃不必多虑,皇后的金册,别的女人抢不去。”
“我真有这个福分?”
“爱妃对我来说,不在于满足对女人的需要,而是补充我的智谋与胆识,成大事要仰仗爱妃,治理国家怎能少得了你!”
安只暗中放心了:“妾妃愿终生为王爷排忧解闷。”她含情脉脉靠过去。
宁王伸臂揽住她的腰肢,任她的头部深深埋入自己的胸膛。此刻两人都为即将到来的巨大胜利而亢奋,但也都心存隐忧。篡国之举,非同儿戏,万一事败,就将是人头落地呀!这隐忧两人谁也不愿说出口,谁也不想引起对方的不快。而此刻彼此似乎从这亲密无间的依偎中,获取对方的力量增加自身的勇气。
身后,依稀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很轻很轻,轻微得就像老鼠在草丛间游动。宁王松开安只,猛地转回身:“什么人!”
走来的管家着实被吓了一跳:“是奴才我。”
一瞬间,宁王感觉到自己失态了,在下人面前如此风声鹤唳成何体统!他的手从佩刀把上撤下来,同时他也想到了交付给管家的使命:“你把塔扎留在客厅等候吗?”
“王爷,他没来。”
“他敢不听我的调遣!”宁王立刻又火了。
“王爷息怒,并非塔扎变卦,而是副部署耶隐有严令,不许他离开东华门一步。”
“有这等事。”宁王与安只对看一眼,又问总管,“莫非耶隐有所察觉?”
“奴婢不知。”
安只思忖着说:“我看不会,倘若已走漏风声,韩德让与萧燕燕就不会离开了。”
“有道理。”宁王又恢复了信心,对安只说,“不能来此,我就派你去东华门,将塔扎叫过一旁,吩咐他明日午时做好接应,等我领人一到,立刻开门迎入。”
“办不到了。”总管告诉说,“塔扎对我言讲,韩德让临行下令,无耶隐金鱼符,任何人不得放入东华门。况且又是塔扎和列哥两个人守卫,他确实难做手脚。”
宁王听后,半晌无言,默默瘫坐在椅子上。难道这政变大计不及出世就胎死腹中吗?他怎么能甘心呢?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至此,他不能不佩服韩德让高明,保住皇城,就足以扼杀一切叛乱阴谋。他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爱妃,这步棋被韩德让占先了,我们失算了。”
“王爷何必如此悲观?只要金鱼符到手,自然可长驱直入东华门。”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耶隐乃韩德让死党,金鱼符在他手中,难道还会拱手送你不成?”
“我去设法拿来。”
“使不得。”宁王赶紧制止,“耶隐武艺超群,轻功尤为过人,盗符只能是送死。”
“妾妃不去暗盗,而是明拿。”
“你?白昼呓语说梦话。”
“妾妃自有道理。”安只说罢,款步踱入后堂,少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焕然一新步出,“我去拜访耶隐。”
“不行,我决不放你去。”宁王拉住安只不放,“耶隐为人精明至极,你去他那里闹鬼无异于飞蛾扑火,我不能让你白送性命。”
“王爷,事到如今,发难之箭已在弦上,总不能半途而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耶隐处纵是刀山火海,妾妃也要去走一趟。”安只又加问一句,“王爷难道认输了?”
宁王渐渐松开手:“爱妃,如今就只有靠你孤注一掷了,千万要随机应变,多加保重。”
“王爷,妾妃若万一身死,只求王爷把尸首好生安葬,不使抛尸荒野为犬噬鹰啄,妾妃在九泉之下也得安生了。”
二人分手,颇有死别的味道。年迈的总管在一旁也不由泪湿双眶。但是心中也犯核计,他们这是何苦呢?身为亲王、王妃,不缺荣华富贵,为何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强求呢?咳!人心为何都贪得无厌呀!
上京的黄昏格外迷人。播土扬尘灼人的旱风停息了,夜色初临,一弯弓月点点晶星缀上了墨蓝的天幕,街巷亮起了盏盏华灯,游人乘着晚凉涌上了街头。来自宋国、西夏各地的商人,迎来了一天中交易的黄金时刻,临潢府不愧为繁华帝都。安只乘坐的珠车,在熙攘的人流中穿行,拐入一条僻巷,不久停在了耶隐门前。
室内,耶隐刚用过晚饭,正沏上一壶香茶待饮,家人禀报说宁王妃安只求见。耶隐甚觉突然,自己与宁王府素无往来,而且因为分属两个政治集团,就是偶然碰面也都视如不见,今夜登门岂非怪哉?他此刻又想起韩德让临行的嘱咐,心说安只来得正好,且借机试探一下虚实,便亲自开门将安只迎入房中。
落座之后,安只笑吟吟问:“唐突造访,将军觉得奇怪吗?”
“王妃入夜驾临,又不带从人,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该不是思春吧。”耶隐回答得颇不客气。
“将军以为我为何而来呢?”
“只怕是为的东华门!”
安只略微一怔,但很快以笑掩饰:“我若果真为此呢?”
“王妃是枉费心机。”耶隐盯住安只察颜观色,“动武你不是对手,行贿我不希罕,许愿封官我不买帐,色相勾引,你这半老徐娘还难动我心。”
“可我自信不会徒劳往返。”
“我认定你是空手而归。”耶隐加以规劝,“王妃,娘娘与韩大人早有防范,听我良言相劝,且莫轻举妄动。”
安只叹口气,似有所思。
“人生不可妄求,以免招致横祸。”耶隐斟上两杯茶,推给安只一杯,“王妃请用,并请三思。”
安只端起茶杯,看耶隐也端起杯来欲饮,趁机说道:“将军,这茶该不会有毒吧?”
耶隐付之一笑:“两杯茶出于一壶,我还不想与你同归于尽。”
“如果我这杯中事先做了手脚呢?”
“好,我与王妃换饮如何。”耶隐将两只茶杯掉换过来,“可以放心了。”
不一时,二人都将一盏茶饮尽,耶隐又继续给斟满:“这茶味道如何?”
“我对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金鱼符,可否容我一见?”
“王妃就是为此而来吧?请看,就在这里。”耶隐从腰间解下四寸长的金鱼符放在桌面上,“不过,你是可望而不可及。”
安只嘿嘿冷笑几声:“耶隐,你失算了,我马上就要拿走金鱼符,然后打开东华门……”
“痴心妄想!”耶隐一激动,感到有点头晕。
“有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已经中毒了!”
耶隐又一阵恶心,有点警觉:“你胡说!”
“我让你死个明白。”安只得意地说,“我来之时,就已将七蛇涎烘制的剧毒药粒,具体说如谷粒大小三颗,夹在了左手无名指与小指缝间。当我端起茶杯时,张开指缝,药粒自然落入杯中,当即溶化。你被我一激就同意换杯,自然也就难逃一死了。按正常情况,只需一粒药就可置人死地,对于你这武功卓绝之人,自然要格外关照了。”
耶隐已觉腹中作痛:“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奸妃!”他突然一伸手,使一招乌龙探爪,向安只头顶抓来,如果抓上,必是五个血窟窿。
安只身子向后一仰躲过:“谅你使不出第二招了。”
耶隐一动,顿觉腹中如刀割绞,双手抱紧肚腹:“痛煞我也!”扑通一声,倒地身亡。
安只一伸手,将金鱼符抓过来,起身就走。耶隐的总管闻声跑入,与安只恰撞个满怀。安只就势一记窝心拳,总管嘴一咧,鼻口流血,慢慢瘫下去。
安只满面春风回到府邸,宁王满怀希冀地迎上:“得手了?”
“看!”安只手中的金鱼符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啊!”宁王一把夺过来,先是贴在胸口,继而捧在掌心,久久地陶醉。安只在宁王脸上戮了一指头:“该怎么感激我呀?”
宁王把腰板一挺,拿腔做调地:“朕册封安只为大辽国皇后,钦此。”
安只识趣地双膝跪倒:“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娇媚的声音叫得宁王心头酥痒痒的。多少年来,千辛万苦不都是为这一声“万岁”吗!啊!梦寐以求的就要成为现实了。他飘飘然,俨然身为皇帝,伸双手搀扶安只:“爱妃平身。”
“谢万岁!”安只对宁王完全以君礼待之。
宁王周身的热血在急骤涌动,强烈的欲望烧得他急不可耐:“爱妃,常言道迟则生变,夜长梦多。立即点齐家兵,连夜进入东华门。”
“不等明日中午了?”
“万一耶隐毒死的消息传出,这金鱼符就不管用了。”
安只感到也有道理:“也好,只是仓促一些。”
“当断则断,就这样办!”宁王下了决心。
宁王府立刻忙乱起来,一刻钟后,二百家兵齐集。宁王与安只全副武装,率队快步涌向皇城。
戒备森严的东华门灯火通明,手持枪刀的宫卫军布满了城墙和城楼。正在带班的护卫太保列哥,望见一队兵马奔来,在城楼上断喝一声:“什么人?胆敢靠近,我这里乱箭齐发了。”宫卫军训练有素,全都拈弓搭箭,只等列哥令下。
宁王纵马趋前:“谁敢乱动!我乃宁王是也。”
列哥一怔,躬身施礼:“原来是王爷,深夜带兵来此为何?须知此乃禁地。”
“你是什么人,敢和我如此讲话。”
“王爷息怒,我乃护卫太保列哥,负有守卫东华门重任。”
“原来你就是列哥,不是还有个塔扎吗?叫他上来一起回话。”
“王爷,末将在。”塔扎应声站出来。他本是下半夜当班,适才听见人声嘈杂,便走出城楼来观看。
“你们二人听着,副部署耶隐获悉城内将有变乱,请我率家兵协助镇守皇城,快开门放我入内。”
“这……”塔扎看看列哥,“开不?”
“不可!”列哥断然反对,“王爷,韩大人临行特做交待,如无耶隐大人金鱼兵符,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睁大双眼。”宁王将金鱼符高举在手。
二人俯身注目细看,见金鱼符在灯光映照下光闪闪金黄黄。塔扎躬身施礼:“王爷恕罪,末将即刻开门。”
“慢!”列哥拦挡。
宁王怒目横眉:“面对金鱼符你敢违抗,就是欺君之罪!”
“请王爷息怒,这东华门关乎皇城安危,末将不得不百倍小心。”列哥总难相信,“相距甚远,难辨真伪,焉知这金鱼符不是假货。”
“你仔细看来!”宁王甩手将金鱼符抛上城头。
列哥伸手接住,塔扎凑过来与他认真端详,不由暗中叫好。塔扎原以为宁王手中是伪品来此蒙骗,不料竟是真符,果然分毫不差,心说这下自己便理直气壮了。他瞥了列哥一眼:“千真万确,开门吧。”
列哥着实纳闷,这金鱼符如何到了宁王手中呢?不开城门于理不通,况且又是面对一位亲王。开了城门,万一出差那还了得。他迟疑着发问:“请问王爷,耶隐大人现在何处?”
“你是不是关心过多了,他另有重要公干,难道要告知你不成?”宁王又怒喝一声,“快开城门,若再迟延,定斩不赦!”说着,狠狠瞪了塔扎一眼。
虽然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但塔扎还是感受到那阴森的目光,他飞身奔下城墙。列哥见状喊道:“莫急,城门不能轻开。”
塔扎哪里听他,跑入门洞晓喻宫卫军:“宁王爷手持金鱼符要进皇城,快开门迎入。”
“哐隆隆”,两扇沉重的大门洞开,宁王与安只及二百人马一拥而入。列哥也已下城来,迎住宁王马头:“王爷进入皇城,兵马不要乱动,且请在东华门内驻扎。”
宁王对他冷笑两声:“塔扎听令,列哥乃是乱臣内奸,与我拿下。”
塔扎不由分说,便将列哥扯下马来上了绑绳。
列哥争辩:“王爷,诬我为乱,有何凭证?”
“耶隐为证。”
“末将与他当面对质。”
宁王想了一下,觉得若立即杀他,恐难以服众。若引起他手下亲信动乱反而不美。便说:“待耶隐来时,容你对质,且押进城楼监护。”
宁王留下总管与五十名家丁接过了东华门守卫,而将守卫的宫卫军全都收缴了武器,锁进城楼中软禁起来。之后命塔扎带路,直驱内苑寝宫。
此刻,年方四岁的太子文殊奴业已进入梦乡。宫内外只有两名半老宫女在守更,她们见一彪人马来到,上前阻住去路:“什么人闹闹吵吵?惊吓了太子,须知是死罪!”
宁王纵马径自将宫女撞倒,闯进宫门,直入寝室。文殊奴惊醒啼哭,乳娘揉着惺忪睡眼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塔扎弯刀逼近她面门:“抱着太子走。”
乳娘不敢反抗,抱起文殊奴,在家兵看押下跟在宁王马后。宁王又驱马到祖庙掠取了神器和旗鼓,踌躇满志地大步踏上金殿。灯光昏暗,金殿空旷而迷离,天子九龙宝座依稀可辨。他一步步走近,猛地转过身来。望见那象征皇帝权位的旗鼓与神器就在面前,太子也已在掌握之中,这看似困难重重的目标,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难道说这不是天意!啊!胜利了,他在内心中欢呼。他面向安只、塔扎与家兵,再也控制不住亢奋的情绪,双手高高举起,仰天高呼:“我成功了!”接着,重重坐在龙椅上,开怀狂笑起来。他这时并未意识到,是否笑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