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天气,犹寒乍暖,怀州境内的黑山、赤山、太保山,树木泛青,蕴含着早发的春意。斜阳的红辉,扑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辽穆宗耶律璟跨乘在金鞍银蹬的骏骑上,信马悠悠好不自得。时值公元969年,算起来穆宗在位已近二十个年头。若概括这位大辽第四代君主的政绩,只需四字足矣,就是“饮酒畋猎”。他酣饮常自夜至旦,难怪国人皆称之为“睡王”。此刻,他高卧方起,尚且睡眼惺忪,又发射猎之兴,连防卫也未知会,便跨上御马扬鞭直出硬寨。
穆宗由着自己的性子驰入黑山,满坡密匝匝的松柏榆杨和荆棵荒草,镀上了一层桔红色的夕照,恰似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穆宗的心思不在风光,一路行来,正为不见麋鹿狐兔而扫兴,忽见前方树丛晃动,露出一只遍体皆黑的野兽来,分明是头黑熊,穆宗叫声好,急忙拉满金背九龙弓,搭上雕翎乌羽箭,手一松箭飞出,流星般射向黑熊。
那黑熊突然挺身直立,前掌一伸逮住了飞箭。穆宗大为惊诧,以为遭遇了熊神,赶紧离鞍下马伏地叩首:“熊神莫怪,寡人不知,无意冒犯,万望恕罪。”
那黑熊不声不叫,竟移步走过来。
穆宗越发胆战心惊,连声乞求:“熊神饶命,熊神饶命!”
谁料那黑熊竟“咯咯咯”笑出声来,周身一抖,熊皮脱落,现出一位绿衣少女。穆宗起身注目细看,心中纳闷,这黑熊如何化成了美女呢?惊疑间,那少女像一朵绿色云霞飘飘来到近前,倒身便拜:“奴家不知万岁到此,有惊圣驾,真是死罪。”
“你是什么人,缘何在山野这般装扮?”穆宗惊魂方定,站起身来,伸手相搀,“不必拘礼,平身回话。”
“谢万岁!”少女起立,对穆宗嫣然一笑。
穆宗不觉立刻神魂出窍。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等绝色女子。真是说不出的体态风流,面容妩媚,顾盼生辉,光彩照人。穆宗两眼发直,涎水也流出来。
少女微微垂下粉面:“奴家乃侍中萧思温之女,名绰,小字燕燕。只因母病,需熊胆入药,故而扮熊诱熊以便捕杀。”
“百兽之中,唯熊最难捕猎,猎人多避其锋。你一柔弱少女万不可冒涉此险。区区熊胆何足道哉,待朕传旨与卿家多送一些。”穆宗口中讨好,止不住移身向前。
燕燕本能地后退两步:“多谢圣上龙恩!只是医生讲,要新杀取的熊胆方有奇效。”
“真孝女也!”穆宗忍不住又凑上前。当此之际,树旁的草丛荆棵“哗拉拉”乱响,一头肥壮胖大的黑熊摇摇晃晃奔出来。穆宗笑向,“燕燕,这又是何人装熊吓朕?”一语未毕,那黑熊挥掌拍中御马马首,半个马头登时成了血葫芦。黑熊转过笨重的身躯又奔穆宗扑来。穆宗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脸色煞白,全身战栗不止。
此刻,负责护卫的殿前都点检耶律夷腊和右皮宝详稳萧乌里只都刚刚闻讯赶来,尚且相距百十步远,近前救援已是不及,都赶紧弯弓发箭。两支羽箭同时飞到,射中黑熊后背和臀部,可是两支箭全部掉落下去。黑熊如被蚊子叮了两口,只略怔一下就又扑向穆宗,血红的舌头早耷拉出来。
穆宗明白,这要被黑熊舔上,半边脸就没了。绝望之际哀叹一声:“此番休矣!”
与此同时,燕燕早已掣桃花弯刀在手。她深知,黑熊逐日里在松树干上蹭痒,松油粘附皮上日积月累,犹如全身披上一副锁子连环甲,端的是刀枪不入。当她见黑熊舌头伸出,熊口大开,岂能放过这绝好机会,纵步挺身向前,半截弯刀直插入熊口,顺势又一搅动。黑熊痛极,两只前掌就来夺刀。燕燕死死抵住,用力进刀,“扑哧”一声,弯刀透出后颈。黑熊嚎叫连声,倒在地上,乱滚乱抓,垂死挣扎。
这时,护驾兵将赶到,夷腊、萧乌里只等乱枪齐下,黑熊渐渐不动了。
夷腊、萧乌里只双双跪在穆宗面前请罪:“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穆宗回过神来,越想越气:“若非燕燕护卫,朕早入熊腹,要尔等何用!互相掌嘴五十。”
皇帝出言就是圣旨,况且夷腊、萧乌里只深知穆宗杀人犹如儿戏,哪敢违抗。二人对看一眼,只好你一下我一下交替打起对方嘴巴来。
穆宗顾不得这两个臣子,又走近燕燕,满脸堆笑说:“适才救驾立下大功,朕要重重封赏。”
燕燕抢过话:“奴家不敢领受,只取熊胆足矣。”说着,弯刀切入熊腹,活鲜鲜的熊胆已入掌中。然后对穆宗飘飘一拜,像一团绿色的云飞走了。
“你……”穆宗只有看着燕燕的背影发怔,那绿色的云霞早已消失了,他犹在呆望。
夷腊看出穆宗心思,讨好地请旨:“万岁,待臣召萧燕燕归来陪伴狩猎。”
“好,速去速回。”
夷腊带几名亲军,打马冲下山坡就追。萧燕燕本去不多时,夷腊驰出几箭地仍然未见。又纵马急奔一阵,才见萧燕燕乘一峰金丝驼在前。夷腊再次加鞭,抢在萧燕燕前方阻住去路:“萧燕燕,万岁召你立刻转回伴驾射猎。”
燕燕一怔,随即从容说:“请大人转奏圣上,家慈急等熊胆入药医病,难以奉召。”
“你敢抗旨不遵?”夷腊一横手中金背砍山刀,“须知这是灭门之罪!”
燕燕不觉全身一悸,夷腊之言绝非说着玩吓唬人的,谁不知穆宗动辄杀人犹如儿戏。听父亲讲,仅在去年穆宗就无故残杀了鹘人胡特鲁,近侍化葛、海里,豕人抄里只、屯奴,鹿人颇德等百十人,甚至剉尸弃之荒野。如果惹恼穆宗,全家满门就有性命之忧。千不该万不该与昏君撞见,难道这是前生注定?
夷腊唯恐迟误被穆宗怪罪,已是不耐烦了:“萧燕燕,休再拖延,即刻转回。”
燕燕想起国人对穆宗的诅咒仇恨,心说纵然一死也不能把豆蔻年华付与暴君。主意打定,断然拒绝:“母病待医,实难从命。”她拨转驼首,欲从旁侧绕行。
夷腊当然不肯放走她,催马迎上舒猿臂要擒燕燕好回去复旨。燕燕怎能甘心就擒,亮出桃花弯刀自卫。就这样,两个人两把刀,一马一驼就在黑山脚下交手开打。
契丹人自古尚武,便是女孩家自小除习学女工针线外,也俱要演练武艺。萧燕燕这一把桃花刀,使得如雪片翻飞。但毕竟体力不支,且短刀难敌长刀。她见难以取胜,不想再恋战,意欲退走,可是几名亲军封住道路,哪里容她脱身。稍一疏忽,桃花刀被磕飞,落得了一双徒手。
夷腊放声大笑:“萧燕燕,还不老老实实跟我走!”刀锋在燕燕面前脑后飘忽不定,意在逼她调转驼首返回。
正当燕燕危急之际,一位白马银枪的青年将军途经此地。见状断喝一声:“呔!休要欺人太甚。”声到、马到、枪到,龙尾亮银枪凌空插入,架住了金背砍山刀。
夷腊不觉大怒:“什么人敢来多管闲事?”
“俺乃蓟州韩德让是也!”
夷腊撇了撇嘴,平素根本没听过这一号,且又见其身着不过下级军官服饰,愈加不放在眼里:“无名小辈,快快滚开,免得找死。”
燕燕却是如遇救星:“韩将军,家父萧思温与令尊交好,快将夷腊这厮赶走,他与我路遇便欲强行非礼。”
韩德让一听此言,虎口用力,鸡蛋粗的枪杆压下去:“光天化日,竟敢胡作非为,还不与我退去!”
夷腊也算得是员勇冠三军的骁将,可是就觉那枪杆如一座大山压下来,拼尽全力也抗不住,便急忙申明:“韩德让,我这是奉旨行事,你要逆旨忤君自惹杀身之祸吗?”
韩德让不觉一怔。
“韩将军,休听他一派胡言,他说什么奉旨,请问圣旨安在?”燕燕发问。
“我,”夷腊有些慌乱,“我是传万岁口谕。”
“韩将军,他是假传圣旨,对这种不良恶徒当狠狠教训。”
“贼子,你太无理也!”韩德让手中枪一抖,使了招“金鸡乱点头。”
夷腊就觉有十数个枪尖直向面门刺来,招架躲闪都已来不及。只听“噫”的一声响,头顶绒帽的盔缨被挑掉,立刻落红纷纷。
韩德让不想要对方性命,这是手下留情以示警戒:“再不退去,下一枪要尔左眼。”
夷腊已是真魂出窍,情知不是对手,哪敢再用性命开玩笑,掉转马头拖刀就跑。
燕燕上前在驼上对韩德让深施一礼:“多谢将军见义勇为。”
“济危扶弱乃是常理,小姐过誉了。”韩德让在马上还礼,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不觉有些忘情。
韩德让早就听父亲韩匡嗣讲过,萧思温三女燕燕相貌如花似玉,姿容倾国倾城,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能歌善舞,还精通武艺,色压群芳,名满上京。一直无缘谋面,今日得睹芳容,方知比传言更胜十分。
燕燕见韩德让白马银枪,器宇轩昂,英姿勃发,神采飞逸。心说,果然一表人才!她见韩德让出神,就以话提醒:“令尊为我家常客,将军却为何从不登门?”
韩德让猛醒,略显尴尬地低下头:“因在军中,身不由己,小姐可是回转营帐?如蒙不弃,愿护送一程。”
白马金驼,英男秀女,缓缓行进在落霞的虹彩中。薄寒的晚风,抚吻了燕燕,又带着她的温馨和脂香,扑入韩德让怀内。多么醉人的时刻,但愿驼蹄马足下这条枯草掩映的路没有尽头,然而岔路毕竟已在面前。二人互道珍重惜别,从那彼此回首凝视的神态中,显露出都有几多不舍。是情感莫名其妙的共鸣?还是冥冥之中神鬼在拨弄那一丝命运的红线?
二人一步三回头,都流露出无限依恋。分开十数丈远,燕燕突然掉转驼首,急呼一声:“韩将军且请留步。”
韩德让比听到将令还要迅疾,拨马飞驰而至:“小姐还有何吩咐?”
燕燕脸泛红潮,映着天边落霞,恰似桃花初绽,分外娇艳:“适才间于金丝驼上成词一首,愿口占与将军,以答谢相救之恩。”
“不敢。”韩德让凭直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若能一饱耳福,实乃三生之幸。”
“将军请听。”燕燕徐徐诵出一首《调笑令》:
飞燕,飞燕,寻遍上京未见。
画梁独栖经年,何曾思议姻缘。
莫剪,莫剪,今夕梦魂难断。
多么情殷意切而又大胆的心声流露!韩德让并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但他不能没有顾虑:“小姐心曲,末将尽知,但族分尊卑,门有贵贱,怎敢仰附。”
“愿做君家梁上燕,衔泥筑巢伴终生。”燕燕说时,早已红遍颈项,羞涩地一笑,拨转金丝驼如飞而去。
金驼上的绿色云霞融入了嫣红的夕照,韩德让犹在佇马呆望,他的心分明被天边如火的落霞溶化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惬意涌遍周身。
萧燕燕回到自家营帐时,黄昏刚刚拉开夜帷的序幕,毗连的三座鹿皮大帐,在苍茫的暮色中灯火通明、辉煌壮观。猜拳行令声和欢笑交谈声,伴着古窖佳酿的醇香牛羊肉的膻香,向着广袤的旷野和无际的穹宇飘逸。燕燕明白,这是父亲又在宴请宾客。她更明白,这绝不是单纯的饮酒吃饭,而是政治斗争的一种特殊形式。古往今来,有多少关系历史进退的决策,在觥筹交错中诞生;有多少血肉横飞的阴谋诡计,在灯红酒绿下合成。鸿门宴的剑影,杯酒释兵权的雄谋,无不折射出政治的辉光。生长在官宦之家,使萧燕燕明白,每一次宴会,不论是虚与周旋的应酬,还是同党的欢聚,都关系着萧家的前程,甚至关系到全家的性命。因此,她对家中的宴会至为敏感。略一思忖,便轻盈地步入了居中的大帐。
满铺毛毡的地上,五张楠木矮几呈半圆形排列。除了主人萧思温,四位客人依次为世宗次子耶律贤、南院枢密使高勋、飞龙使女里和太祖庙详稳韩匡嗣。楚楚动人箭袖戎装的燕燕一出现,立刻如磁石引铁吸来了所有客人的目光。后三位客人,燕燕都曾有过一面之识,逐一上前致礼问候。萧思温把耶律贤引介给女儿,燕燕急忙大礼参拜柔声祝福:“恭愿王爷千岁安泰康宁!”
耶律贤素闻燕燕之美,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绝色。为不失王者尊严,他不敢纵情多看,却情不自禁地赞叹:“萧大人,令爱真如芙蓉出水仙子凌波。”
“王爷过誉。”萧思温掩不住喜悦眉开眼笑,他从内心里乐于女儿在这种场合亮相。知女莫若父,他看得出这个三女与其两个姊姊大不相同,不仅有女人之美,更有男性之刚、过人之智。因此他有意让燕燕多接触政治,以便日后成为得力帮手。宦海风波险恶,上阵还得父子兵啊!
韩匡嗣今夕对燕燕格外关注。他为官以来政绩不显,但医道颇精,曾被应天后赏识视之犹子。如今萧思温就是请他来为夫人医病。燕燕按他的吩咐去后帐,用新猎得的熊胆煎汤熬药,他目送着燕燕婀娜的背影说:“三小姐美、孝、勇、智集于一身,实乃大辽巾帼魁首,不知谁家子弟有此艳福,得以蟾宫折桂。”
萧思温被说得舒心:“韩大人抬爱,小女愧不敢当。”
韩匡嗣唯恐别人捷足先登,话锋深入下去:“犬子二十有八,年近而立尚未订亲,不只文武兼备,且又一表人才。适才三小姐言道,路遇歹徒曾为犬子相救,想必二人是命中缘份……”
萧思温不想再听下文:“韩大人,燕燕年纪尚小,暂且无意议婚,还望鉴谅。”萧思温心中说,你韩家门第低微又是汉人,竟想打燕燕主意,未免太自不量力。对这掌上明珠般的爱女,萧思温是寄予厚望的。有史以来,女人都是政治交易的筹码,有多少家庭因女而荣因女而贵。唐代那个杨玉环,不是因为她才“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吗?他期待燕燕为萧家换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他怎肯轻易出手,他在待价而沽啊。
韩匡嗣被当众拒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觉无光,为摆脱窘困站起身说:“各位慢饮,我该到后帐看视夫人病情了,恕我少陪。”
“且慢。”耶律贤留住他,“我还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与诸位。”
萧思温等齐声应道:“愿听王爷教诲。”
耶律贤四外看看,先让萧思温屏退了侍女,见其养子萧海只仍在帐内,又对萧思温说:“烦请令郎到帐门外守护,未经本王允诺,任何人不得入内。”
萧海只虽然不高兴,还是领命出去了。
众人在静听耶律贤的下文,他却不讲了,让随从递过一只锦囊,松开口“骨碌碌”倒出四个鸽卵大的宝珠来。辉映着满帐烛光,四颗宝珠在楠木几上发出灿灿夺目的异彩。啊!稀世之宝呀。
“诸位大人,此珠产自天竺,系由极其珍贵的上品宝石孔雀暖绿精工磨制而成,为宋国君后收藏。先皇太宗破汴梁时得到,后转入我父皇手中。十九年前,火神淀之乱突发,父皇急切间将这四颗宝珠塞给我。幸御厨刘解里多智,将四岁的我以毡束之藏于积薪内,我与这四颗宝珠才得免落叛逆察割之手。”
大家不明白耶律贤此刻亮出宝珠和讲这番话用意何在,不过听了宝珠出处,更知其价值连城,也就愈加赞叹不已。特别是女里,贪馋之态暴露无余。
耶律贤接下去说:“小王平素多蒙四位大人关照,今以宝珠相赠,以略表谢意。”
“这如何使得,”萧思温婉言相拒,“臣下怎敢夺王爷所爱。”
女里却是急于到手:“萧大人差矣,王爷赏赐,怯之不恭。”他起身过去,先拿起一颗:“这个归我了。”
随从将另三颗逐一放到三人面前,萧思温等只得领受谢恩。韩匡嗣总觉有些不妥:“这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呀。”
萧思温何等精明,岂不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便主动说:“王爷今天有何教诲,请当面训示我等。”
“咳!”耶律贤先叹口气,“我在担心来日。”
“王爷大可不必,”女里一向直言快语,“当今万岁无子,来日柴册坛上面日而坐受群臣朝贺的自然是你。”
“各位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太平王早已萌生继立之意,近来四出活动,广泛结交朝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
高勋询问的目光扫向萧思温:“有这等事?”萧思温毫无表示故做不知。
耶律贤决心唤起同情:“皇位其实无关紧要,小王所虑者是,一旦太平王登极,卧榻之旁岂能容我,诸位大人,我将有性命之忧啊!”
这番话引起了四位大臣的共鸣,在朝为官,谁不知皇位更迭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大唐有玄武门之变,宋代有烛影斧声千古之谜。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哪管什么手足之情同胞之谊!王冠在流血中到手,皇位在流血中巩固,耶律贤并非杞人忧天哪!
韩匡嗣点点头:“王爷所虑诚乃当务之急,实不相瞒,恕我斗胆直言,近日我为当今圣上医病发现,万岁酗酒无度游猎无歇昼夜不分,已是强弩之末身虚体亏,随时可能晏驾归天。”
“好,这个昏暴之君早该崩逝了。”女里挥拳捋袖,“只要他一死,咱就拥戴王爷继位。你们以为如何?”
“这是自然。”只有高勋一人应声。
女里不悦地斜觑萧思温:“王爷待我们不薄,又馈以稀世宝珠,人可不能丧良心。”
萧思温没有理睬他,而是对耶律贤说:“王爷,你不能说皇位无关紧要,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关系到我等沉浮与生死,为王爷计为我等自身计,这皇位都当势在必得呀。”
耶律贤心中暗喜,但也不无隐忧:“有各位大人鼎力相助,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太平王决不会坐视,特别是难保他不拆我墙脚,说不定会千方百计拉各位加入他的联盟。”
女里撇嘴一笑:“难道他能拿出比这宝珠更好的礼物!”
耶律贤心头一震,未及开口,萧海只进帐禀报:“夷离毕粘木衮求见。”
众人不禁都为之一愣,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粘木衮乃太平王的亲信智囊,他与萧思温分属两个阵营,平日泾渭分明素无来往,今夜突然光临该不会没有阴谋吧?
主人萧思温尚在思忖,女里把手一挥:“他是太平王爪牙,与我们水火不相容,不见。”
耶律贤最担心的就是太平王来挖墙脚,紧随女里话音,断然决然地说:“粘木衮平素以苏秦、张仪自诩,乃摇唇鼓舌之说客,极善蛊惑人心,萧大人万勿与之相见,以免误中奸计入其圈套。”
高勋表示赞同:“对,干脆拒之门外。”
韩匡嗣见他三人意见一致,也未免随过去:“如此说还是不见为宜。”
只有萧思温沉吟不语,让粘木衮在自家帐外吃闭门羹,岂非明显树敌吗?
“不妥。”随着一句娇声断喝,燕燕如绿云飘飞闯上帐来,走近父亲直陈己见,“依女儿看来,应以礼相待,以探虚实。”
萧思温不觉微微点头,看来只有三女燕燕政见高出他人一筹,这几年的心血并未白费。
女里大为不悦:“与敌人亲近,又置朋友于何地?三小姐不是想脚踩两只船吧?”
“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券。”燕燕据理力驳,“若不接触,又怎知对方意欲何为?”
萧思温已打定主意,吩咐养子:“说我整衣出迎。”
“我等暂且回避。”高勋起身。
耶律贤步入后帐途中又止足回首:“萧大人,当心粘木衮施放钓饵。”游移的目光透出他心头忐忑。
萧思温只微微一笑:“王爷放心,我自有道理。”
少时,萧思温将粘木衮迎入帐来。分宾主坐定,献茶已毕。萧思温便与之寒暄起来,说些个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粘木衮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有肩负的使命呀:“萧大人,卑职今夜也算无事不登三宝帐。”
“,请大人赐教。”
“我是为太平王来下书。”
“啊,王爷谕旨安在?”
“让卑职带的口信。”
“请传喻王爷的教诲。”
“太平王久慕萧大人才智,愿与结为挚友,以便朝夕请教。”
“下官如何敢当!王爷若有驱使之处,一定效力遵从。”
“萧大人好爽快。”粘木衮一阵欣喜,从贴胸处取出一个锦盒,“王爷说这份薄礼,如蒙不弃万望笑纳。”
“这……”萧思温尚无主意。
“大人请看。”粘木衮打开锦盒,一颗鸡卵大的宝珠呈现在面前。它蓝莹莹、碧森森,玲珑剔透,翠绿欲滴,珠光夺目,宝气袭人。
一向城府极深的萧思温,此刻也不免大为惊讶:“莫非此乃绿珠乎?”
“萧大人果然好眼力。”粘木衮不无吹嘘地介绍,“这就是晋代石崇宠姬绿珠朝夕不离之宝,人因珠而增媚,珠因人而生辉,多少达官显贵都难得一见。自绿珠坠楼玉殒,宝珠即为石家后代收藏。据称后晋皇帝石敬塘乃石崇后裔,因之绿珠传入他手。他为求我朝保佑,尊先皇太宗为父,又以此绿珠贡之。太宗不豫之时,将宝珠密赐太平王。足见太宗对太平王的疼爱。”
“如此传世之宝,又是王爷至爱,下官如何敢承受?”萧思温推辞。
“萧大人,王爷一言九鼎言出如山,你万勿推却。”粘木衮将锦盒连同绿珠放入萧思温手中。
“受之有愧呀。”萧思温默许了。
粘木衮放心了,谈话深入下去:“太平王以宝珠相赠,足见对大人倚重。”
“下官有何德能,得蒙王爷如此重爱,唯有尽心竭力效尽犬马之劳,”
“若有萧大人辅佐,太平王何愁不能问鼎皇位,到那时泼天富贵尽在股掌,又何况区区一绿珠乎。”
“愿与大人同心携手共保太平王。”
“好,萧大人成全我不辱使命。”粘木衮达到目的站起身来,“为防人耳目,卑职告辞。”
“也好。”萧思温送到帐门,“为防人耳目,恕不远送了。”
萧思温送走粘木衮,刚转身回来,耶律贤等人已急不可耐一拥而出。适才二人的对话,他们在后帐听得真而又真。女里径直奔向那颗绿珠:“哈哈,果然这颗又大又好,难怪萧大人另攀高枝呀。”
耶律贤明显露出不安:“萧大人,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你有选择的权利。”
高勋满含规劝之意:“信义为立身之本,萧大人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只有燕燕与众不同:“父亲适才所为诚乃上策。”
“燕燕知我心也。”萧思温环顾一下众人,“兵法云兵不厌诈,只有这样才能稳住太平王,才能洞察他们的动向。”
“左右逢源,谁也不开罪,又多得实惠,这倒是个好主意。日后不论谁登基,都能有一席之地,萧大人高才!”女里着实讥讽。
燕燕白了女里一眼,走过去从父亲手中拿过锦盒绿珠,然后双手呈给耶律贤:“王爷若信得过我父女这一腔忠心,就请收下此珠。”
耶律贤思索片刻,接过绿珠:“萧大人与令爱忠心如这宝珠光可鉴人,小王权且代为收藏,愿不久即可物归原主。”他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内心中仍含隐忧:萧思温足智多谋工于心计,他言道兵不厌诈,焉知对己不诈呢?水深三丈看得清,人心三寸看不透,要认准一个人,委实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