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脸,很近,就连那水果般发亮的面颊上极难为人察觉的东西他都看清了。这是一张异常娇美的脸。一双动人的眸子,黑黑的,梦幻一般。他感觉得到她那颗情有独钟的心灵正向他飞来。她比他略高一点儿。但不知怎的,她看上去似乎是挂在他的身上。她身体后倾,胸脯紧紧地贴着他,这样他就可以俯视她,而不是仰视她了。他喜欢这样。尽管他体型优美,但他的个头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感觉不错,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的恐惧感没有了,他开始对自己满意起来。他继承了一笔遗产,一万二十英镑。眼前这位世间少有的尤物让他征服了。她成了他的俘虏。他搂紧她。她心甘情愿地让他仔细看着自己的皮肤,心甘情愿地任他弄皱她那蝉翼般的衣裙。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羞怯奉献到他欲望的祭坛上。太阳高照。他更加狂热地亲吻着她,一幅胜利者居高临下的神情。她那热烈的反应让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信。
“我现在只有你了。”她充满柔情地低声说道。
凭着她的无知,她认为这样做会令他高兴。她并不知道,这往往会让男人不寒而栗,因为在男人眼里,对方只想到自己应尽的责任,而没有想到他所享有的特权。她的所作所为没有让杰拉德意识到自己应负的责任,反而使他十分镇静。他淡淡一笑。对索菲娅来说,他的笑容是一种不断更新的奇迹。那笑容既充满着无比的快乐,又带有一丝希翼,令她永远着迷。任何一个比索菲娅稍微多一点脑子的人都能从那女人般迷人的笑容里看到这一点,即跟杰拉德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自己托付给他。可索菲娅还真得学着点儿呢!
阿诺德·贝内特《老妇人的故事》(一九○八)
在修辞学里,反讽意味着说反话,或者字面意义与深层意思不符。跟暗喻、明喻、转喻或提喻等修辞格不同的是,反讽从遣词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反讽之为反讽,关键在于解释。比如,在《傲慢与偏见》中,叙述者是这样写的:“凡是有钱的单身汉,都要讨个老婆。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警觉的读者会意识到对有钱单身汉作这样的假设在逻辑上是一种悖谬,因而把这个“举世公认的”说法看成是对社会上某些专门充当月老的人的反讽。这同样也适用于小说中的情节。当读者意识到实际情况与人物的理解出现偏差时,就产生了一种叫做“戏剧性反讽”的效果。据说,所有小说的主题都基本上是描写从天真走向成熟,从表面现象中发现本质。因此,戏剧性反讽充满了这种文学形式,并不奇怪。文书中讨论的大部分引文都可纳人反讽的范畴加以分析。
阿诺德·贝内特在《老妇人的故事》这段引文中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使人物的行为具有反讽意义。索菲娅这个波特里斯布商的女儿漂亮多情但经验不足。杰拉德·史卡尔斯是个旅行推销员,英俊潇洒,他继承了一小笔遗产。索菲娅迷上了他,与他私奔。这里描写的拥抱场面是他们在伦敦的住宅里的第一次。这本该是令人销魂、心心相印的一刻,可到头来除了肉体的结合以外,两个人的心里均另有打算。
杰拉德的真正动机是想勾引索菲娅,不过,真的付诸行动时却又没了那份自信。即使是在这次拥抱时,他一开始也是十分紧张,缩手缩脚,“发现索菲娅比自己更为热情。”不过,随着慢慢的接触,他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老练。“他感觉不错,精神也为之一振”也许是一句有关性的双关语,因为贝内特频频以这种方式来暗示他不敢直接描写的事情。然而,尽管杰拉德的性欲给唤起来了,却与爱和欲望本身无关,这只是虚荣和自尊的需要。“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羞怯奉献到欲望的祭坛上。”正如前面提到的“他感到她那颗情有独钟的心正向他飞来”,这个华丽的比喻讽刺的是他那种自负的想法。“祭坛”一词的使用更具讽刺意味,这是因为就在这一时刻,杰拉德仍然无意把索非娅领向结婚的“祭坛”。
到目前为止,贝内特一直从杰拉德的观点来看问题,所使用的语言也恰到好处,其中暗含着对杰拉德品德与人格的嘲讽。杰拉德胆怯、虚荣自满。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如此。有关这一方面的描写,加上他描绘这份情感时所使用的近乎荒唐得意忘形的语言,足以让读者对他产生厌恶的感觉。然而,到了第二段,贝内特又使用了作者那无所不知的权力,把视点转向了索菲娅,对她的错觉直接了当地加以点评,从而增加了这一场面的反讽作用。
索菲娅的想法远较杰拉德的可信,但是,她那“我现在只有你”的言语从某种意义上讲完全是为了取悦于他。这从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她的天真烂漫。“热血沸腾”的索菲娅用十分柔情地口气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他。杰拉德由于想到应负的责任,反而浑身“不寒而栗”。他轻轻一笑,敷衍过去。而这种笑容在堕入爱河不能自拔的索菲娅眼里是那么的迷人。不过,通过这种微笑,作者告诉我们杰拉德是不可靠的,并预示着索菲娅的幻灭马上就要到来。作者的声音温文尔雅、不偏不倚、又恰到好处,完全将索菲娅“内心的那种声音”淹没了,从而彻底暴露了索菲娅判断的失误。
读者由于不像当事人那样蒙在鼓里,对索菲娅深表同情,对杰拉德厌恶异常。贝内特有一本《名言录》,其中一条是这样说的:“真正伟大的小说家所必备的素质:像基督一样博大为怀”,这不能不叫人惊叹。然而,她对杰拉德这个人物的处理却未能做到这一点。这种类型的反讽无须读者去推断或诠释,相反,我们只能被动地接受作者的大智大慧。如果说其结果不是十分笨拙的话,那只能是因为贝内特对人心理入木三分的观察令读者肃然起敬,或者,他允许书中的人物,如索菲娅,从“错误”中学乖,然后克服这些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