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尤尔苏拉高声叫着。“干吗不把马骑走,等车过去了再回来?”
古德媛则望着他,瞳孔放大,如痴如迷。而他却坐在母马身上,神采奕奕,一如既往。他竭力去控制着马。马就俘一阵风一样,在地上打着旋儿,却怎么也逃脱不出他的手心。货车一节接一节,一节接一节,缓缓地隆隆驶过道口。这声音从马的身上穿过,充满了恐怖,马顿时一阵惊悸。
似乎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司机拉下车闸,货车在铁轨上隆隆后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轰鸣的声音有如铙钹一般,震颤刺耳,十分可怖:再看那马,张开嘴巴,慢慢扬起前蹄,有如被一股邪风掀起。突然,它抖动全身,奋力向前,试图挣脱这可怕的地方。不料马身后倾,两位女子紧紧搂在一起,生怕它会倒下去,把他压在身下。可是,他牢牢趴在马背上,两颊泛光,十分惬意。最后,他按下马头,控制着它,尽力让它恢复镇静。然而,尽管他臂力过人,可那马确实受惊不小,它奋力远离铁轨,结果站在两只后腿上旋来转去,旋来转去,仿佛处在飓风的中心。这时,一阵撕肝裂肺的昏厥向古德媛袭来,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膛。
D·H·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一九二一)
一般而言,任何“代表”别的事物的东西都是一个象征。然而,这一过程表现各异。“+”号可以代表基督教,这是因为人们把他同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一传说联系在一起。“+”号也可以代表“十字路口”,这是因为二者形状上相似。然而,文学上的象征手法并不像上述例子一样简单,容易理解,这是因为文学上的象征手法,一是力图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一是力图使意义多元化,或歧义化。所有这些特点在交通标志或宗教形象中则不受欢迎,前者尤为如此。如果暗喻或明喻在于把甲比作乙,那么文学象征手法则是乙暗示着甲,或多个甲。诗歌创作中的象征主义始于十九世纪后期的法国,代表人物有波德莱尔,瓦莱尔和梅里美等,对二十世纪英国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特点是表面意义或象征意义扑朔迷离,却没有一个指称共核。
不过有人曾经说过,小说家的首要任务是“把铲子叫做铲子”(意即“有啥说啥”,“直言不讳”。——译者注),尔后,再使之具有象征意义。这对那些旨在创作诸如“生活的幻影”之类的作品的人,不失为一条忠告。如果“铲子”只具象征意义,那么它往往会降低小说中人类活动的可信性。D·H·劳伦斯为了表现某种天赋的洞察力或顿悟往往甘愿冒此风险。比如,在《恋爱中的女人》的另一章里,他让主人公赤身露体在草地上滚动,对着月影扔石头。不过,在前引的这段文字里,现实主义描写与象征意义之间找到了极好的平衡。
就该部分而言,“铲子”是一系列复杂的行为:一个男人正竭力控制一匹因驶过道口的煤矿火车而受惊的母马。与此同时,两个女人在一边观看。男人叫格拉尔德,父亲是当地一家煤矿的主人。煤矿由格拉尔德管理,因为他早晚要成为煤矿的主人。整个背景是诺丁汉郡的原野。劳伦斯的父亲是采矿工人,他本人就是在这—带长大的。这一带本来山明水秀,但矿坑和铁路破坏了这—美丽的大自然。你也许会说,火车“象征”着采矿业。因为,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采矿业是文化的产:物。而马是大自然的产物,象征着乡野。资本主义把工业强加给农村,格拉尔德征服母马的过程与此不谋而合,极具象征意义。他驾驭着母马,强迫它接受火车那可怕而单调的噪声。
文中的两个女人是两姐妹。尤尔苏拉·布朗文是一位教师,古德媛·布朗文是一位艺术家。她们正在散步,不料遇到道口马惊这一幕。两人对那匹受惊的马均表同情。尤尔苏拉对格拉尔德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并脱口而出。然而,整个场面是从占德媛的角度来描述的。她本人的反应错综复杂,爱恨参半。格拉尔德驯服母马的方式极具性的象征—“最后,他按下马头,控制着她,尽力让它恢复镇静”。而且,其中也不乏在两位女士面前展示男子雄风的成份。尤尔苏拉对面前的一幕感到恶心,而这恰恰激起了古德媛的性欲,几乎难以自制。母马“站在两只后腿上旋来转去,旋来转去,仿佛处于飓风的中心。这时,一阵撕肝裂肺的昏厥向古德媛袭来,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膛。”“撕肝裂肺”是移就手法,从逻辑上讲,它应修饰马的痛苦。作者用它来修饰“昏厥”是想说明古德媛此时乱作一团的心情,同时也让人想起“撕肝裂肺”一词的原始意义中含有“穿透”“刺透”的深义。紧接着在下一句中,作者又用了“穿透”一词,使整个描述染上了一层象征意义,即男性或阳具的雄劲。几页过后,作者是这样描写古德媛的:“她的内心麻木了:那个男人轻巧温柔但雄风十足的身体深深地压进母马活生生的体内,金发男子粗壮有力雄风十足的大腿用力钳住母马那震颤的身体,牢牢地控制着它。”整个场面的确预示着后来古德媛与格拉尔德之间所发生的感情瓜葛—那是—种狂热的对双方都意味着毁灭的性关系。
如果劳伦斯不同时用生动性感的细节来描写这一场面,那么这其间的象征意义将人打折扣。作者用声音象征手法,即象声词来描写货车那刺耳的声音和移动—货车在铁轨上隆隆后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尔后,又出现了马的鲜明的形象。那匹母马即使在受惊之时仍然风采依旧,“再看那马,张开嘴巴,慢慢扬起前蹄,有如被一股邪风掀起。”不管劳伦斯笔下的芸芸众生如何,动物在他笔下总是充满活力。
值得注意的是,本段引文中的象征手法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自然/文化象征建立在转喻和提喻这两种修辞格上。转喻是以因代果或以果代因(火车代表工业,因为它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提喻是部分代全体或全体代部分(马代表自然,因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性象征则是建立在暗喻和明喻上的,其基础是甲事物与乙事物之间有某些相似的地方。格拉尔德征服母马的过程暗示着人类的性行为。这种手法是俄国结构主义学家罗曼·雅各布森首先发现的,它作用于一个文本的各个层面,即使是非文学作品也不例外。在笔者的小说《美好的工作》中,女主人公罗宾·普恩罗丝通过对香烟广告的分析来说服那个疑神疑鬼的维克·威尔考可斯。其它例子,详见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第三十五节:异域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