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解

赵家不知道吹的哪门子风,接二连三的贵客登门。前几天刚走了两位,这天又来了两位。

城区科协主/席王青领着儿子王文韬上门时,赵光中一脸错愕。乔申平上门尚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儿时曾有过暂住的缘分,这王青和赵林两家可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王青还带来茶叶和酒,赵光中即便知道饭店那晚的来龙去脉也不肯收,只是倒了热茶招待父子二人。

王青道:“孩子么,口无遮拦,那天晚上他又喝了点儿酒,不知道轻重,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今天是专门带他来道歉的。”

赵光中连说两个不用:“小事,年轻人之间有点摩擦正常。”他看一眼赵晓霜,“孩子没出什么事就好。”

王青连说三个是:“不打不相识嘛,两个孩子这也就认识了,以后就是朋友,晓霜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文韬开口,别跟他客气。”

王文韬始终半垂着脑袋。

赵光中陪着王青喝了几口茶:“领导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脑子迟钝,猜不出来。”

王青尴尬地笑了两声:“还真有件事需要老哥你给透点儿风,那天晚上那两个男孩儿,就是和晓霜认识的那两个,农业局的人说他们去C市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我就想托你给打听打听,给我个准信,我好准备准备。”

赵光中思考了两秒,憨厚地笑:“领导啊,你这么大领导都打听不出来的事,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俩孩子干什么也不会跟我汇报啊。”

王青看着赵晓霜。

赵晓霜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在这儿有项目,具体的不清楚。”

王青沉默了一下:“那行,你们要是联系了,就帮我问上一句,叔叔劳烦你了。”

搞的赵晓霜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父女俩一块儿送客人下楼。

王青先上车,王文韬走在后面,忽然转头冲着赵晓霜:“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们有这种关系还找李津海干什么,既然主意是他们出的,又干什么还要找李津海,绕来绕去,图了什么?李津海和你们有仇?还是我和你们有仇?”

赵晓霜敏锐地捕捉:“主意是他们出的?什么主意是他们出的?”

王文韬反感她这副冰冷却无辜的样子,别人说的果然不错,太迷人的太危险,以后再碰上长得美的,可得长个心眼。

“装什么蒜。”他冲赵晓霜撂下这句话后就上车走了。

乔申平和韩思行想弄一关于试验田的科技项目,俩人去C市N大找人背书去了,回来的那天王青父子和赵晓霜都在门口等着。

三人并非巧遇。那天王青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赵晓霜不能坐视不理,在给韩思行发画稿时就说了王青四处找他们的事儿。

韩思行说今天回来,让她转告王青,也让她过去一趟。

下车时韩思行冲王文韬笑:“又见面了啊。”

王文韬脸若冰霜,带着一股丧气。

王青赔笑,拽胳膊瞪眼睛让王文韬道歉。

王文韬刚要张口,乔申平说不用:“牙齿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时候,何况人,再说我们也没打起来,你这么隆重反而搞得我们像霸权/主义。”

王青笑着说是是是。

乔申平看着王文韬:“但你得给人姑娘道个歉,大老爷们儿骂几句打一架都没什么,没道理冲一女孩儿这样。”

王青立即说:“前几天我们专们去了晓霜家,已经道过歉了。”

乔申平还看着王文韬,唇边泛着点儿笑意:“你躲什么,窝囊废这么好当?”

王文韬抬头:“谁是窝囊废?谁躲了?”

乔申平:“不是窝囊废你躲你爸身后不出声儿,你爸是你代言人啊。”

王青又扯了扯王文韬的胳膊,冲他瞪眼睛。

王文韬憋着一股气,冲赵晓霜说了一声对不起。

送走了王青父子,赵晓霜看着韩思行:“谢谢啊。”

韩思行瞅了瞅乔申平:“光谢我不谢他?”

赵晓霜:“谢谢你们。”

乔申平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韩思行哼着小曲在屋里转悠。那会儿天还早,树枝上的霜都未完全化开。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转头问赵晓霜:“晓霜晓霜,你是这个季节出生的么?”

赵晓霜说是。

韩思行:“不错啊,霜天晓霜,夏天晓夏,冬天晓冬,诶,万一你出生那天雨夹雪该怎么起名啊?”

赵晓霜:“……赵雨雪。”

韩思行乐,乔申平也笑了笑。

没过一会儿,韩思行接了通电话就回房间找什么文件去了。

赵晓霜喝了两口水,站起来要走。

乔申平:“我这忙不是帮错了吧?”

赵晓霜看着他。

乔申平:“连韩思行都看出来了,你对我有意见。”

赵晓霜顿了一下,出口却是一句带着情绪的反问:“我不该对你有意见吗?”

乔申平沉默两秒:“那件事儿是我不对。”

“……不止那件事,那天王文韬从我家走时说了一些话,我才知道左家的安置房就是你们定的,韩思行不知道左家的过去,你也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这么做?那天你在饭馆帮我,今天又让王文韬向我道歉,可要不是因为你,我和我爸不会去找李津海,更不会认识什么王文韬。这件事的源头是你,我怎么感谢你?”

她说的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甚至气势恢宏。

说完连原先维持的假装平和也不要了,她抬腿就走。

十年前左维东的夏天,十年后左伟明的冬天,日子一如既往地不好过,而始作俑者乔申平却事不关己,自在得体。

赵晓霜心中愤慨,沾满怒火的血气涌入头脑,竟让她在看似紧密的逻辑中漏了一环。乔申平为什么这么做?她都问出口了,却没有追究答案。

以现今的结果来看,答案已经不重要,她满脑子都是左维东异常灿烂的脸和热情夸张的肢体语言,以及左伟明日渐笨拙的身体和变白的头发。

她去超市买了两箱营养品,准备去看望左伟明。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么能帮多少算多少。

左伟明住在一间采光不好的旧屋子。赵晓霜诧异的是,一进门的凳子上已经放着一个礼盒,更诧异的是赵光中已经和左伟明坐在桌前,一人面前放着一杯酒。

赵光中:“你不是找小韩他们去了吗,怎么过来了?”

赵晓霜说:“事情办完就过来了。”

左伟明:“晓霜这孩子好啊,这孩子好。”

赵光中:“正好你来了,去厨房看看你左叔藏了什么好吃的,光给我喝酒也不给吃的。”

左伟明哈哈大笑:“我去吧我去吧。”

赵光中叫住他:“你腿不好,坐着吧,咱哥俩儿好久没在一块坐坐了,吹吹牛。”

圆桌挨着一扇窗,窗户另一边就是厨房。赵晓霜去厨房找菜,左伟明和赵光中隔着一扇窗聊天。

左伟明慢悠悠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晓霜都上大学了。”

赵光中说:“是啊,转眼我们都老了。”

左伟明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

赵光中过了会儿说:“房子的事我们所长打听去了,他有个亲戚在农业农村局上班。”

左伟明说不用。

赵光中说:“问问又没事,这种事就得多打听。”

赵晓霜想,找谁打听也没用,但左伟明在场她不好说。

左伟明沉默一会儿,又说了句不用。

他朝门口的凳子努努下巴:“那孩子前几天又来了。房子的事他找我谈过。”

他说着停顿了,喝了口酒,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他说给我市里的房子,我没要。”

赵光中和赵晓霜同时愣住。

左伟明笑了一下,干巴巴的脸上浮出皱纹:“大家都在镇里分的房,我一个人去市里干什么啊,我还在街道办干过主任,不是遭人非议么。”

赵光中说:“就算不去市里,也不能给你住这个房啊。”

“房子就这么多,总得有人住进来,我是主任,躬先表率嘛。”

赵光中带着气:“你都退了多久了,还把这当回事,自从你退了谁还把你放在眼里,要是尊重你这个主任,就不会给你分这样的房子。”

左伟明沉默一会儿:“当初分房,谁也不愿意选这屋,试验田的工期快到了,那孩子亲自找到我,劝我去市里,我不去,可搬迁不解决他们没法开工,最后我愿意搬到这儿……是因为他给了我一笔钱……”

他冲赵光中尴尬一笑:“说出来不怕你笑啊老哥们儿,我这把年纪了,市里的房子镇里的房子有什么区别呢,你们身边都有孩子,我……我挣不动钱了,手头有点钱也好,养老过日子嘛……”

赵光中重重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明白。”

赵晓霜端着一碟泡菜,鲜脆的萝卜条散发出下饭的爽快,到她心里却只剩涌上鼻腔的酸楚,她只想落泪。

她和赵光中回家时当空照着太阳,阳光很明亮,照在身上却并不暖和。

赵光中呼出的白气中带着酒味。

赵晓霜:“一大早就喝酒,回去妈妈又要说你。”

赵光中喝酒上脸,红彤彤的瞧着挺有精神:“今天不一样,去找你左叔喝她不会说的。”

又走了一会儿,赵光中忽然问:“你怎么了,一早上都不高兴。”

赵晓霜说没有。

赵光中:“怎么没有,我一看就知道你不高兴。”

赵晓霜说:“我是有点儿生气,把人家害成这样,拿一笔钱就成好人了,钱能换回一条命吗。”

赵光中很错愕:“你认为左维东的死是他害的?”

赵晓霜:“难道不是吗,要不是他动了那根电线,左维东怎么会死。”

赵光中觉得手冷,从兜里掏出手套戴着:“照你这么说,你也脱不了关系,要不是你带左维东去抓螃蟹,他怎么会在那儿出事?”

这回换赵晓霜错愕。

赵光中接着道:“左维东才九岁,还有残疾,你左叔身为他的监护人,任由他跑去池塘边玩水,有没有责任?那根电线长期无人检修,落在地上导致触电,电力公司有没有责任?池塘是周家挖的,不建个围栏,也不立个危险请勿靠近之类的牌子,虽然这些不一定能阻止贪玩的小屁孩,但真要追究起来,周家也是要负责任的。”

赵晓霜沉默。

赵光中又说:“他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谁也不是有心的,谁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道歉、给钱、找人处理那块线路,把伤害减到最轻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关心你左叔,但也不能把错误归到他一个人身上,你左叔拿上那笔钱,能买东西能看病,挺好的,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他总得生活,总得向前看。”

赵晓霜依旧没说话。

她和父亲差了半个头,一高一矮,并肩走在冬日的太阳下。

第二天早上,天阴。

乔申平开门看见赵晓霜时很诧异。

赵晓霜抬起手里的袋子:“给你们尝尝我们这儿的酥饼。”

乔申平有点儿懵地从她手里接过。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她说,“昨天没了解情况就对你说那些话,是我不对。”

乔申平咧嘴一笑,说了句没关系,又说:“我也欠你一句道歉,总没逮着机会和你说,正好借这个机会也和你说声对不起。”

赵晓霜看着他。

他说:“左维东。”

赵晓霜顿了一下:“我没关系,左家接受你的道歉就行了。”

乔申平:“怎么没关系,他是你朋友,朋友去世哪有不伤心的。”

那些被尘封的气息仿佛找到连接天光的出口,缓缓从赵晓霜的胸口飘了出去。

“都过去了。”她说。

“晓霜来啦。”

赵晓霜抬头,看见从楼上下来的梁佳茗。

“前一阵儿忙,没跟着一块儿来,这两天有时间,我就过来了。”梁佳茗笑着说。

赵晓霜也冲她笑:“你来得正好,我们家隔壁卖火锅鱼,我爸一直想请大家吃饭,晚上一起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