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楼下并不宽敞的街道亮起了路灯,刚退休的街道办主任左伟明在两个中年男人的搀扶下往家去了,这两年他身材发福,还穿以前的旧衣裳,像肚皮绷圆的企鹅。
“晓霜!我也下去了啊,你照顾下你爸!”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吼。
“好,李叔你慢点儿啊。”赵晓霜回过神,从卧室的窗户边喊到。
李明是老邻居了,早年去外地学厨,后来赚了些钱就回来买房娶媳妇儿,他们这儿地方小,房价便宜,李明东挑西选就买在了赵家隔壁,三楼住人,一二楼用来做主营火锅鱼的餐饮。
他这两年生意好,前一阵儿刚把赵家的一楼也租过去。
赵光中在供电所当会计,一楼原本是给赵晓霜爷爷开茶馆用的,但生意不好,加上老爷子年事已高,茶馆没开两年就歇业了。
两个月前老爷子肺上开了一刀,身体大不如从前,最终于前几天去世了。后事已经办完,今天赵家是专门请亲朋好友来吃饭的。
赵光中喝多了,坐在沙发上打鼾。
先前因为屋里人多,空调不顶事,还开了电扇,那是台老款立式电风扇,每转一下头就刺啦刺啦地响。
林海英在另一间卧室叫她:“晓霜啊,把空调关了吧,你爸是不是睡着了,吹着空调睡起来又感冒。”
赵晓霜应着知道了,抬手按了遥控器。
她去扶赵光中:“爸,躺下睡。”
赵光中迷迷糊糊躺下了,她给他盖了张薄毯,又打了盆水去给林海英擦脸。林海英半个月前摔了一跤,脚腕骨折还做了个手术,得静养。
“要不我不去了吧,爷爷刚走,你腿又不好。”她拧干了毛巾递给林海英。
“去吧,跟人说好了的,家里还有你爸呢。”林海英边擦脸边说,“手术也做了,这腿只会一天比一天好,你放心吧。”
赵晓霜十九岁,去年考上L大,成绩出来的第二天赵光中包下隔壁所有的餐桌,请邻里周遭吃火锅鱼,一直到当月底都还有路过的熟人向他道贺。
她舅舅林海雄在B市工作,林海雄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去年期末赵晓霜辅导过他一段时间,今年这孩子面临小升初,林海雄还想让她辅导,早先在电话里说好了让她提前一个月过去。
家里突生变故,她就不想去了,但林海英让她放心,又说:“事情都忙完了,你就去吧,寒假回来多待一段时间。”
她倒掉那盆水,又把饭桌上的碗筷收去厨房洗了。
后来洗完澡回到房间躺下时崔树荣刚好发来微信【那你还来吗】
她回【明天的火车】
崔树荣【我去接你】
【不用,我舅会去,等我到了联系你吧】
崔树荣和她是一个班的,那天活动改了日期,他们一个没看手机,一个手机坏了,全班就他们两人去了,又赶上大雨,俩人滞留在屋檐下,就此熟络起来。
她这么说了,崔树荣也没坚持,回了个【好的】
第二天晚上十点,赵光中送她去火车站。她背着个背包,赵光中推着行李箱,俩人并排走着,又像各走各的。
“爸爸,你照顾好妈妈。”到最后一道检票口时赵晓霜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赵光中微点了下头。
她便顺着电梯往下走了,等上了车安顿好行李,她掏出手机才看见赵光中给她转了一笔钱。
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个笑,回复【谢谢爸爸】
M市到B市坐飞机需要两个小时,乘火车得八小时。
她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到的,一下车一股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正值盛夏,暑气没有放过祖国的大江南北。
她按林海雄的提示从负二的东北角出去,俩人很顺利地见面。
林海雄穿一身西装,拖着她的箱子带她往上走,一直走到一辆很气派的车跟前,他打开后备箱把行李箱放了进去。
赵晓霜问他:“舅舅,你买新车了吗?”
林海雄笑了笑:“不是,你舅舅可买不起这车。”他边说边系好安全带,“走吧,先还车,还完车回家,你舅妈在家等你呢。”
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从一处黄瓦三门四柱的牌楼进去了,车头打了一道弯,来到一白墙黄瓦的院子前停下了。
林海雄下车,又把她的行李箱从车里提下来。
院墙里似有很多人,传出不小的动静。
有人隔墙喊了一声:“林叔回来啦!”
林海雄抬声应着:“回来了!”
下一刻那扇朱红的圆门被打开,四四方方的小院儿里凿了个水池,池里游着几条红尾巴鱼。
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孩儿正被人押着,那两个押着他的人作势要把他的头往水里按。
林海雄笑道:“又在玩儿什么呢?”
带头的那个叫韩思行:“丫输了想赖账,去了美国好的不学,偷奸耍滑倒让你学会了,淳朴的国民之风呢,早抛之脑后了吧?”
另一个叫王禾盛:“还国民之风,他怕是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被押着的那个叫乔申平,没怎么反抗,也不恼,反而带着点笑:“你们这是侵略行为,还讲不讲和平了,林叔你快找人把他俩抓起来!”
说话间一抬头,对上一双亮汪汪的眼。
赵晓霜站在林海雄身后,朝阳下的皮肤白得泛光,黑漆漆的眸子似暴雨天的惊雷,他没来由地心头一颤,肩颈泄了力气,一跟头栽进水里。
林海雄“哎哟”一声,连忙和另外两个捞他上来。
有人闻声从屋里冲出来,是个染着板栗色头发的女孩儿,眼睛大大的,看上去特灵巧。
她皱着眉道:“干什么呀这是,还真把人往水里按呀?”
王禾盛说:“就没使劲儿,怎么的呢,虚成这样?”
韩思行笑得不行。
人已经捞上来,浑身上下滴着水。
林海雄领着人往屋里走:“赶紧换身衣服吧,池里水凉。”
大家都跟着他进去了。
赵晓霜头一次来,谁也不认识,就没跟着往里走,像朵水仙花儿似的在院儿里站着。
二楼卧室的窗户正好挨着前院儿,换好衣服的乔申平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她站在楼下,有种与世无争的清冷感。
“摔傻啦?”忽然有人兜头扔来一块毛巾。
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微微敛眉。
女孩儿看了看他的脸色,收了一半的笑,走过去就着毛巾替他擦头发:“他俩可真行,还真敢把你往水里按。”
不经意间眼睛掠过楼下,她顿了一下,继续手里的动作,笑着打趣:“怎么,这美女你认识?”
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个夏天,乔兴文临时接到任务要去趟菲律宾,郝襄莉已经驻扎西非三个月,和国内打个报告都费劲,更别说管孩子了。
又赶上家中保姆休假,十二岁的乔申平刚巧有点儿叛逆在身上,爷爷奶奶家不去,姥姥姥爷家也不想待。那会儿的林海雄刚给乔兴文开了两年的车,随口提道:“要不跟我走吧,我们那儿有山有水,有好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他本随口一提,没想到乔申平认真想了想,说行。
第一次见到赵晓霜时她戴着一个蝴蝶结发箍,穿一件深蓝的银色滚边裙,一双眼睛在湿热膨胀的气候里蕴出水汽,却不迷蒙,像雨林里盛着水滴的芭蕉叶。
那会儿的林海雄已经携妻儿定居B市,每次回老家都住在姐姐林海英家。因为乔申平的到来,林海英把赵晓霜的房间腾出来。
赵晓霜问:“他是男生,为什么不能和舅舅睡?”
林海英说:“他是客人。”
“可左维东也是客人,他就能和舅舅睡。”
林海英刮她鼻头:“左维东和你一起长大,不算客人,他不一样,人家大老远来的,我们得客气点。”
让房间也不算什么,九岁的赵晓霜不理解的是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大清早的居然用一个装满热水的瓶子在衣服上滚来滚去。
“有挂烫吗?”他问赵晓霜。
赵晓霜摇头。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看他的行为猜出他大概是想熨衣服,电管所倒是有一台熨斗,赵光中都是要去省里学习开会时才用一用,平时谁家也不用。
恰好林海雄从屋里出来:“衣服皱了?”拍了拍脑门,“怨我,昨天忘了把你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挂着。”
他边说边去卧室替他挂衣服去了。
赵光中正用滚烫的水泡茶,说:“所里有熨斗,我去拿。”
林海英正张罗早餐,对赵光中道:“所里远了,你去周二家吧,裁缝家肯定有熨斗。”
赵光中于是下楼往周二家去了。
赵晓霜更不理解了,他也就大自己三岁,为一件看上去完全能穿的衣服搞得一大家子兴师动众。平时她把衣服上没洗净的油印指给林海英看时林海英都说她挑剔。
林海雄让她带着他玩儿,说要小心莲花桥后面的池塘,赵晓霜刚点完头,他又说要小心铁锅厂那边的田埂,赵晓霜又点头。林海雄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瓶驱蚊水,对着乔申平的腿好一顿喷。
赵晓霜就有点儿怕了,怕领他出去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就闯下大祸,不怎么想带着他玩儿了。
下楼时他拿着个木板,赵晓霜也学画,认出来,问他:“你要画画?”
他点头。
赵晓霜领他去了街道后面的瓦房,那儿有几株长得好的竹子。他选好了视角搭好架子开始画,她就安静地在他旁边靠后一点的位置站着。
“你去玩儿吧。”他对她道。
她期待已久,点点头:“我一会儿来接你。”
他笑了一下,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迷路不成。
“不用,我认识路。”他说。
赵晓霜于是找左维东玩儿去了。
莲花桥后面的池塘是她和左维东的游乐场。盛夏时节,塘里的浮萍下总有蝌蚪和青蛙,近岸的石缝间还有青壳小螃蟹,他俩总去那儿打捞小活物,放在盛水的玻璃瓶里当宠物养。
左维东来时像在表演夸张的节目,严重内八的两只脚致重心失调,上半截身体像失控的风筝左摇右晃,总觉得他下一步就要摔倒了,但他总能摇摇欲坠地站住,要摔不摔地往前走。
他出生时缺氧,后续耽误了治疗,虽然影响走路的姿势但智力并不受损。小孩儿们恐惧他怪异的姿态远离他,在那个不慎摔倒的冬天傍晚,只有卸下书包的赵晓霜帮助他。
他今天来时带着一张绿色的网,是河海边打捞鱼用的那种网。他朝赵晓霜挥手,因为动作不受控拉大了挥手的弧度,显得异常激动。
赵晓霜明白,指着他脚边的那棵树:“东东你站那别动,就把绳子绑在那棵树上吧。”
左维东“嗯嗯”地点头。
俩人合力绑好了绳子,赵晓霜抖了抖那张陈旧的网。完好的渔网体积大而重,他这一块不知从哪里捡的,只剩小半截,更像个大兜子。
她把网兜浸水里,拍拍手道:“明天再来,肯定好多小螃蟹。”
左维东高兴地点头。
俩人又去别的地方玩儿,快回家时她惦记起家中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专门跑去小超市买了棒棒糖和夹心饼干。
递给乔申平时,这位眉目清朗的少年冲她笑着说谢谢。
她看他画的竹子,说:“小池塘那边有几棵树,可美了,我上学期就画的那几棵树,还被老师拿去市里评奖呢。”
乔申平问:“那明天你能带我去看看那几棵树吗?”
她叼着棒棒糖点头:“好呀。”
第二天赵晓霜带他去了池塘,像个守卫者一样嘱咐他别靠近水边,自己却利利索索往下走,她去树边看渔网,浸透了水的网面只网着长了青苔的水草,她又失望地放回去。
乔申平问她:“你在抓鱼吗?”
她说:“没有鱼,有青蛙和小螃蟹。”
“你该把网再往下放放,深点儿好捞。”
“放下去了,我和东东还往里扔了石头。”
乔申平见过左维东,说话走路都不利索,但很爱笑,老跟在她身后。
他问赵晓霜:“今天怎么没见他?”
赵晓霜说:“他们家来客人了,他爸不让他出来。”
有架起来的电缆线越过池塘两岸,年久失修,那线已有一截子自半空垂落,乔申平觉得挡视线,便找了支干木棍把那截线往边上拨了拨。
这天赵晓霜陪他在池塘边待了一下午。
第二天一早,林海雄带赵晓霜和乔申平去市里玩儿,天黑回家时才收到噩耗,左维东死了,有人在池塘边发现尸体时他的嘴唇都焦了。
说是头天晚上的暴风雨把池塘上空松掉的电线吹落到地上,那线外皮已破损,加上南方湿润,晾了一天的地面未干透,他踩上去被电死了。
赵晓霜抬眼看向乔申平,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盛满了惊恐。
后来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拎着公文包的人,那根电线被拆了,池塘被填了,赔偿款也到位了。
她从此没再见过乔申平。
开学后的第二个月,赵晓霜放学回家碰到好久不见的左伟明,他和赵光中坐在饭厅的圆桌前喝酒。
“我想着卖了那两亩玉米就带孩子去大城市治病。”喝过酒的左伟明通红着一张脸说,“钱到位了,人没了。”
“没了也好,他那病治不治得好还两说呢,走在我前头我也放心,省的他老了再遭罪,我要不在了谁管他呀。”他又说。
说完夹了一口菜放嘴里,然后被呛了似的喷出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赵晓霜躲回房间跟着哭。
时光荏苒,眼泪和辛酸终化成画作里缺失的色彩,成为她心中永远的遗憾。
林海雄头天晚上因为公事在乔家过夜,乔申平只知道他今天早上要去接人,但不知道他接的人是赵晓霜。
那一眼赵晓霜分明已和他对视上,但她却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惟有他像被惊雷劈中勾起深处的回忆。
林海雄已经下楼了,她转身跟着他往外走,穿一条薄款长裤和背心,罩着一件料子松垂的米白短衫。
这儿离林海雄住的地方不算远,路上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忘了和你介绍,申平也在,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他去咱家玩儿过。”
“嗯,有点儿印象。”她说。
那么大的事儿,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林海雄:“虎父无犬子啊,他也出息啦,一直在国外读书,这都快毕业了。”
到了林海雄家安顿好后她才和崔树荣联系,崔树荣暑假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报了个班练手绘。他专业学习时间并不长,突击考上来的,算有天赋,但基础薄弱,尤其在群贤毕集的L大,因此不得不把闲暇时间都用来练习。
赵晓霜和他约好周三在学校东门附近吃午饭,她正好要从林海雄家捎一摞子书去学校,就打了个车过去。
崔树荣听说她带了书,让她在门口等着要去接她。
她守着一摞子书站在校门口。
乔申平就是在这时候又看见她的。
韩思行有一玩儿得好的初中同学在这儿上大学,他们约饭的地方离这儿挺近,正好顺便来接那位同学。
王禾盛开着辆蓝色卡宴,正和坐在后排的韩思行打嘴仗。
说着说着王禾盛忽然让步:“不跟你贫了,耽误我看美女。”
韩思行透过车窗四处看:“哪儿呢?什么美女?我怎么没瞧见?”
王禾盛朝挡风玻璃外努努下巴:“那儿呢。”
副驾驶的乔申平一眼看过去,看见她穿一件T恤裙和白球鞋,那裙子宽松,衬得腰肢不盈一握,皮肤白得跟什么似的。
恰巧她跟前有个停车位,王禾盛把着方向盘缓缓滑到她跟前。
她一抬眼,和乔申平对视个正着。乔申平穿一件T恤,右胳膊枕在下降的车窗上,这张脸勉强和记忆中那个干净挺拔的男孩儿重叠,又比从前多了许多成熟,皮肤也没小时候白了,但帅得惊为天人,是路过会多看两眼的那种类型。
他盯着赵晓霜的眼睛没太多情绪,只是盯着,带着几分懒散。
赵晓霜回避眼神的前一刻他忽然开口:“需要帮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