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跑步,就像孩童喜欢仰望天空,荒诞而无休。他一直很喜欢跑步,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再跑步,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不再是另一个人的兄弟,或是两个人互相交换母亲。此外,跑步还是最私密的行为,是一个即使是迪亚娜或是大学同窗也不能插足的空间,然而,它却隶属于那一小撮最不可或缺的事物。每周两天,如果可能的话三天,他都会带着一种在精准时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重燃起对方激情的旧情人所特有的自信,重复着运动鞋和短袖上衣的缓慢仪式。最近三个月,也就是婚礼以来的这段时间里,此中又平添了另外一种吸引力,现在他家附近的公园要大得多了,可选的奔跑路线也更多了。最初发现这个公园时,他有一种小孩子第一次打开一份期待已久的礼物时的热切,同时又忍着不去多玩,仿佛这种坚持可以延长那种初见的喜悦,品味着,直至全部耗尽。
迪亚娜不懂这些,或者说,即使她懂,在已婚的状态下,她也无法忍受了。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她几次坚持让他允许自己陪他去跑步,尽管他尝试了各种借口(她会累的,她一点都不会喜欢,她肯定会一直抱怨),有一个下午,他还是妥协了。从一开始,他仿佛就很抗拒让迪亚娜进入那个空间,仿佛是只想把它留给自己一个人。他故意带她去最难跑的路段,也没有为适应她的步伐而做些任何事。跑了十分钟之后,她央求他跑慢一些。十五分钟后,她放弃了,自己回了家。尽管他也没有不喜欢她的努力(这种努力显而易见,同时又带着讨好的意味,因为迪亚娜为了陪他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但是她的体力不支和缺乏韧性还是让他恼火。还有,为什么现在都已经结婚了,迪亚娜却还是要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而这一点,在之前八年的恋爱里都从来没有被提出来过。那天,他觉得自己以前不婚的决心是对的,甚至他后悔结了婚,后悔在迪亚娜的家人面前让了步。
“你是故意那样做的。”那天下午他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对他说。
“什么?”
“你想让我累到,你是故意那样做的。”
“不是。”他说谎道。迪亚娜太可笑了,也很丑陋,大概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丑陋过。虽然她已经洗过澡,也已经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了,但运动仍旧使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他觉得她的乳房太小了,或者说太无味了,一直以来都长在迪亚娜身上的某种东西,现在展示在他的面前,不是令人不快,而只是无趣,彻底地缺乏吸引力。现下,她的乳房成了他厌恶的焦点,这一事实使他感到困惑,因为那曾经是迪亚娜的身体上让他觉得最具魅力、最为温存的部位之一。
“我了解你,我太了解你了,”她坚持道,“你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觉得累,至少你应该鼓起勇气承认。”
“不是这样的,随便你怎么想。”
他去卫生间洗澡,并将门落了锁。跟迪亚娜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锁卫生间的门,那一刻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她闯进来会让他不舒服。尽管那次她也并没有试图那样做,可是他还是觉得锁门的话自己会感到更加安心,同时也很高兴能够让人清楚地知道他的跑步空间是非常私密的。没有理由成为一个问题,他想,也没有理由为此感到烦恼,所有的夫妻,不管多么幸福,总会为彼此保留一个可以用来喘息的地方,接受这个地方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不足,而是对现实的接受。之后,他把这话对她说了,带着他洗澡的时候思考这件事时同样的语气,一开始,从迪亚娜听他说话时的表情来看,在内心深处她是理解的,而且认为他说得对。然而,她并没有留下来和他一起看那晚电视上放的电影。她说她头很痛,更想躺下去休息。
翻译工作。她做的是翻译工作。不像他,就职于一家律所的遗嘱执行部门,而是做翻译。如果至少能是文学作品,小说或是诗歌,或许还能将她从荒唐中拯救出来,可是迪亚娜翻译的东西常常是一些工业机械手册或是厨房用具说明,或是帐篷组装指南。怎么会有人喜欢做这个呢。他甚至觉得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很奇怪。离家的时候看见她还在睡,中午给她打电话,知道她还没起,到家的时候发现她坐在电脑前面工作,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她是房间里家具的一部分,长长的黑发,着装随便却振振有词地说是为了舒适,穿着家居拖鞋走来走去,那种感觉有时候会类似于厌恶,卡在他的喉咙处。
他们认识已经八年了,但也可能彼此并不了解。最初喜欢她是因为她那难以察觉的柔弱感,她的双眸。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接吻了,再一个月之后,他们第一次做爱,在一家他们俩分摊房费的小旅馆,结束之后,当她坦白自己是处女时,房间的昏暗使他觉得有些哀伤。
“我没告诉你是不想吓到你,所以才这样,也是因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迪亚娜说。他不知道该拥抱她,还是该生气,是应该跟她说他爱她,还是应该拿起自己的衣服起身跑开。
“我爱你。”他说。
最初的三年里,他们就像许多刚毕业的大学生情侣一般,有共同的朋友圈子,有一起参加的聚会。每个夏天,他们都会去海边旅行(她喜欢南方),圣诞节的时候,或许会去滑雪。他们幸福得恰如其分,幸福得平平无奇,没有悲剧,也没有闹剧。有时候他们在等红灯的间隙在车里接吻,晚餐的时候会拉彼此的手。有时候人们将他们视作完美伴侣的典范。
第四年迪亚娜去了英格兰教授西班牙语。他对她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已经吵了许多次),很可能他们会就此分手了,他说没必要把这看作一件伤心的事情,她可能会认识某个人,而他也会认识某个人。但是最终他们还是会给彼此打电话。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和一位叫做玛里纳的女孩交往了,女孩的发型使他想起迪亚娜,最后却纯粹是因为无聊而离开了那个女孩。迪亚娜会写长长的信件,信里却没有任何实际内容,却让他再一次记起她那淡然的存在,让他几乎可以确信那个人能给他幸福。她回来的时候,他去机场接她,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接吻。
“我爱你。”迪亚娜说。那一刻,他想,如果向生活索求更多的话就太不公道了。
那之后的岁月,在他看来,就是一条缓慢而不可避免的婚姻之路。现在再回头看那些年,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尽管他无法忘记那些年里迪亚娜的存在是多么地可贵。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律所的遗嘱执行部门工作了,想让他在冗长的会议之后还能保持平和简直太难了,因为在这些会上,更多时候他需要避免死者的亲戚们互相噬咬。几乎没有例外,似乎死亡使人性中最不堪的部分都袒露了出来,似乎人性被消减得只剩下那种野蛮的分割。对迪亚娜讲述那些事情使他感到放松,甚至成了赖以生存的必需,因为不管他说了多少次,她总会带着那种吃惊的表情,表示难以置信,而那种难以置信而非原谅救了他,使他得以依存在于另一套秩序之上,与他被迫寄身其中的那套截然不同。
在她找到翻译工作的两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在他看来,婚礼总是有些悲伤,他自己的也不例外。
“这只不过是个形式。”婚礼前三天他和迪亚娜说,可是实际上,那时她的白色婚纱就像白色的死亡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不是一种形式,也不是一个为宴请还算得上亲近的人所搭建的舞台,而是一个纯粹、恐怖的东西,就像一头白色的爱情巨象,无助地闯入意识之中,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呈现:婚纱,宣布自己代表上帝的半秃男人,微笑着拍照的迪亚娜母亲,“这是一流的产品,希望在你这儿经久耐用”,以及她的其他女性朋友开的玩笑,周围的所有人都酩酊大醉(“赶紧把那些花摘了吧,迪亚娜!”),白色的花童服饰,身着白衣的神父,戴着恐怖白帽子的迪亚娜的妹妹,在一切之中,他假装自己并不紧张。他已经和迪亚娜说好了切完蛋糕他们就走,因为留下来便意味着认输,意味着宣布自己被这场强装的幸福仪式打败,意味着对有时会难掩独居生活带来的悲伤、但是会快速地擦去一滴泪以免弄花眼妆的母亲说“是”,对带着雪茄及清晰地印着他们名字的印花香烟过来的侍者们说“是”,对照片(“这样,再过来一点。现在搂住你爱人的腰。”)说“是”,对来宾们说“是”。到了住处之后,那里几乎还没有家具,于是他们便以最大胆、最狂野的方式做了爱,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迪亚娜为什么会在即将脱光的时候停下来,因为害怕,因为责任心使她眩晕,因为她自己的女性身体(就像一条路线消失在远方的马拉松跑道),有时候会成为一道可怕的风景。
跑步是一种极大的释放。尤其是在婚礼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逃离迪亚娜的存在所突然带来的烦恼,同时也意味着逃离自己情绪多变所产生的烦恼。如果有人问他跑步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估计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了技术层面的努力(为最难跑的路段保存体力,什么时候冲刺最好,是否能够带着足够的体力攻克三十公里的瓶颈),跑步能够使他的身体机能处于完美的状态。他可能会说,不跑步的人是不会懂得那种控制疲惫的成就感的,有时候,他甚至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感觉到身体属于自己(类似于某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分离),他会觉得自己像是从身体中剥离了出来,能感知到每一块肌肉,绝对地控制每一块肌肉,但只能在外界进行,似乎只有在跑步的过程,他的身体才不再是身体,而是某种完全属于他的东西。
此外,在公园里,有一种他并不陌生的生活。一种在所有的跑者之间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建立起来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由嫉妒、挑战和试探织成的蛛网,从一个人的眼睛撒向另一个人的眼睛,衡量别人并不单单是观察,而是无需赛过便知道自己能否赢过他,在最难的路段超过他,而在脸上却看不到一点费力的迹象,或许之后还会等着他赶上,以便能再超他一次,是跑鞋、双腿和汗水的比较,是暗自比较但从不表现出来,从不宣之于口。
那个经常穿一件绿色短袖的男孩,或许并不是从第一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但是当天开始跟着他跑步之后,他有一种那个人一直都在那里的感觉。他几乎是带着愉悦地发现自己是唯一可能赢他的人。他更瘦削,有一种粗犷的美感,跑步的姿势也不太协调,胳膊抬得过高,并且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存在。那不仅是一个瘦削的红发跑步男孩,而是公园里一个看见的移动因素,这种生命的存在并没有超越公园里的树木,因此遇见到他(他在他家旁边的蔬果店工作)的时候,他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来是他。
“你跑步,对吧?”男孩说着,把他要的那捆芦笋包了起来,“我看见过你很多次,在公园里。”
最开始,这使他产生了一种焦虑感,类似于面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钱豹,一种在陌生环境里极其强烈的求生意志。
“是的,”他回答,“我也看见过你跑步,你跑得真不赖。”
“谢谢,你也不赖。”
他叫埃内斯托,他没有告诉迪亚娜他认识了他,两个人甚至相约三天之后一起跑步,只是因为从她竭力陪他的那天起,关于他跑步的话题便被心照不宣地隐藏了起来,就像一个情人那不言而喻的存在。
那是在晚上。他刚刚刷完牙,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安南在房间里脱衣服的样子。总是带着那种私密性,总是解开两个或三个扣子,然后从头上将衬衫脱去,像一个女孩轻蔑地抛弃一件俗气的衣服,每天都需要费事将脱掉的裤子从地板上捡起来,再放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双脱臼的腿。迪亚娜就在那儿,带着一贯的行事方式和神情,但是现在她似乎并不属于他,似乎他也不属于她。结婚还不到三个月,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觉得讽刺,而是觉得痛苦。怎么可能不互相怨恨呢,他想,两个人在一间在走廊上相遇都需要侧身靠墙才能通过的房子里,在超过两个人便显得拥挤的厨房里,在一张睡觉时不触碰彼此都是奇迹的床上,最后怎么可能不以相互怨恨而告终呢?他需要喘息,需要空间,所以他出去跑步。
她对秩序的执着使事情变得更复杂了。第一次看到光秃秃的房子和后来涂成了白色的裱糊墙壁时,房子显得比现在更大,更冰冷。婚后的前两个月里,迪亚娜已经感觉到一种将这种空白填补上的生理需求。每个星期她都会买一点东西或者做一下整理。
“将支柱B折叠成说明书所示形状,然后将其穿过金属孔。”迪亚娜落在桌上的译稿上这样写着,就在一张类似帐篷的图片旁边,他甚至觉得她的表情都带上了说明书里的那种简短的、命令式的语气。“你明天去跑步吗?”“为什么这么问?”“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我们很久没看电影了。”“我要去跑步。”然后就那样睡下了,迪亚娜带着明显的不快,他觉得最近几个星期里,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太多次(“从位于插图中F点处的顶点开始拉紧支柱框架,注意避免帐篷的地面部分起皱。”),因为在某些情况下,迪亚娜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手从被单里探出,直抵他的下颌,然后抚摸他,将他转向自己,然后是脚,唇,被单,牙膏的味道,在那种惯常的高潮神情中扬起的脖颈略带一丝甜意。“你吃避孕药了,对吧?”(“将立柱插入胶圈,在这个过程中需要用手指牢牢捏住胶圈。为了确保牢固,应将立柱以对角线方向朝结构内部钉牢。”)突如其来的一句调情,“我爱你”,这么说是因为在这种情景下她喜欢这样,这有点自私,然后是游走在必经之途上的手,这一路径也是他用整个身体的动作配合的,也是迪亚娜默许的,因为尽管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她还是认为这是他所喜欢的,然后又是她的脚,她柔软的大腿内侧向他敞开(“如果前面的步骤准确无误,篷顶布将会恰好覆盖在支柱框架上。”),但是她的坚持并没有让他觉得愉悦,而她则似乎有那么一秒钟忘记了他的存在,她朝上方望去,嘴里叫着他的名字,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想他可以假装高潮,他假装过一次,而她并没有察觉到,他可以再假装一次已经结束的战栗(“将篷顶布用同样的方式固定在地面上,您便可以享受由专家们为您准备的能够抵御低温及恶劣气候条件的帐篷了。”),床单被一脚踢开了,事后还需要再重新铺。迪亚娜的身体在收缩,积攒着快感。现在只需等待热量压缩完毕,等待先是她(总是先是她),然后是他,接受了强行的加速,接受喘息之后最终还是不满的快乐。
埃内斯托准时来了,穿着他见过很多次的衣服。看到他到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些嫉妒他消瘦的美感和红色的头发。开跑之前,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做了拉伸,同时交换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个人信息。埃内斯托的生活只不过是在新闻系度过了挫败的两年,之后又在他父亲的蔬果店里度过了许多年。而他则撒了几个小谎,对自己的大学成绩单和工作做了一定的美化。他没有提及迪亚娜,因为埃内斯托并没有提起自己的另一半。有或是没有,在那个时候(如同关于迪亚娜的记忆)对他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他们要开始跑步了,这难道不是伟大的真相吗?在那里,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愉悦不是正要上演吗?
“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各自的生活。”他最后说,埃内斯托似乎带着些许惊讶看了他一眼。
“同意。”他回应道。
那个下午,和那个男孩一起跑步,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而舒适的放空感,沉默凸显了愉悦,并加以修饰,如同画框使画作更漂亮,尽管并没有在上面增笔添彩。除了跑步本身以外,除了耳畔埃内斯托的呼吸以外,除了有节奏的跑步声之外,没有任何需要说出口的事情。世界封闭于此,尽情展示。
埃内斯托只比他小一岁,这使两个人感觉像亲兄弟一般。第一次跑步结束之前,他们都明白很快他们便会再次相见,那个下午之后,没有另外一个人在身旁的跑步必将与以往不同了。告别并交换电话号码的时候,他在埃内斯托的眼睛中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我会打给你的。”埃内斯托说。
“不,还是我打给你吧,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家。工作的事,你懂的。”
“当然。”
说出那句话之后,他觉得内心深处有某种可笑的东西背叛了迪亚娜。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他在害怕什么?他朝家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最后看了他一眼。埃内斯托沿着环绕公园的大路飞快地跑着,然后在第二个街口拐了弯,如同虚构的生灵一般消失了。
过了三天,他第一次打电话给他。按下号码的时候他很紧张。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问他是谁,他报了自己的名字,这时,他的脑海出现了一伙人在房子里交谈的画面,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突然闯进来,要找其中的一个人。
“稍等。”女人说,然后大声喊了埃内斯托的名字。
自己的紧张,以及在办公室给他打电话的行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是在故意瞒着迪亚娜似的。听筒里听到的声音,通向了未知的走廊与房门,这使他的所作所为显得更加荒唐。
“你怎么样?”拿起电话的一刻,埃内斯托利落地问道。
“非常好。”
“我刚刚正好在想你呢。”
“啊,是吗?”询问的同时,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欣喜,简简单单,仿佛收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
“是的。你跑过马拉松吗?”
“跑过两次。”他撒谎道,“你呢?”
“只跑过一次,去年。我想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跑。我是说,可以一起备跑。”
“你的记录是多少?”
“三小时零四分。”埃内斯托说。
“跟我差不多,我是两小时五十五分。”
“训练一下的话,我觉得咱们都能跑进两小时四十五分。在马拉松开始之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行吗?得加把劲了。”埃内斯托说。
“行。”他回答道,满怀斗志,全身心投入到这项事业当中。
对生活的表达总是被生活本身阻碍。到家的那一刻,正是疲惫向他压倒过来的时候,也是他最不想被迪亚娜问到那个惯常问题的时候,那个懒洋洋的“你怎么了?”,带着惯常的空洞爱意,他总是用那个意料中的“没什么”来回答,与那个强迫他回答的问题一样平常,一样缓慢,一样没必要。在得到他的回答之后,她表现得就像是一双正在适应黑暗的眼睛。有时候迪亚娜的爱会让他感到厌倦。这种厌倦从胃部开始,然后上升到双手,上升到表情。如果她走过来,爱抚他,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推开她,如果她问他怎么了,情况会更糟。有些日子他也很想离家出走。在某些下午,在某些阴影下,尤其是从最近一次跟埃内斯托聊过天,两个人决定备战马拉松开始,出现了一种因为自感被爱而产生的疲惫,因为必须给迪亚娜以相同的回应所产生的厌倦:以吻回吻,以爱抚回爱抚,同时,也体现在房间里面的新秩序上,她可以闭着眼睛走来走去,却不会撞到任何一件家具,卧室,起居室,书架,陶瓷鸭子的收藏,洗手间(迪亚娜喜欢把沐浴海绵摆放得整整齐齐),带绿色回纹饰的镜子,那是她在某个周日下午无聊时加在镜框上的。迪亚娜对秩序的偏执,除了直接体现在能够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的实用性,或是看到一切都在原处的那种简单的愉悦,更在于她试图建立一种她在其中必不可缺的等级秩序。
那个时候他想,他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迪亚娜,或许她也不了解他。结婚之前他们谈了八年的恋爱,这一事实在某些时刻将那种不适感激发至愤怒的边缘,那时,他便会停下来回想结婚之前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来寻找前因,探寻不满意的地方,无论是多么地微小或短暂,以此来合理解释自己现在的厌倦。
“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然后他打开电视,他们以看新闻的借口坐了下来,讲的是前一天的恐怖袭击。“吸吮式过滤器每使用四次便需要进行清洗。”为了铺桌布,他把迪亚娜的译稿拿开了,最后一页上这样写道。他不想待在那里,渴望能出去同埃内斯托一起跑步,一起为马拉松做准备,这场马拉松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休憩的方式,而是一个重大目标。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到他了。他只知道那个人很像他,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可以确信那就是他,埃内斯托,或许是因为那件短袖,或许只是因为跑步的方式。他也知道,那天早上的事改变了事情发展的进程,就好像有时一些神秘的、几乎都看不见的东西会改变女人的意愿,尽管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最终却使男人的引诱变得可悲。他知道,有些夜晚他还在想,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迪亚娜,他后悔了,而这种后悔也完全于事无补。他比往常更早一些从家里出门去往办公室,然后从背后看到了他,也就那么几秒钟,他看到他在通往公园的路口转了弯。也是红头发,和埃内斯托一样。最初的震惊之后,是真相的浮现:那个男孩在偷偷地训练。发现这一点,就像是发现唯一的可栖空间被污染了。
最近一个星期,同埃内斯托一起跑马拉松的念头已经有了一种令人愉悦的目的性和纯粹性,填补了对迪亚娜的厌倦导致的空洞,然而,在那一刻,看到他(但是或许不是他),他觉得前几天单纯的自己是那么地愚蠢。埃内斯托为了赢他,在背着他偷偷训练。这简直荒谬,近乎青春期的幼稚。他没告诉他自己在训练,因为知道他跟不上那种节奏,知道他得去办公室,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可是埃内斯托并不知道)。甚至他在蔬果店的工作都可以作为体能训练,那一刻他这样想着,震惊于自己的疏忽,自己的不足,但心痛还是大于愤怒。他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不在,让他晚一些再打。
“可是您至少知道他在哪儿吧。”
“怎么了?有急事吗?”
“不是。”
“我不知道,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有时候他会走得早一些,但是中午总会过来。有时候会去跑步。”
“谢谢。”
她已经说了。那个人就是他,铁一样的事实。埃内斯托曾经许诺过不会抛下他独自训练,从第一次训练开始,所有事情都要一起进行,这样就能清楚知道两个人中间谁更优秀,而他打破了自己的诺言。在那一刻,他觉得即便是迪亚娜出轨都不会令他如此心痛。埃内斯托(但也许他看到的那个男孩并不是埃内斯托)已经清空了这个唯一有意义的事业。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告诉迪亚娜,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懂,因为她肯定会因为直到那时他都没告诉她这件事而恼怒。看到她坐在门口的桌子旁,就在陶瓷鸭子旁边,即将做完一份翻译,这一切最终说服了他,他们静静地吃了晚饭,晚饭中一如既往地飘荡着她的声音,说着某个周末外出,或是去电影院,或是去剧院,或是出去吃晚餐。
“我在这里快窒息了。”最后她说。
之后,就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只是在梦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他记得迪亚娜第一次用那种已经算得上是指责的语气说她快窒息了的时候,他起身离开了桌子,他记得听到这句话时的紧张,然后径直走向卧室。他知道自己透过窗户观望,仿佛埃内斯托跑向公园的噩梦会再一次出现,不甘再次升起,他认为那或许是最大的欺骗。迪亚娜站在卧室门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他没有回答。他知道后来她给了自己一个拥抱,不带任何恶意,他聆听着她问题中的人称发生了变化,变得坦诚:“你怎么了?告诉我。”再一次,回应她的只有沉默。“我快窒息了。”他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忍受迪亚娜的重负,迪亚娜的逼迫,那个在他的脖颈处呼吸的女人,那个反复抚摸他头发的女人,那个觉得自己拥有他的女人。
“这个周末我们何不找个地方走走?我们有钱……我们可以去北方,或者去海边,天气还不错。”
他记得自己转身面向她,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大喊着说他要为马拉松做训练,为什么她就不懂呢。“你弄疼我了。”迪亚娜说。他还说为什么她一直坐在家里,不出家门一步,过着这样的生活,她怎么可能懂他。
“你伤到我了。”迪亚娜说着,声音中带上了害怕的味道,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才发现自己确实伤到她了,松开她的时候,他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她微微后退,也就是半步的距离,两个人看着对方。
“对不起。”他说,但是之后也并没有和她说起埃内斯托的事情,两个人睡下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她他因为愤怒很想哭。
执念就是这样诞生的: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就像是一首旋律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它隐藏起来,就像一个令人生厌的幽灵,缓慢地繁殖,不为人所察觉。执念永远都无法被理解,直至一切都无法挽回。它先是浸染了晨起的咖啡,之后是一个试图修复婚姻关系的女人的吻,在律所里遗嘱执行部门的工作,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它的存在所带来的烦恼与其他那么多的烦恼和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同。执念使一个男人走进一家药店,寻找维生素合剂,然后每日服下,脑子里想着整个世界都要靠这个行动来维系,下午出门同另一个男人一起跑步,而这个男人,在不经意间,已经慢慢成为了他仇恨的对象。
“快点儿,老大爷,你老啦。”埃内斯托这么说着,而一个执迷不悟的男人会觉得,实际上他更强大,他想,他的敌人认为可以战胜他,以为他还没有发现他的背叛(但也许那天早上他看到的男孩并不是埃内斯托),这挺好的,他露出了微笑,说:“拉倒吧,闭嘴跑你的吧。”同时假装自己比实际上要累,明白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冲刺并战胜敌人,他宁愿享受这份自己创造的欺骗,品鉴着这份愉悦,如同品尝到家时那种已经不再真实的失望,那个名叫迪亚娜的女人,那种两周前抓着她的肩膀大喊时萌生的、却一直未曾说出口的恐惧,这毫不哗然地将他自己变成那个令其他人哗然的人。
对于一个执迷不悟的男人来说,一个女人是无足轻重的,几近消失,因为虽然还能碰到、闻到,但她已经不再是真实的。
“下午我们或许可以去看个电影,”迪亚娜说,“在上映一部那种你不喜欢但我喜欢的电影。”然后,让女人惊讶的是,男人说好,然后看电影,任由她摩挲自己的手臂,任由她在放到一段爱情场景的时候亲吻自己,但是他并没有屈从,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将她看作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像看待那个从一个逐渐变得比他更像他的存在里,而非从他自己那里将他剥离的东西一样;就像那个确实作用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在早餐时细数卡路里,还会偷偷去其他公园练习跑步,但始终没有名字的东西一样,都是不真实的。
他一直喜欢跑步,就像孩童喜欢仰望天空:荒诞而无休。距离马拉松比赛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想起这一点,有种悲凉的感觉,甚至是糟糕的感觉。他记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总是会参加各种校际比赛,总是会赢。在那些年里,将记录提高一到两秒,有一种光芒四射的风采,而战胜自己、通过努力得到的胜利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旁人的掌声都变得无关紧要。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独自面对时间,独自面对身体,独自面对生活,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不再跑步。在那几个月里,跑步的那种深邃感,那种不再有外部推动力的行动注定会有的孤独感依然持续着,压迫着他的意识。
现在,同样的感觉卷土重来,但是多了一个变数:埃内斯托是那个“外部推动力”,是他的目标,甚至比提高自己的马拉松记录还重要,埃内斯托在他面前慢慢站立起来,成为他的对立面,迪亚娜(尽管是从另一面)也同样慢慢地站立起来,成为他的对立面,成为他的“外部推动力”,这两个人与一场仓促开始的赛跑有着相通之处,就像是三十公里的瓶颈,在那里,每一个跑马拉松的人都会突然之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孤独和脆弱,而周围其他跑步的人则似乎都有着钢铁般的意志,这种意志却把他看作一个软弱因子排除在外,前面还有十九公里,灵魂沉浸在疲惫之中,似乎下一步便会绝对屈服,脉搏每跳动一次,“我不行了”这几个字便会敲击太阳穴,就像迪亚娜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翻译稿件(“必须确保表面干燥,才能接入电源。”),“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这句话敲击在已经疲惫得抬不起来的胳膊上,背心上的号码一下子变得荒谬、难以辨识,甚至带着侮辱性,迪亚娜在刷牙的同时重复着脱衣服的仪式:总是那样将裤子扔在椅子上,总是几乎有些嫌恶地从头部将衬衫扯下来,突然,露出一个不像是真实的迪亚娜的胸部的轮廓(“适用于搅拌鸡蛋、肉类、蔬菜,同样适用于各种形式的果汁或是酱类”),在她身上也有埃内斯托的影子,不再是她,不再像她。
那件事发生了。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发生了。她说:
“我们应该处理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否则……”
“我们之间的什么事情?有什么可处理的?”
但是迪亚娜甚至没有转向他,也没有从电脑上抬起头,似乎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在因为一个拼写上错误而恼怒地而咂舌。
“……或者我先从这个家离开,我觉得,等到你想好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生活再说。”
“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想和你一起生活。”他回答道,带着一种假装出来的笃定,但是这一点也没有缓解迪亚娜的凝重。
“那就证明给我看。”她说,离开了房间。
那个时候他想自己真自私,或许一直以来他爱迪亚娜的方式都是自私的。很多时候,他对待她的样子就像是她没有任何需求,仿佛那是她的工作,她有义务迎合他的幸福。发现这一点,并没有消除结婚以来便一直存在的对她的抗拒感,但是确实突然之间将她拯救了出来,她有了分量。从那一天开始到星期六前的那几天里,迪亚娜变成了一个被封闭在无助的寂静中,同时又充满期待的生物。每当他回到家,发现她坐在电脑旁,每次吃晚饭或早饭时,总会有某一刻,她投过无力的一瞥,一种“爱我”的乞求,因其沉默而更添不适。他觉得以前的那个迪亚娜封闭在她自己的身体里,似乎羞于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竭力假装疲惫的长跑运动员,被一个突然的动作出卖了,被揭露的那一刻,突然变得羸弱无比。
然而,不管他现在有多么地厌烦,迪亚娜身上的羸弱一直是吸引他的特质之一,或者说,不单单是羸弱,还有她表现羸弱的方式,她不以羸弱为耻的方式。一直以来,他在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优越感,除了宠溺这个离开他便永远无法生存的小动物之外,他找不到别的办法。那时他感到自己高高在上,就像现在他觉得自己比埃内斯托更优越一样,除了对跑步的热爱,这个人的想法也简单得如同孩子一般容易满足。
埃内斯托只不过是一个习惯了在女人身上享受胜利的英俊,一个简单、瘦削的毛头小伙子,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能保持好脾气,以至于让人怀疑他的智商。在埃内斯托看来,世界就是那么简简单单,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跑步了就跑步。仿佛他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然而,他那肤浅的幸福却不比别人的幸福来得更少。好像离了陈词滥调就不会说话了似的,谈论某件严肃的事情时,埃内斯托永远都在重复别人的话,一些出于善意的简单表达,或者是明摆着的事实,但这对他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
“算不上聪明,但我也不是傻子。”那似乎是对埃内斯托最好的定义,尤其是,这句话是在他们一起跑步的时候埃内斯托自己说出来的。
听到那句话,发现埃内斯托羞于与他谈论一些事情,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从一开始便让他产生了某种优越感。自从那天早上他看到他背着自己偷偷跑步(但也许他看到的那个男孩并不是埃内斯托呢)开始,以及这周发现自己身材好像没有他的好,这使他会不时地在那个有时会将他轻轻甩在身后的红发男孩身上寻找自己比他厉害的证据,这促使他想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想,没想这么仔细),如果不比他多加训练的话,如果晚上不出去跑步的话,自己可能赢不了他。
离马拉松还有二十九天。那天下午,两个人开始跑步之前,埃内斯托如是说,而他觉得有某种东西已经将他击败。不是埃内斯托,不是迪亚娜,而是他的日常生活,他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打败了现在的这个他,使现在的这个他变得荒唐。那天下午,他起跑的时候,带着愤怒,带着绝望。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跑这么快?你想干什么?让别人给你颁个奖?”埃内斯托问道,语气中有些许烦躁,近乎愤怒。“按照这种节奏,我们都跑不过十公里。你是疯了还是怎么?”
“没有。”
“我们不是要跑三千米,而是要跑一场马拉松。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回答,保持了沉默,对自己能够超过公园里其他跑步的人感到很满意。一次次的加速使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力量感,尤其是因为埃内斯托就在他身后,不到半米,但是每当男孩想要超过他时,他都会努力保持这半米的距离。
“节奏掌握得不错!”他朝他喊道,同时努力不破坏呼吸的频率,“是不是因为这些天你背着我自己偷偷加练了?”
“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很清楚!”
“我没有加练,没有,即便是我真的加练了,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两个人一边全力跑着,一边几乎是在喊着对话,使得其他跑步的人都奇怪地转过头来看他们。
“别撒谎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两周前。”
“看见谁?我吗?”
埃内斯托试图追上他,以便直视他的脸庞,可他又把速度提升了一点。
“对,就是你!”
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百米比赛。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埃内斯托喊道,“好吧,哥们儿,我走了!”
“我在马拉松等你!”
“什么?”
“我在马拉松等你!!!”他怒气冲冲地回答道,声嘶力竭,同时他感觉埃内斯托停了下来。他没有停。相反地,他将速度又提高了一些。现在他再一次孤身一人了,独自面对时间,独自面对身体。“如果我永远不停下来会怎么样?”他想,“如果我一直跑下去会怎么样?”每跑一步,每一种愈加接近疲惫、虚弱的感觉,都让他觉得正在进入一个尚未命名的绝对处女地,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个地方,同时,又是一块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恐惧的空间。他想,如果他能永远保持那种感觉,不需要休息,不会感到疲惫,那么生活便有了意义,他想,“如果我能一直跑下去”,就像是在想一个伟大的愿望,无边的幸福,而现在,埃内斯托已经不在了,甚至快乐似乎都比以前更加纯净了。膝盖开始作痛,但是他没有停下来。他必须要到达那种满足感的最深处,若是必要,则将其快速地饮下,在其中消亡。疲惫开始模糊了他的双眼,但是他还是努力跑得更快。他摔了一跤。跌倒是那么苍白,那么干涩,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和砂砾。膝盖也出血了。到家的时候,迪亚娜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我摔倒了。”他说,不准备给出任何更多的解释。
“可是你还好吧?”
“嗯。”
他走向洗手间,闩上门。在冰凉的淋浴水的下面,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大笑起来。
他没再见过埃内斯托。星期日那天他几乎是一口气跑了四个小时,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他发现自己晚上的效率更高,因此他晚上也开始跑步。除了关于菜单的琐碎话题和一些在不同的语境下会有不同语义的英文单词外,其他的话迪亚娜一概不说。她不再问他要去哪里,也不再提议去看电影或是周末去北方的酒店。仿佛在将自己幽禁在一间一流的寂静监狱里之后,现在的她已经放弃了,面对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感到遗憾。晚上钻进被子里的时候,她仿佛已经没有了一丁点重量,不会在房子里活动,这间房子现在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是她的延伸:婚礼的照片,陶瓷鸭子的收藏,洗手间镜子上的绿色回纹饰,置物板上的百科全书,一切都不可撼动,如同电脑前的迪亚娜。“怎么样了?”“快完事了。”但是永远都不会彻底结束,因为这么说着,她开对照原版检查最开始的几页。“拜托,谁会在意厨房用具的说明书里用的是‘为’还是‘为了’呢?”“我会在意。”而这个答复(更多是因为语气而不是话语本身)也无可辩驳地显示出,迪亚娜也在力争将他从一个她开始觉得他在其中无关紧要的空间里移除出去,尽管很多时候没有成功。然而,对以前那个需要他的迪亚娜的怀念,也并没有强烈到使他远离训练。现在,马拉松的念头占据了他的一切,如此严苛,以至于心存其他念头似乎都是一件荒谬的事。有时候他会因为对迪亚娜的忽视而感到内疚,但跑起来以后就会被他彻底抛在脑后。
那些日子,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空气只不过是一个亟需超越的记录上的数字,而身体则是需要全力开动的机器。他发现自己跑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去想,如果说这是一个谜题,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一台完美的非理性机器。想到自己的身体,就像赛车手坐在他的车里,某种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将其一块一块拆分开,然而整体上来看却依然只不过是某种并非完全属于他的事物。
双膝膝盖开始疼的那天是星期三,距离马拉松开始只有二十天的时间了。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在很多情况下,休息更有利于取得更好的成绩,他知道膝盖疼痛如果不重视会演变成严重的问题,这些他都“知道”,然而,那天晚上他比平常跑得还久,六个小时。第二天,闹钟响起的时候,他感到筋疲力尽。几乎无法移动。他说给迪亚娜听,等着听她的责备,但是她并没有。
“你想让我叫医生吗?”
“我浑身没劲,好像一点力气都不剩了。”他说,同时对自己的话感到很震惊,但是迪亚娜并没有回应他的震惊,她从床上起身,望向他,眼中带着些许失望。“这样我就没法跑步了。二十天后就是马拉松了。”
“啊,马拉松。”
“我猜,你现在肯定高兴了。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没有。你真这么觉得?”他没有回答,回答便意味着在迪亚娜面前承认自己的过失。“好吧,你希不希望我叫医生?”她换了种语气说道,更加热忱,仿佛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无法不去怜悯他。
“嗯。”
那天早上,在医生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以及之后一直到下午的几个小时里,他所感受到的绝望是如此之深,难以言表。医生问了他几个关于跑步的问题,给他做了检查,然后下结论说他的虚弱只是训练过度的结果。
“必须保证五天的绝对休息。”医生说道,“肌肉量也有一个极限,如果持续接受过强的压力,它会衰弱,而不是加强。即使是专业运动员也不会做这么长时间的训练。”
他对医生责备的语气、宣扬常识的态度、迪亚娜盲目站在医生一边的方式表示轻蔑。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别过了头,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那些日子,在家里待着,仿佛是在自以为熟悉的城市里发现了一座新城。这座新城便是迪亚娜和她存在的形式,尽管是他臆想出来的,但似乎呈现在他面前的所有方面都是全新的。第一天最糟糕:那一天,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着迪亚娜的责备,但是她没有。一开始,他觉得没有责备就像是一种喘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一点都没有责备他这个事实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意志,甚至比不能为马拉松而训练还要严重。发生了什么事情?迪亚娜不在乎他了,还是怎样?相反地,他重新认识了自己女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准备翻译稿件时走向厨房去拿冷饮的脚步声,以及走廊处传来柴可夫斯基的古典音乐。
“贝多芬和莫扎特使我感到迷茫。”她说,有时候那架钢琴的声音超乎寻常地优美,超乎寻常地伤感,即使是在高潮部分,也会有柔软的因子。他之前不知道原来迪亚娜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做那些事情,不知道她更喜欢柴可夫斯基,还有,他不知道她不做翻译的时候,会坐下来看看电视新闻,点上一支烟,带着那种混合了忧伤与享受的愉悦,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会将自己交与这种愉悦,就像是扎入一处期待了整整一上午的梦中绿洲,这些都让他觉得伤感,或者说是伤心。在家里待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是成了偷窥某种不属于自己的秘密的间谍,同他将迪亚娜从自己跑步的私密空间中驱逐出去一样,现在迪亚娜完全有权将他从自己的私密空间里驱逐出去,在这个空间里,她可以边看电视边抽烟,或者一边聆听着柴可夫斯基的乐曲,一边把大部头字典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发现自己的脆弱使他陷入了一个充满忧郁的世界。听着属于迪亚娜的音乐,听着敲击键盘的声音,使他想起两个人相恋的那些年,那种简单的幸福,还算可以接受,还算令人满意,尽管上面有别人强加的模样。他从来没有伤感过。他以前一直觉得,心灵的领地是弱者纯粹出于懒散而屈从的障碍,而对于痛苦的迁就是病态的,尤其是对那种轻柔的伤感最为可怕。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些反应,从一开始他将其归咎于训练过度,这也正是医生的论断,但是实际上那天之后,这种反应一直在持续,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加深,因为在迪亚娜的沉默中,蕴含着某种意味,似乎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再次燃起了那种最怯于说出口的期望。
那是一张照片。他之所以会发现那张照片,是因为他碰巧出于无聊拆开了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时迪亚娜正像往常在起居室里工作,而他,卧床到了第三天,已经开始觉得无法继续忍受了。相框咔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了藏在表面那张照片后面的另外一张老照片。他把照片拿了出来,不带一丝好奇。他记得那张照片,因为在他们谈恋爱的最后一年里,它一直摆在卧室的架子上。那是在巴黎的一间宽敞的小院,在一株植物旁边拍的。他的胳膊搂在迪亚娜的肩膀上,一边亲吻着她,一边使劲将她拉近自己,而她则微笑着。将照片举在空中,又将其凑近眼睛以便更好地观察,他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绪。照片是在婚礼的前一年,他们去看望迪亚娜的一个朋友时拍的。尽管现在感觉两个人都已经变了,但是那个事实带来的悸动,几乎可以说是猛烈:发现(不是记起,而是发现)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而迪亚娜曾经是那个女人,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毫无来由。他叫她过来。他大声地喊她的名字,迪亚娜,似乎什么东西已经让他变得不同。她从起居室那边问他有什么事。
“过来。”他答道,“看看这个。”
她坐在床上,坐在他的旁边,看到照片的时候,她笑了。
“在哪儿放着来着?”
“那儿,相框里,你照片的后面。”
一种类似于怜悯的神情闪过迪亚娜的双眼,旋即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似乎回过头看向他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想什么呢?”她问他,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回答便将意味着向他的悲伤投降,向迪亚娜的失望投降,那种失望在一瞬间划过她的眼睛,就像是路过一个不经停的火车站。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摩挲她的乳房。她一边躺到床上,一边亲吻他,她的唾液里有可口可乐的味道。
痴迷可以有着女人的外形和触感,若隐若现,其中有一种味道忽而消失,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出现,出现在每一次的动作回转中。承认痴迷,说出痴迷,甚至算不上是和解的第一步,只是让痴迷变得显而易见。一个痴迷的男人在他的女人的裸体面前接受了自己的痴迷,但此时他渴望推开她,他突然觉得一时性起所造成的乱扔在床上和地上的衣服是那么地荒谬;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门边她那只翻转了的鞋子,也觉得很荒谬;被揉搓成一团埋在床单下面的睡衣也一样,都是荒谬的。这种不满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它就在那里,在那个还没等重新穿好衣服就转过身来拥抱他的,名叫迪亚娜的女人的呼吸里;在她扣内衣时看向他的方式里;在那个忽然觉得自己受到欺骗的女人的沉默里;或者,也在那个意识到自己做下了某件荒唐事的女人的羞愧里。
在这样的情境下,一个痴迷的男人只得再次打开床头柜上的相框,将那张他宁愿从来不曾发现的照片藏起来以外。他多么希望自己不在那里,就像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曾伤害过那个女人。窗外应该有另外一个男人在训练。如果可以用语言表达他的感受,简直可以说是清晰了,可是他没办法说清楚。那个他必须在马拉松中战胜的男人只不过是他自身的延伸,是他以前的生活与现在的荒诞生活抗争的延展。如果他能承认这一点,或许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简单。他不能。女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男人听着她关掉了到在那一刻之前根本没被注意到的音乐,他想,就跟音乐一样,女人只有消失的时候才会更容易被人感知。他感到一种聚集在喉咙处的焦灼,他迫切需要出去跑步,需要听到脚步落在公园地上的节奏。他想象马拉松的开始,想象着起跑的枪声在一瞬间使他的血液凝固又沸腾。女人不复存在。世界不复存在。
第二天他再次开始跑步,尽管比平常要虚弱一些,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刚开始训练时的力量。这使他暂时感到舒服一些,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暂时忘记了迪亚娜那无声的责备。马拉松开始之前的两周飞逝,如同一日。他工作到五点,在办公室里换了衣服,然后离开办公室朝公园方向跑去,四个小时之后,他回到家里,饱餐一顿后睡下。他记不得那些日子里面的迪亚娜是什么样的,试图回想时,也只有回想某种看不见却必要的事物时的那种混沌感。似乎他的肌肉在恢复力量的同时,也确乎有某种东西从她身上撤离了,某种将她驱逐,令她消失,甚至到了现在这种已经记不起她的地步的东西,可是,同时,在他到家的那一刻,他又切切实实地知道她是在的,知道在他窝到床里的时候她也窝进了床里,知道他们睡觉时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他记得马拉松前一晚迪亚娜睡下的样子,记得当他对她说第二天是重要的日子时她那模棱两可的神情,是的,还有那个星期六她起床时的忧伤的方式。
他记得,听到他打开门要走的时候,她从卫生间里说了句“祝你好运”,他觉得她在撒谎,如果迪亚娜真的有话要说,大概也只能说出那些谎话了。
他很容易便在为了在起点处找到了埃内斯托,在为了占据有利位置而聚集起来的人群中。在派发号码牌的队伍中他们认出了彼此,他们希望能够被排在一组,没有说一句话来曲解沉默。他感到强大,亢奋,从专业运动员出发到允许他们开跑,在那段长达三十分钟的等待里,这种强大和亢奋的感觉在不断滋长。跑者们喘息着,像一只被绳子牵制的怒兽,尽管他们看起来像是聚在了一起,可实际上却是互相触碰一下都会带着嫌恶,任何胳膊或者腿的摩擦,都会像在极度敏感的肌肤上蛰了一下一般令人暴躁。埃内斯托嘟囔了一句他没听懂的话,两个人第一次看向对方。他们出汗了,不是因为努力,而是出于对努力的期待,在那个凌乱而紧密的人群中没有人讲话,但是在所有人的眼中,在不停擦干双手的方式中,在呼吸中,这些人有着共同的地方。起跑枪声就像是一场幻觉的开端,而聚集在隔离带周围的人群的喊叫声则像是从一个洞穴的深处传来,从某个遥远而荒诞的地方传来。跑步的人们分散了,又合拢了,然后稍晚一些时候又再一次分散开来,就像是消化过程中的内脏器官。由于隔离带会不时地轻微收窄跑道,也由于担心某个跑得比自己慢的家伙会赶上来,跑者们为了保住位置都双肘大开,有时候会毫无缘由地互相碰撞。
然后发生的事情就属于完全模糊的范畴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自己救了自己还是别人救了他。第一个绊倒的男人离他只有半米远,当时他正看向别处。他只知道那个人并没有绊到他,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自己的本能)使他跳开了。之后他一边听着跑在他后面的人无法避免的撞击声,听着观众们看到这种意外场面时的惊呼,一边想到,应该是埃内斯托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免于跌倒。他没有朝后看,根本不需要回头看便可以知道,在那样的速度下摔在柏油马路上绝对意味着比赛的终结。或许,正是埃内斯托救了自己这件事,一瞬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将其变成了敌人,也可能是他自己救了自己,而埃内斯托并没有做任何事。但这并不重要。
开始的十五公里就像他与迪亚娜谈恋爱的八年时光:任何表情,任何反应似乎都符合别人对他们的期盼,这使他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人,超出了个体的存在,从属于一个更为强大的秩序。他觉得,在那一刻,每一个在他身旁喘息的跑步者都有可能大声喊出自己的快乐,然而,实际上,他们发出的不是快乐的呼喊,而是像一群攻占城市的怒马一般大步奔跑的声音,频繁拍打着地面的声音。任由自己被这种感觉驱使,就像是将自由献给了一种更为强大的意志,享受着一种令人幸福的臣服感,不管在做什么都不会犯错的幸福。之后的两公里,真正的马拉松开始了:在这场马拉松中,他们孤身一人,他们的孤独散开又合拢,就像是一片空无一物又充满呓语的广阔空间。
到了第十八公里,他感到自己愈发年轻,愈发有力,比实际上更有力,利用埃内斯托轻微落后,似乎是在故意让他的机会,他尝试了一下超越。在六公里多的路程里,他的孤独分崩离析,仿佛坠入了一场巨大无比的荒唐之中,他赢了,是的,但他似乎将自己的目标抛在了脑后,虽然自己赢了,但是却看不到埃内斯托,不知为何,这似乎使他远离了自己的初衷。到达一个陡坡的时候,焦虑使他加了速,同时也让他倍感疲惫。有几秒钟的时间里他无法呼吸,然后大口喘息着,直到感受到埃内斯托在他身边的存在,他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他的号牌是1467,他定定地盯着他的号牌看,仿佛这样做会使之丧失真实感,会给他比实际上拥有的更多的力量。与迪亚娜之间也是如此,只是现在的世界只是简简单单地不让埃内斯托距离自己半米以上,一切都浓缩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隔离带旁围观群众的呼吸,迪亚娜所做的翻译,她的身体几乎不带任何分量地沉入他身边的床上,床单上展开的手掌,以那种荒诞、简直是幼稚的方式乞求着不敢用其他方式来乞求的东西(真是难以置信),祈求他转向她,祈求他与她做爱,可是在马拉松的前一天晚上怎么能做爱呢?怎么能明知道(迪亚娜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会使他体力减弱却还要在比赛的前一晚去取悦她呢?他翻过身,不去看她,重复道“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说“是”,缩回手的时候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似乎她也为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感到羞愧。那一刻,他对她的沉默感到愧疚,于是决定做爱,决定去取悦迪亚娜,尽管只是想草草了事,然后尽快入睡。讯号发出之后他不想再明确说出来,因此他在被单下用自己的脚探向她的脚。二十四公里。沉默中的迪亚娜的身影不停地出现在埃内斯托的旁边。再一次,他的脚探向她的脚,却没有碰到,因为她也已经转过身去不看他,就像现在,埃内斯托稍稍领先一些便可以不看他:男孩的腿在他前面奔跑着,像极了前一天晚上迪亚娜的腿,臀部陷入床单中,就像一朵肉做的海浪,他差点叫出她的名字,叫出“迪亚娜”,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出口,就像现在他一直没能赶上埃内斯托,没能追上他。
三十公里的危机并没有因为预先知道就变得不那么难熬。危机先是从懊恼做了超越开始,之后一点一点地攀上手臂,肩膀,头部。或许,如果不是在最近几公里的路程里想了那么多关于迪亚娜的事情,如果能够更加专注在跑步上,现在可能不会那么疲惫。埃内斯托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他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从七公里前赶上他时起,便一直保持着同一种呼吸节奏,他突然觉得他的坚韧简直超出了人类范畴。有人扔给他一瓶水,打湿了他的短袖和号牌。上面写着1476,一千四百七十六,而埃内斯托已经跑远了,半米变成了一米,一米半,“我不行了”与1476一起撞击着太阳穴,迪亚娜在嘲笑他,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迪亚娜肯定会嘲笑他的,嘲笑他的失败。他想着要在埃内斯托看不到他的时候放弃,不再跑下去了。要不是因为埃内斯托回过头来看他,他在三十四公里的牌子后面便已经这么做了。他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一记使他的全身颤抖的鞭笞,此刻,将两个人分隔开来的距离正在缩短,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只剩下八公里了。”他大声说道,似乎说出那几个字能够给他力量,或者能够在冥冥中减轻接下来需要付出的努力。当埃内斯托再一次与他并肩的时候,他有种强迫了别人的感觉,因为埃内斯托落后的方式(也许)完全是不自然的,使他减慢了速度,似乎再一次与他并肩完全是出于他的主观意愿,似乎他一直在等他。他想说给他听,但是最终什么都没说。他之所以还在跑,那是因为他觉得他必须要跑完,而不是因为要跑赢埃内斯托。从五公里之前起,他便知道不可能突破自己的记录了,而这,所有的一切,包括关于迪亚娜的回忆,都让他觉得可笑。那种感觉又持续了四公里,但是,在穿过三十八公里的瓶颈之后,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崩溃了,就像是所有的意志都再一次倾入了战胜埃内斯托这个唯一的目标。他尝试了一次新的超越,但是这一次只不过是超过了一米远。如果有人问他的话,他会回答说他恨他。他恨埃内斯托,也恨自己,恨隔离带后面人群的叫嚷声,恨自己对于战胜他或被他打败这两种可能都觉得心安理得,那种仇恨如同一股怒火将他死死扼住。他想毁灭他,然后自我毁灭;战胜他,然后在比赛结束的时候灭亡。
最后四公里,他跑步的状态近乎于歇斯底里,牙关紧咬,甚至使自己受了伤。埃内斯托在最后两公里的时候做了一个小小的冲刺,仿佛是想证明什么(可是证明什么呢),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他再一次听到了人群的喊叫声,当他们给他扔水的时候,他也再一次感到对他们的仇恨。想超过埃内斯托的尝试差点使他失去平衡跌倒,而他之所以最终没有跌倒,那是因为埃内斯托扶住了他,推了他一把。他冲过终点线,带着那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的人那种彻彻底底的不满足感,回头看向埃内斯托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一群人,那群人聚集在埃内斯托周围,而埃内斯托则躺在距离终点十五米远的地上。“我赢了。”他想。
“我还是赢了他。”他说,仿佛说出那几个字就能消除顷刻之间涌上喉咙的不满足感。他带着愧疚想,埃内斯托的跌倒对他来说倒无所谓。可是,他想看看他,不是因为战胜了他的满足感,而是为了证明一下,只有看到他倒在地上,才能找到自己一直在寻找(却没有找到)的满足感。但他们不让他过去,他太虚弱了,别人只要稍微推他一下他便放弃了。
回家对他来说似乎是另外一场漫长而又无聊的比赛,当迪亚娜为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他道出了事实:
“我赢了。”
“我知道。”她答道。
他用手将她从门旁推开,径直朝走廊走去,毫不在意她说的话,那些话停滞在那里,停滞在门口的空气中,像一个无法解开或者也不应解开的谜团。他走到卧室,整个人摔在床上。仅仅几秒种后,迪亚娜出现在门口。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两声。三声。
随着迪亚娜叫他的名字,赢得比赛时品尝到的索然再一次涌上喉咙。他希望她不要靠近他,让他一个人清静一会儿,此时,生活碎裂成荒谬的意图(再一次出去跑步),碎裂成恐惧(也许他那天早上看到的并不是埃内斯托),碎裂成不满(迪亚娜的好意撞击着他的意志,就像一朵绵软、忧伤的海浪)。她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然后走到床边,坐在了他的身旁。一刹那间,他无法忍受她放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无法忍受她再一次绵软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忍受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粗鲁地转向了她。
“让我清静一下!我求求你让我自己待会儿!”他大喊道,一种忧伤的表情凝结在了迪亚娜的脸上,混杂着不解、害怕和哭泣。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仿佛已经不再拥有形体,她没有回头看他。他任由自己滑入那个沉重的,黑暗的,令人窒息的梦里。
一个月后他们离了婚,就像许多在结婚的前几年便离婚的情侣一样:带着已成事实的挫败感,带着可笑的感觉。迪亚娜不在了,她的不在体现在:
上床之前洗手间里的寂静;
衣柜里空出来的一块空间;
对声音与照片的记忆。
她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离开,春天使房间里有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把百叶窗拉下来阻隔进来的热气之后,她离开了,很可笑,就像是一个自杀者跳崖之前还要把那些永远不会再去穿的衣服叠好。剩下的事情都是她妹妹处理的,在一阵并没有费心去掩饰仇恨的沉默之后,是她一直陪着律师,是她把那些为了走法律程序需要他来签字的表格拿给他,上面已经有了迪亚娜的签名,她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了,从他身边解脱出去了。从她妹妹那里,他得知迪亚娜在看心理医生,并在吃药治疗,虽然她告诉他这些完全是出于恶意,想折磨他,而非告知他客观的信息。然而,看到迪亚娜离开他,即将开始一种可能会幸福的生活,他非但没有感到难过,反而感到了一种饱含愧疚的幸福。
跑步是一种极大的释放:在那些已经习惯家中安静的日子里,这份安静驱使他离开家来到街上,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如果有人问他是否快乐,他可能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许,他会说,他感到空虚,而那种感觉,即使算不上快乐,至少也最接近于他曾体验过的一种淡然状态,一种甚至不需要说出口,也不需要分享的淡然状态,这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开心,而是(很奇怪地)让他感到更加真实。他发现之前他自认为开心的时候,都会想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都会想要将快乐说出来,而他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很真实,他感觉不到那类需求,因为即使说出口,与别人分享,也并不会使跑步的简单满足感增加一丝一毫。
慢慢地,某种东西从他的体内抽离出来:他对别人的需求凝滞了,变微小了,虽然没有达到厌烦别人出现在他周围的地步,可是他确实在尽可能地远离他们,他觉得他们无关紧要,就像他觉得自己无关紧要一样,他接受了这一事实,无关紧要。
在迪亚娜离开后的前四个月里,他陷入了一个认为自己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自己的深渊里。周围人的议论更加凸显了他的变化,人们将其归咎于婚变,而实际上,迪亚娜并不是促成这种变化的人,而是唯一能够阻止他自然而然地进入这种新状态的人。而他变成这样,也并非出于悔恨,而是因为她的离开仍旧是那么真实,那么明显,因为他认为正是迪亚娜的离开成就了他现今的美好,使他得到了净化,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夏季伊始。在公园里做跑步之前的拉伸运动时,他碰到了埃内斯托。马拉松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远远望见他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他既没有感到开心也没有感到不适,而是察觉到类似于在房子里找到某张迪亚娜的照片时那种手心湿润的感觉,并非不快,而是带着些许惭愧记起自己曾经是的那个人。他没有走近埃内斯托,因为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但是他也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继续进行拉伸,几分钟后,他察觉埃内斯托在朝他走过来。仿佛时间从不曾流逝过,仿佛他会问他,“你跑步,对吧?我看见过你很多次,在公园里。”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默默地站在他的面前,带着威胁的意味,直到他先开口。
“你想干什么,埃内斯托?”
“想让你知道真相。”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埃内斯托说出那几个字时语气中的凝重使沉默有了正当的理由。一名跑者快速跑过他们身旁,他们注视着那个人,直到他拐进了灌木丛后面。天气很热。
“你很清楚马拉松那天你并没有赢我,是我让你的。”他继续道,表情中带着浓浓的嫌恶,带着受伤的骄傲,然后沉默地等待着,仿佛是希望他能有勇气来否认这件事。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突然觉得失败与胜利同样荒谬。将胜利拱手奉给埃内斯托在当下毫无影响,正如阳光之于公园,或者炎热之于那个午后。
“我猜你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做。”
“对。”他回答道,不带有任何好奇心,因为他知道埃内斯托是想告诉他的。
“是迪亚娜让我那样做的。是迪亚娜求我让你赢的。”埃内斯托快速地说道,非常专注地看着他的反应,似乎对此很满意,因为看到他惊讶时他笑了。
“迪亚娜?”
“对,她知道我们一起跑步。有时候她会下楼看我们跑步,只是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迪亚娜。”他说,心想如果是迪亚娜本人出现在那儿,亲口承认这件事,他反而不会那么惊讶。
“她觉得如果你赢了我,你们的状况便能得到改善。”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对,她很绝望。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都哭了。”
讲述那些细节的时候,埃内斯托感到了些许满足,就像是他的胜利刚刚才来临,而他想要享受这种胜利,细细地品尝它。他讨厌埃内斯托,因为他竟然了解了迪亚娜生活中那么多事情,而不是将她当作造成自己不幸的罪魁祸首。
“你还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埃内斯托?”
“有……你让我觉得恶心。”
一名跑者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响起来,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炎热,仿佛是对现在两人目光中的紧张的回应。埃内斯托走了,没有再说一个字,而他则徒劳地期待着他能回过头来再看自己一眼。
5月7日,天色渐晚,所有可能世界中最美好的一个。跑步是最纯净,最荒谬,也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