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是从动物园开始的,从动物园的气味,从我们下车时紧张的心情开始。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暴力:这里是动物园。想想,整个世界都可以浓缩在一颗獠牙上,这獠牙就长在动物的双唇后,稍稍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生来就是为了刺进别的肉体。还有狼,那么坏的家伙,在栅栏里倒也温顺……然后你就可以发现它们—狼和栅栏—是如何互相造就的,看到狼怎么变得更温驯,它的毛发如何被阴影染黄,森林怎样凝聚在它的眼里。大人让我们把手伸到几乎能碰到栏杆的地方,我们害怕地说:
“你能想象没有这栅栏会怎么样吗?啊?能想象吗?”
狼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它慢慢抬起头看向我们,眼里满是贪婪,恨不得立马朝我们扑过来。
还有大象呢?犀牛呢?海豹呢?噢,海豹可听话了,会做各种滑稽的动作,会顶球,好换来小鱼作奖赏。可大象已经厌倦了花生,它的皮肤很粗糙,我们只好一起大声嚷嚷,好让它注意到我们。大象抬起疲惫的目光,在脏兮兮的瓦盆里喝水,一点都不渴的样子。它迈着沉重的步履走近我们,仿佛一切都成了它的障碍,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所以它才走不好。于是我们对大象的同情超过了对海豹的,因为大象更笨重、更悲伤,因为我们看起来更像彼此。
玛丽娜有些不安。那天早上出发时,不,从起床和沐浴的时候她就那样了。后来,到了孔雀园,她变得愣愣的。在她周围,我们都感受到了那种不安。与此同时,这不安似乎让她变了模样,变得光彩照人。
“玛丽娜,你在看什么?”
“孔雀,孔雀真漂亮。”
“嗯,挺漂亮的。”
“漂亮,也不漂亮,它们的尾巴上长着那么多眼睛,都在看呢。”
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感召,我们不知不觉地聚拢在玛丽娜身边。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我们渴望与她接触,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孔。我们已经对动物失去了兴趣,狼的恐惧、大象的安静、海豚迷人的风采,都不再重要,我们只想触碰玛丽娜,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纵身投入这片荒漠。
我们真想问一声:“你在哪里呀,玛丽娜?”
可她明明就在这儿,在我们身边,一边看着那些孔雀,一边走远,我们知道她有话要对我们说,我们也急不可耐地想听。哪怕她命令我们“不顾一切,向狼扑过去”,我们也会照做的。哪怕她要求“都向那只孔雀冲过去,杀了它”,我们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今晚我们做个游戏。”玛丽娜宣布。
“什么游戏,玛丽娜?”
“一个我会玩的游戏。”
“怎么玩?”
“今晚我们就玩。”
“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晚上再说。”
余下的时间也染上了那种期待的不安。期待是必要的。到了午饭时间,我们看到人们是怎么喂老虎,而老虎在等待时又是多么不安。当一个人从一个角落进去,趁着另一个人把它们引到另一个角落时,投放大块的生肉。笼子里,饲养员撤离时,一阵沙沙声后,转眼间,虎群就向生肉扑去。一共三只。它们围着食物,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三只脊背汇成了同一束肉体,怒气迸发,生成了一只三头怪兽,不断吞吃。三张嘴上都沾满了鲜血。以前,大人们说老虎很美丽,他们骗了我们。
回程的车上,我们唱起歌来,可眼前还是晃动着老虎的大嘴、狼的獠牙、猴子想成为人而不得的无助、大象的气味和海豚光滑的皮肤。
齐哩齐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学道德,学诗论,学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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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去跳康康康!
“那游戏怎么玩啊,玛丽娜?”
“今天晚上告诉你们。”
夜幕降临。大家躺在床上,灯已经熄灭了。突然,黑暗中,我们变得惊人地相似。我们在游戏开始之前就紧张得发抖。是游戏带来的不安。我们在被子下十指交叉,祈祷,把这个秘密重复了三十次。我们把胳膊叠在胸前,屏住呼吸,品味这游戏的秘密和喜悦。
“现在你们都到我这儿来。”
“哪儿啊,玛丽娜?”
“这儿,我的床。”
那渴望是如何萌生的?我们不得而知。在那渴望之中,一切都静谧无声,如同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或梦游者的脚步。那渴望如同一把巨大的刀子,而我们则是刀柄。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晚发生的事情就跟之前在动物园发生的一样。黑暗中,我们围着玛丽娜的床,动物园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比白天更加清晰。我们渐渐明白,我们看到那只狼时产生的感觉是如此深不可测,不管是当时,第二天,还是来年,我们都无法参透它。
玛丽娜从未像那一刻那般遥远,那般不在场。在动物园里我们还可以说:“我们知道你是谁,玛丽娜,我们知道你爸当场就死了,你妈死在了医院。我们知道你很难过,你爱我们。”
可那时我们却必须想清楚,对我们而言,玛丽娜到底是谁呢?那个把我们叫到她床边的人。我们手脚冰凉,她却依然温暖,像是长时间被关在地砖滚烫的医务室里,现在还有积攒下来的热气,呼呼直冒。
“游戏很简单,要玩很多天,因为每天的游戏就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每天都不一样。”
房间里依旧黑漆漆的,但我们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不断延伸,就像一道地平线。如今我们明白了,那晚的我们是多么勇敢,可当时我们完全不懂。如今我们还知道,其实当晚我们可以不去,不必从各自床上起来,不必感受寝室地砖的寒意,知道对抗她的暴力和甜蜜其实非常容易。可当时我们都去了。
“游戏很简单。”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掀起枕头,下面有一支口红、一盒腮红和一支眼线笔。“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扮洋娃娃。我来给她化妆,把她打扮成一个洋娃娃。我们大家都要看着她,跟她一起玩。洋娃娃必须乖乖的,但我们也要对她好。”
“你从哪儿弄到的,玛丽娜?”
“在医务室,老师把包落在那儿,我捡到了。”
终于有人开了灯,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表情了。微弱的灯光,藏在被单下,免得大人发现。这一切都该被忘掉,就当它们从未发生,可玛丽娜试图给我们解释游戏时的表情真该被当作珍贵的财富收藏。“洋娃娃要安安静静的,不能说话。她得白嫩,温柔,还要穿上这身衣服。她跟我们都一样,但她是个洋娃娃。洋娃娃是不能独自生活的。”
我们之间的差异腾空而起,从一个到另一个,从这根脖子到那根,从此以后,每根脖子、每双小手、每对眼睛和每双嘴唇,都成了洋娃娃的。
“每天晚上大家都可以跟洋娃娃一起玩,亲亲她,告诉她我们的秘密。洋娃娃要看着我们,好好听我们说的话,因为洋娃娃爱我们,因为我们也爱她。”
突然间,玛丽娜仿佛累了,大汗淋漓。她说话越来越吃力,声音越来越飘渺,像被这游戏扼住了呼吸。
“还有,每天晚上我们去睡觉以后,不能真睡。我们要给洋娃娃穿衣服、化妆、陪她玩。就这样。”
必须是这样。
就是这样。
目光会在夜色中扫过,直到适应黑暗。我们几乎看不清那些写着我们名字的衣柜。渐渐地,我们会忘记白天的事情,忘记我们做过的选择题、拼写规则,忘记午饭的味道。一切都将缓慢地蒙上一层黄褐色,像一个从不通风的房间。不过,即使充满渴望,我们也不会焦急。我们会感受着衬衣与床单的摩挲,假装睡着,仿佛早就被困倦吞噬。我们会闭上双眼,强迫身体发出疲惫的信号,好说服大人赶紧离开。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会保持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会有一声奇怪的响动成为第一个信号。所有人都将躁动起来,如同被风吹得胀鼓鼓的短裙。我们会开始生活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带来的不安中。第二声信号很快也会响起,不会有任何疑问了。信号可以是任何形式:吹吹口哨,敲敲木头,甚至寂静本身。然后,我们会慢慢起身,几乎互不接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都变得更加轻盈。对,我们甚至都感觉不到地砖的凉意,也不再对黑暗有任何恐惧。我们将化身为寒冷,黑暗。就这样,我们梦游般挪动到玛丽娜床边,只有一个念头:开始游戏。
等我们围拢在玛丽娜床边,她才会起身,有人打开灯,再给它蒙上被单。大家都望着她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或许也会迟疑。然后,她下令:
“你!”
她不再等待,直截了当地说:
“你!”
与孤儿院,与白昼的最后一丝联系就此打破。在我们心中,洋娃娃作为普通人的生命已不复存在。她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恐惧,一丝痛楚。玛丽娜一声令下,我们就会剥光这个被选中的女孩的衣服,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我们之前从未留意过,女孩肩上有一颗痣,她的小脸滑稽地歪向一边,印着唐老鸭的衬衣边缘有些破损。我们给她脱衣服时,女孩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实。她的气息将会彻底消失。没错,这脆弱而珍贵的东西,气息,终将消失。她的皮肤会变厚,恰如我们愈发膨胀的热情。一切都有些鲁莽,有些粗野。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们甚至扮起鬼脸、讲起笑话来。有人甚至唱道:
齐哩齐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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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去跳康康康!
那声音近乎耳语,不会惊动大人们,也让我们免于注意洋娃娃那小小的躯体。
“要把所有衣服都脱掉。”
“内裤也脱吗?”
“内裤也脱。给她穿上这身衣服,这才是洋娃娃穿的衣服。”
那是一条蓝色连衣裙,非常厚重,没人知道玛丽娜是从哪儿弄来的。衣服上绣着一只在玩一个绿色线团的红色猫咪。给娃娃穿上前,我们每人都摸了摸那衣服,仿佛需要确认它是真实的,至少跟那个已经一丝不挂、正等着我们给她穿上衣服的洋娃娃的身体一样真实。事实上,在那一刻,不信任感已经四处弥漫。洋娃娃还是一动不动。一脱完她的衣服,玛丽娜就下令:
“现在该给娃娃穿衣服了。”
那时她会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脸上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而我们所有人都关注着那一刹,因为在那个时刻,我们将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洋娃娃。
我们还将立即明白:每个洋娃娃都是独一无二的。
就该是这样。
有一些娃娃沉重而混乱,仿佛一句一直求而不得的表达;一些娃娃可怜而肥胖,还一言不发,没人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们那松垮垮的赘肉;还有一些紧张得跟拉满的弦一样,如同呆滞地瞪大双眼的木偶,战战兢兢的罪犯;还有些精致而娇弱,除了让她们摆脱这副娇弱的模样,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也有的娃娃生来就是残缺的,注定廉价,四肢长短不齐,或是头发过于蓬乱,或是脚丫脏兮兮的。玛丽娜会等着她们一一出现,给她们化妆。
娃娃依旧全身赤裸,一动不动,在穿上衣服前,就期待着她的新面容。游戏的第二扇大门就此打开,这扇门催生恐惧,谁知道关着的门后有什么呢。总有恐惧在那里。对某种可怕冒险的恐惧。然而,真正发生的事却总让人迷茫。
应该闭上双眼。
就像进入梦境一样。
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直至只剩下这感觉,直至这感觉也开始消退,一道乳白色的光亮从这缝隙间渗入,一种游离于所有语言和物体之外的紧张。然而,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玛丽娜的脸,和被她化妆的脸,让隐藏的面容浮现出来。一张满是惊惧的脸。她慢悠悠地拧开口红,抹在娃娃的脸上。双唇被色彩征服。之前它们还如此苍白,在灯光下几近透明,现在丰盈饱满,恍若浸满鲜血。
渐渐地,所有女孩都陷入一摊温暖的淤泥中。突然,其他女孩的脸庞仿佛凭空乍现,然后她的眼睛开始感到疲惫。
“闭上眼睛。”
她闭上双眼。有什么落了下来,仿佛戴着面具。黑色的眼线笔正勾勒着她的双眼,让它们显得更加深邃。没人说话,娃娃对每个女孩的位置和感受了然于心,冷风仍不断从窗户灌进来,娃娃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件蓝色连衣裙粗糙的触感,像是一个大口袋。她爱这感觉,这场景,这划过双眼的黑色眼线笔。玛丽娜退后一步,细细端详自己的作品。随后,她平静地宣布:
“现在你是洋娃娃了。”
于是,女孩成了洋娃娃。
突然之间,毫无过渡,她就成了洋娃娃。开始被一双双小手捧着,在一张张小床间传递,再也不会孤单。被锁闭在洋娃娃中的女孩,爱得愈发用力,感受得愈发深入,存在得愈发肆无忌惮。她并不关注那一个又一个砸向面颊的亲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大家应该放下娃娃的双臂,让她自己活动,可她如冰封般一动不动,脸颊因一个个毫无意义的亲吻而变得湿润温暖。然后,她感到裙子被拉扯,是一双双探寻的小手。此刻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认定自己即将死去,然而,对于一个洋娃娃,这念头似乎毫无意义。她能感受,却毫不兴奋。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空洞无物。她的体温持续下降,心跳也渐渐放缓。她并没有被排斥,而是被融入了某种氛围,所以,女孩们可以将秘密倾泻给她。一张张小嘴都靠近她的耳朵,喃喃低语:
“洋娃娃,我……”
洋娃娃激动地蜷起身子,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这秘密,虽然不能说出去。
洋娃娃支着悲伤的双臂,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从天而降的小可怜,你知道那么多秘密。
恐惧被封装在夜里。恐惧是在夜里出现的,而且它会说谎。一次又一次地说谎。而娃娃们就靠着在夜间吸入恐惧而存活,不断膨胀,直至最后一波恐惧让它们再次入睡,一动不动,就此认输,那么缓慢,那么耐心。
早上,姑娘们穿上干净的衣服,又变得一样了。玛丽娜看着她们坐在教室椅子上,要说她们就是那些洋娃娃,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可她们确实有着分毫不差的脸。白天,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怨恨和暴力。一种无声又切实的暴力,带着玫瑰般的色泽。这暴力是在老师讲桌旁那个小丑的肚子上孕育的,肚子中间有块小黑板,仿佛有人在上面写下了号令:现在,你们要恨玛丽娜!所有人都遵从了。
在夜里,游戏还在继续,玛丽娜依然是游戏的中心。一熄灯,她就能感受到娃娃们活了过来,向她靠拢。随后,转眼间,是那道权力与快乐的光焰:
“你。”
为什么一到白天,一切都大不相同?就好像苏醒后,羞耻感全都涌了出来,而这羞耻又激发了恨意。女孩们赤脚走进盥洗室,就在大家脱衣服准备沐浴时,玛丽娜时不时会被打一下。如果转过身,她总会看到一张冷冰冰的脸,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尖刻无比,一张控诉的脸,让她恨不得立马请求原谅,可那脸很快又饱满起来,又变回了日常的模样,平和而安静。但她没办法说:
“那就是她。”
她们靠得很近,每一双眼睛都闪闪发亮。白天的生活令人困惑地开始了,与夜晚的迥然不同。孤儿院像蚁窝一样,在阳光下苏醒过来。游戏的甜蜜中残留的,仅有那令人费解的敌意。就这样,古里古怪地,白天女孩们又变成了一个个遮遮掩掩、难以对付的家伙。她们吃着早餐,腮帮子里满是牛奶和谷物,仿佛在吞吃受伤的花朵。随后,到了上课时间,怨恨便在寂静中默默滋长。如果玛丽娜问谁借支铅笔或借块橡皮,她们就完全不理她,仿佛当下的仇恨只是夜晚爱意的反面,仿佛那爱意正在消退,或者更糟糕,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不可饶恕,也无法挽回。一种沉甸甸的情绪笼罩了玛丽娜,仿佛她突然非常迫切地感受到了女孩们的存在。用眼线笔和口红给几乎所有女孩都化过妆,这赐予了她一种全新的亲密关系。每一张曾经迷茫、不起眼的脸庞,每一只曾经失神、悲伤的眼睛,都不再是一个错误。现在她觉得,仿佛只有在游戏中,那一张张脸才能猛然变回女孩们的脸。懒散,疲惫,犹豫,暴力。玛丽娜知道她们心中珍藏着一份只在夜里游戏时才会释放的爱意,帮助她们抵御日间的愤恨。
可有些时候,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有天早上,玛丽娜的课桌上出现了这样的字眼:婊子。她只好蘸上口水使劲擦拭,直到字迹渐渐模糊,凝成一颗颗小小的黑珍珠。她抬起痛苦的目光,神色如猞猁般冰冷,嘴唇僵硬,可没人理会她。然后,她感到这两个字一点点地充塞着自己的身体,渗透了一切:衣裙,教室,甚至大人的眼睛。这个词飞啊,飞啊,一头撞上了教室的窗玻璃,炸裂开来。她逃不过它。
那天晚上,玛丽娜决定再也不玩这游戏了。她躲在被子下,伸出舌头舔肩膀玩儿。她双脚冰凉,硬得像颗干玉米粒,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玩了。”
可那晚她还是玩了。信号一如既往地出现,娃娃们一个个从床上起身。仿佛每人体内都藏着一份精致而脆弱的礼物。她放缓呼吸,不声不响的,想让娃娃们相信她已经睡着了,可是没有人离开。她们的体重诡异地叠加在床上,每增加一人,弹簧就咯吱作响,然后是娃娃们此起彼伏的嘘声。
“我不想玩了。”她说。
娃娃们掀开被子。
“玛丽娜,不玩了吗?”
“不玩了。”
娃娃们的脸比往日更显娇嫩。一种温柔的爱意浸透了一切。一种谨小慎微的爱,封存在它自身的秘密中。“我不想玩是因为你们在我桌上写了‘婊子’。”就算这么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个词不再真实。在娃娃们做出晚上的举动后,这个词语也已变形,被彻底击穿,不再能填满整个空间了,像一个破洞的瓦盆般漏空了。
“不玩了?”
“好吧。”
有时,暴力会通过一条缝隙渗进游戏里,玛丽娜害怕启动它。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随便对着一个娃娃说:
“你。”
天地倒置。除了那娃娃,一切仿佛都悬空了。照例从脱衣服开始,眨眼之间,女孩们就找来了连衣裙,她把它套在了娃娃那软软的身子上。
只剩下游戏。只有游戏是缓慢而混沌的。玛丽娜得保持清醒,让周遭发生的一切渗进游戏的沃土。于是有一天,她在餐厅里偷了一把刀,一到晚上就宣布:
“现在,我们该用这把圣刀让娃娃见见血。”
一说完这话,她就感到这些词语比她的想法更强大,感到它们是如此地不相配。
“要让娃娃流血!”她郑重地重申。
那晚的娃娃很漂亮,戴着眼镜,面容干净、圣洁、小巧,像是一只初生的动物。尽管娃娃一动不动,玛丽娜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娃娃有些冷,皮肤上汗毛倒竖。一个起鸡皮疙瘩的娃娃。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非常重要。”
玛丽娜把刀子对准娃娃的腿。娃娃瑟瑟发抖,触电般缩成一团,一滴沉重的泪珠滚出眼眶。她低低地呻吟:
“啊!”
“你不能说话,你是洋娃娃。”
鲜血立即涌出,玛丽娜用食指按住伤口。娃娃一下子脸色苍白。
“现在我们该给娃娃喝点水,她肯定渴了。你们谁去拿杯水来。”
可所有孩子都一动不动。
“这是我的命令。”
女孩们仍然僵在原地。娃娃不断流血,看上去很怪诞。女孩们为活着感到羞耻,她们想哭。
“好吧,那我自己去。”
玛丽娜骄傲地颤抖着,她走到卫生间,接满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回来,生怕洒出一滴。快进屋时,她停下脚步,朝杯里吐了一口唾沫。这并非报复,也不是出于愤怒。她往杯里吐唾沫是为了宣告她的权力。她站了一会儿,欣赏着杯子里自己的唾沫,即将被娃娃喝下的唾沫。
“给她喝水。”她下令。
娃娃小口小口地喝着,然后晕了过去,面无人色。她是侧着倒下的,头撞在了一张床上。女孩们把她抬回自己的床,给她盖上被子。
那天晚上,玛丽娜感到筋疲力尽,十分感伤,仿佛刚受过惩罚。
他们羞辱我们。他们和我们说:“看。”
他们给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们呵斥我们:“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事物的名字让我们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闭在一个名字里、从此永不见天日呢?任何东西,一旦有了名字,就会变得更强大,我们不懂这一点,所以才玩游戏,对彼此说:“这游戏挺好玩的,是吧?”
我们心怀爱意,游戏就是我们的爱。我们看着抽屉上组成我们名字的那些字母,想象着一个洋娃娃就像一种色彩,如色彩般生动、闪耀。然后他们命令我们:“看。”玛丽娜的洋娃娃成了我们的同谋,我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而她依旧可爱,总会说:“来吃我呀,来喝我呀。”有那么一瞬间,洋娃娃是可爱的,她坚持去爱。但我们不能事事迁就她,应该让她学会等待,直到焦虑也成为她渴望表达的一部分。直到她反复哀求:“来吃我吧,来喝我吧。”洋娃娃从哪儿学会这些话的?然后呢,只要我们不回应,她就会平静下来。
一个个上午就这么过去。
一个个下午也这么过去。
玛丽娜躺在花园的草地上,拿草叶编辫子玩。我们跳绳时,她就玩这奇怪而愚蠢的游戏。多么愚蠢的行为啊:用草叶编辫子。可她总是那么专心、冷漠,仿佛她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却需要编出能填满整个花园的辫子。我们总爱找到那些辫子,把它们拆掉。我们总对她说:“看,玛丽娜,你的辫子。”她的目光仍然冷静而专注,仿佛除了屈从,她什么都不会。她始终安安静静的,然后,用几乎是殷勤的口吻喃喃道:
“是的呢。”
还有些时候,她什么也不记得,仿佛一下子忘了我们就在她周围,在她身旁。她舒展开来,像一张面巾纸,一块细腻的布料。
可只要一苏醒,痛苦就会卷土重来:“来吃我吧,来喝我吧。”我们说不出心底渴望的究竟是什么。终于有一天:
“今天我来当洋娃娃!”
“可你不行啊,玛丽娜。”
“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可我想当。”
“可你不行,你不行。”
于是,她的哀求汇集在唇边,她在飘摇的夜色中抿紧嘴唇。我们与那哀求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害怕触碰它。
“可这游戏是我想出来的。”
“这不重要。”
从那时起,玛丽娜的眼神就开始变得像洋娃娃。其实每一天,她都越来越像。
“可我想玩。”
“可你不行,你不行。”
仿佛她天生就注定被排斥。每次做完游戏,她都会站到阳光下,闭上双眼。抛开自己的身份,仿佛呼吸中都透着幸福。在休息的时候她也可以忘掉我们,等到她醒来,来到我们玩耍的地方时,我们总是假装从未偷偷地观察过她。我们身体里有种黑暗的愉悦,掺杂着努力和疲倦。
我们总盼望着她向我们靠近。
“可我也想当一次洋娃娃。”
她很清楚,只要坚持,她总会做到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拿她没办法。她会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她的双手、双脚、头和紧张蜷缩着的躯干。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卑微和哀求,就像那些发现自己体内有着某种可怕东西的人,不再恐惧或羞耻,只会感到骄傲。
她摇摇摆摆地走到黑色雕像旁的铁拱上,身子突然绷紧,仿佛要发起进攻。她从铁拱上纵身跳到我们中间,大喊:
“看着我!”
我们并不敢抬眼看她。
“看着我!你们这群蠢货!”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我们知道当天夜晚会发生什么。我们咬紧牙关,那是种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的恐惧。可这一切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渐渐响起的笑声、问候、尖叫和交谈交织在一起。玛丽娜的眉毛低低地挂在狡黠的双眼上方,脸庞突然变得小小的,两只大耳朵让人联想到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是,这就是我们追寻的:洋娃娃那小巧而粗陋的身体。转眼之间,夜幕降临在我们每个人头上。大人马上就会来关灯了。二者仿佛被一些神秘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玛丽娜和夜晚。
先是响起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随后,这声音在黑暗中变得甜美。我们仿佛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仿佛它第一次来到我们中间,从未被人吟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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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去跳康康康!
是的,我们知道,黑暗与声响的的交会之处,就是洋娃娃的身体所在。眼下她是如此安静,充满期待。她第一次将脸庞向我们的好奇心敞开。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圆圆的眼睛。她那弯弯的嘴唇里藏着的温柔。她脖颈皮肤上那桃毛般纤细的绒毛。她的头发变得更加黢黑,柔顺。这飘逸的头发让人充满渴望,就像一片微型的森林,如果我们跟蚊子一般大小,就能深入探险。我们渴望着那一个个即将被倾诉的秘密,因为她已经近在咫尺,她爱着我们。现在,我们近距离地欣赏着好几个月以来都只能远远仰慕的东西:耳朵上褶皱的皮肤;眼皮上微弱的反光;鼻子上的两个洞;脖颈光滑的皮肤,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再那么细腻;还有肩胛骨勾勒出的轮廓。
“要脱掉她的衣服。”
“内裤也脱吗?”
“嗯,内裤也脱。”
她打了个寒战,突然,她的身体袒露出来。在她的双腿和双手间,我们感受到了那种过于脆弱的东西特有的温柔,就像必须小心呵护的玩具。对于她的躯干,我们却不知该有何种感受,仿佛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在来回拉扯我们。她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太明显了,在胸膛之下,小腹以上,有一个小洞。我们觉得它好美。
“好美啊。”我们赞叹道。玛丽娜的神态似乎很镇定,可这镇定仅仅持续了一秒。她把头向后仰去,眼睑低垂,突然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洋娃娃,有一回我上课时尿裤子了,被发现时我恨不得去死,不停地想:要是我立马死掉就好了。
好几分钟里,玛丽娜脸上的表情一直捉摸不定。眼睛鼻子嘴巴拧在一起,可看上去又毫无关联,必须死死盯住她,才能想起她很漂亮,我们喜欢她。变化是从皮肤开始的,最表层的皮肤。仿佛在那之上又添加了许多层皮肤,立马变厚不少。她脸上的光彩也很快消褪了。我们开始游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突然飘远了,但她又一直在这里,这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只可能发生在小说和电影里。
洋娃娃,我有时会钻进被窝,不停地说:你妈逼的!婊子!鸡巴!我操!妈的!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闭上双眼,我们则注视着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那里之前还长着眼睛,如今却只有一层薄薄的、闭合的、静默的皮肤,困在眼皮下,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用手一摸,它就一阵抽搐,皱起眉头,像是一个小小的夏天,那里面有一个太阳,也是小小的。我们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
洋娃娃,有一次我梦到了魔鬼,它朝我走来,吃掉了我的双腿,我没腿了。
是啊,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我们发现,娃娃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小。越小,就显得越发可爱。因为小小的东西才能捧在掌心,才可以抚摸,移动,猜测它的作用,研究它的构造。有人拿起娃娃的手,让它拍打自己。这傻乎乎的玩法,洋娃娃也接受了,因为她是洋娃娃,娃娃必须接受一切。因为洋娃娃都干瘪而空洞,一言不发,身体像睡着的人一样沉重,还傻傻的。
洋娃娃,你刚来的时候,我好想变得跟你一样,总是偷看你。有一天,我走到你身边,想着:我要是摸摸她的裙子,就能跟她一样了。然后我摸了摸你,可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洋娃娃还有些抗拒,我们拿起她的手,正要拿它去拍打她的脸时,她稍微使了点劲,让那拍打不那么用力。打了好几下后,她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我不玩了。”
“你不能说话,你是洋娃娃。”
洋娃娃仅仅活了三秒钟,就又缩了回去,像是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这个游戏,而其他的一切,我们到那时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又闭上了双眼。
洋娃娃,我有时候会说:我妈是个婊子,她抛弃了我。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游戏突然变得诡异。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切都不再简单,无论是洋娃娃,还是我们。我们开始给她化妆,给她画了个大嘴巴,一对大眼睛。因为嘴就该是那样,鲜红鲜红的,眼睛就该是乌黑乌黑的。我们画得很用力,像被催眠般,笔头简直要扎进皮肤,嘴唇几乎要涂到腮边。我们吸进口红的气味,又甜又腻,洋娃娃似乎已经像夹心糖果一般汁水四射,那汁水是红色的,我们可以舔掉它。
洋娃娃,我打过你,其实我很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开始互相推搡,似乎每个人都挡了别人的路,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都饿了,仿佛午饭的时间到了,据说是煎奶酪里脊,于是每个人都急不可耐。竖起耳朵,攥紧双拳。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了整间屋子,笼罩了每一张床,每一个用彩笔写着我们名字的柜子。我们不知道该不该笑。我们很高兴,围成一个圈,开始绕着洋娃娃打转。
洋娃娃,我一直很害羞。
洋娃娃惊讶地看着我们,睁开了一只眼睛,右边的,只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双手还安放在膝盖上,等待着某种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越转越快,知道有东西即将像弹簧一样弹出,知道这圈会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消失在空气中,而我们也会随之消失,一切都将消失。
洋娃娃,我弄折了你的胳膊和腿,把你跟毛毛虫埋在了一起。
是谁跳了出来?是我?是你?是谁穿过了干燥的空气,隔在快速旋转的我们和洋娃娃之间的空气?是谁第一个扑了上去?愤怒成了我们唯一的感觉。一只只胳膊、一双双小嘴间,全是唾沫和愤怒。是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我们爱着的,粉嫩、平滑的指甲。肯定有人捂住了洋娃娃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来。是我?是你?肯定是有人把她推了下来,因为现在我们都在地板上,压着她。肯定有人缚住了她,所以她现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个洋娃娃都安静,安静得让我们忘了呼吸。
洋娃娃,我哭了好些天,我想你。
我们就这样跟她玩了一整个晚上,她一动不动。
然后,我们围着她坐下,满怀感激与欢喜,一个个慢慢吻过她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