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当场死亡,母亲死在了医院。
玛丽娜听到的原话,也是第一句话,正是“你爸当时就死了,你妈还昏迷着”。这句话里的每一丝曲折都触手可及,内涵丰富,暧昧难解:
“你爸当时就死了,你妈还昏迷着。”
这句话被直截了当地说出。它简短而生硬,以千差万别的方式不期而至,有时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就那么突然坠下,仿佛落入了田野。玛丽娜已经学会了无动于衷地说出这句话,就跟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说出“我叫玛丽娜,今年七岁”一样,“我爸当时就死了,我妈死在了医院”。
说这话时她的双唇几乎不动,一说完就抿在一起,上唇轻轻搭在下唇上。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有些时候,这句话被慢慢吐出,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似乎是这句话选择了她,而不是她选择了这句话。这是一种奇特的再现:家,以及构成它的东西,气味。那句话不断向上、向周围蔓延,充斥着厚重的空气。它变成了某种物品,某种被永久遮掩起来的物品,于是她只能说:
“我爸当时就死了,我妈死在了医院。”
然后由此回想起另一件事,真实的、迟缓的,那场事故。表面看来再脆弱不过了。不会有更迟缓、更脆弱的东西了。先是轮胎下的公路发出声响,沉闷的、海浪般的声响,然后是与后座的碰撞,一瞬间,这碰撞带来的威胁甚至让人难以察觉。
那一瞬之后,有什么已经轰然破碎。是什么呢?逻辑。就像把西瓜猛地砸向地面,就那么一下。一切仿佛是从她所在的后座的一道裂缝开始的,那座位的触感已不似从前,安全带也早已不起作用了。之前,在撞车很久以前,她还感觉得到座椅那熟悉的柔软触感,看得到那布满白色细纹的座椅套,而转眼间,这些细纹就变了模样。还有母亲提醒父亲的声音:
“慢点!”
从这里开始,从座位上生发的裂缝又一次包裹了汽车加速时轮胎下的公路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
这是惨烈的一撞。
汽车腾空翻越隔离带,底朝天地穿过公路,撞上了应急车道边的几块大石头。直到几个月之后玛丽娜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这一幕都是超速造成的,纯粹是超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值一查。
玛丽娜还记得当时的声响,如此剧烈,却与产生它的那场事故相距遥远。一个空洞、不连贯的声音,猛然爆发,转瞬之间就传到了远处,震耳欲聋,虽不持久,却也响彻汽车飞过隔离带、翻了个底朝天的整个过程。
汽车就这么砸了下来,面目全非,定格在路上。没有比当时更适合提起那句话的时机了。仿佛在所有可以描述那场事故的表达中,只有那句话才能让人搞懂原本难以搞懂的事情。说得再确切一点,在所有的表达中,只有那句话唾手可得、言简意赅,把本来难以分辨的事情变得简洁明了。
那声巨响之后就只剩下寂静。不是声音的缺席,而是寂静。这寂静既不是缺失也不是否认,而是一种积极的形式,将几秒钟前还轻快、灵活的一切都固化了。喉咙里有金属般的味道,干渴。
玛丽娜记得,几乎在一切刚刚停滞下来时,她就感到了那种干渴。那种无休止的干渴是寂静和固定的一部分,就连感觉到有一双手在帮她解开安全带,看到那位壮硕的金发女人的面孔时,这干渴也没有得到丝毫缓解。与那双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别碰她的头,保持那个姿势,别碰她的头!”
她说:“水。”
她说“水”的样子,就像是人们刚发现整个人体几乎都是由这种物质构成的,而这种抽象的东西却构成了实实在在的身体时一样。
“孩子,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位壮硕的金发女人微微俯身,手里握着一瓶水。玛丽娜能看见她每一个黑色的发根,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她的体内生根,不管是他们给她喝的水、齿龈间鲜血的金属味,还是壮硕女人的发根,她觉得自己体内只剩下一摊烂泥,一切都变得柔软、混沌、滑腻。
“伤到的是胳膊,头看上去还好。”
在玛丽娜听来,这对话简直震耳欲聋。她感到一只手正拍打着她的后颈,慢慢滑向背部,这是另外一个男人,他有一双巨大的手,要是他想,简直可以把她劈成两半,可那手却很温柔。
“呼吸道畅通。”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娜。”
“玛丽娜,你能动吗?”
“能。”
“慢慢躺到这个担架上来。”
那双手把她抱了起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仿佛一股电流击穿了整个躯干,然后迅速消退、停滞,跟干渴一样。她的左臂动不了了。
“这白的是什么?”
“肋骨。”
她侧过身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伤口:动弹不得的胳膊,外翻的皮肉,像面纱一样整齐剥落的皮肤,根根肋骨。现在是时候说出那句了结一切的话了,那句转瞬即逝的话:
“玛丽娜,你爸爸当场死亡,你妈妈刚刚也去世了。”
在她身边,人们已经做好了应付一场慌乱的所有准备,可她并没有发作。玛丽娜僵在原地,一直盯着那句话,仿佛那是个反应堆。从医院病房的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她一直盯着那句话发出的白色余波。小姑娘没有流泪、没有哭喊、没有任何反应。病房里还有三个人,两女一男,都穿着白罩衣和黑皮鞋,有胳膊有腿,还有一种在玛丽娜看来大人们身上常有的、奇妙而近乎魔法的特质,可这三人身上的某种东西却永远关闭了通往魔法的道路。人们希望她能听懂那句话。可这孩子偏偏不哭不闹,不做回应。女孩似乎一直游离在这句话的边缘。也可能只是想象力不会去触碰那些它无法理解的领域。那句话依然如大人们的黑皮鞋一般光鲜、干净、肤浅。
“你明白我们刚才和你说的话吗?”
“嗯。”
“我们说,你父母都死了。”
“嗯。”
“都死了。”
“嗯。”
你只能说“嗯”,总是说“嗯”。这声“嗯”跟那些黑皮鞋一样肤浅而光鲜。数目和内容:“嗯”;沉默和声音:“嗯”。这个字脱离了语言的束缚,超越了语言本身,孤独、纯粹、透明。
醒来时,玛丽娜迷迷糊糊地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觉得自己对那些每天早晚来看望她的医生们还有未尽的义务。或许是表现得有人味的义务,哭喊、踢腾、痛苦的义务。在那两个月的康复期里,玛丽娜就沐浴在那一道道目光中,如同在浴缸中一般。只有在医生们即将到来时,她才能感觉到父母的缺席,那感觉如此抽象,无法表述,就像是一个人即将理解一句话却终究未能理解一样。玛丽娜喜欢让双手从床单上方、心理医生要求她画的房子上方落下,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个动作,而是因为这样做可以把手臂上的疼痛转移给纸张、房子、山脉和树木,转移到阳光和蓬松的云朵之上。
“这几栋房子你画得可真棒!”
“这些树画得才叫好呢。”
“你可以教教我怎么画吗?”
“先画一根粗粗的树干。然后三根枝条。全涂成栗色。再画叶子,涂成浅绿色。”
“这样吗?”
“是啊,不过要涂轻一点。这些我都画过好多次啦。所以才画得好看。”
“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个洋娃娃。”心理医生说。
那个娃娃小巧而精致。心理医生把它送给她,希望借此把她变回曾经的那个小女孩。
一开始她总对着洋娃娃胡言乱语。娃娃有一双大眼睛,眼珠是塑料的,动起来一睁一闭的。要让娃娃闭眼就得让她躺下,还得对她说:
“睡吧,娃娃,睡吧。好吗?到晚上啦,你也累坏了,该睡觉了,娃娃。”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
洋娃娃被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总是等着有人举起她的双臂,把她高高托起,托起她那卑微的过去,和渺小的孤独。娃娃每只手上只有三根手指,穿着淡绿色的裙子,小嘴浅浅含笑,还有一双不能弯曲的腿。从病床到边桌,从私密的卫生间到开阔的窗户,娃娃飞舞在玛丽娜的双手上,毫无障碍地穿过所有空间。有一天,她说:
“你就叫玛丽娜吧,跟我一样。”
那一瞬间,她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你的名字是玛丽娜!”
万一洋娃娃玛丽娜跟她一样,回忆越来越少,只剩一点,最后完全消失了可怎么办呢?
“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
因为只有洋娃娃不会撒谎。只有洋娃娃始终安安静静的,像是走到了漫长人生的中点。她的模样变了,时光流逝,而她始终警醒,仿佛能看到神启。她的双眼盛满幻觉,没有睫毛(睫毛掉了,现在即使躺下,娃娃的眼睛也闭不上了)。
“现在你永远都是醒着的了,娃娃,你坏掉了。”
但娃娃离坏掉还差得远。从近处可以看到很多不易觉察的细节,比如皮肤,太真实了,仅仅是耳朵和嘴唇的弯曲和塑料的褶皱就让玛丽娜着了迷,更别提那经得住细细打量的皮肤了,那么近,那么真实。她总爱把自己的脸凑到娃娃的脸旁,伸出舌头,舔娃娃的眼睛。
“现在你能看得更清楚啦。”
洋娃娃一直看得很清楚:过去,现在,未来。要是玛丽娜一连几天把娃娃放在窗户的搁板上,任由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会发生什么呢?毫无疑问,娃娃会洞察一切,越长越大,就跟玛丽娜肩上的伤口一样,娃娃背上的接缝会绽开,然后就会有人拿着黑色的小剪子,一个个地挑开那些线头。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心理医生已经提前一周告知了玛丽娜,但没有给出任何别的信息。她要走了,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去某个岛上。去某座山里。去那片海。不,不是“那”片海,而是“某”片海。一切都是“某一个”,某一个一直存在的地方。相比起来,“离开”并不那么让玛丽娜感到恐惧,她更害怕的是那个她注定要去、大家却讳莫如深的地方,那里早就满了,住着很多女孩。有一天,玛丽娜问心理医生:
“我要去哪里?”
“孤儿院。”
可当时玛丽娜对这三个字还毫无概念。
医生也来和她告别了,都穿着白大褂,对玛丽娜说她今天真漂亮,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像是三个木偶,被线扯着似的,很快就急匆匆地走了,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在那之前,医生们在病房里最后一次要求玛丽娜举起胳膊,询问她这样或那样还疼不疼。
“你要去一个新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里还有别的小姑娘,是个漂亮的地方。”心理医生说。
“没有爸爸妈妈吗?”
“对啊,但那是个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然后,转眼间,心理医生就不见了。
玛丽娜尿裤子了。她感到热乎乎、酸兮兮的尿液从大腿一直流进鞋里,而她的羞耻感也如这般炽热。接着,还有一团深色的、粗大的、压抑不住的东西。玛丽娜被炽热的羞耻感钉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心理医生回到病房时,玛丽娜的脸庞让她联想到刚逃出生天的幸存者,不禁想要宽慰她。她用手抚摸着玛丽娜的后背,那手和她说出的话一样软弱无力,却又像噩耗一样沉重:
“你看,我给你带了些巧克力来……你是尿裤子了吗?”
承认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所以玛丽娜没有出声。
“别哭了,来吧,我们去换衣服。”
可是羞耻感并没有随着换上干爽的衣服而退去。这羞耻充满弹性,延展开来,就像车轮下的公路那潮水般的声响。
预想孤儿院的模样真是困难,玛丽娜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正因为难以想象,所有的画面都如垂死者的鼾声一般混乱而短促。为了驱散这些画面,她望向了洋娃娃。已经有人去过她家,提前为她准备好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行李箱,冬装和夏装在里面揉成一团。
汽车在孤儿院大门口停下时,玛丽娜的双颊几乎要烧起来了。
“这地方漂亮吧?”
确实。
“嗯,漂亮。”
然而除此之外,这也是一个傲慢的地方。它矗立在那儿,带着一种莫名的不耐,花园之上仿佛还有另一座花园,而在建筑的地板之上,仿佛有人用纤细的黑色线条凌空勾勒出了每扇门窗的轮廓,让整栋房子从背景中凸显出来。
“这里好大啊。”心理医生说。
走向花园时,玛丽娜的心中生出一丝怜悯。这感觉毫无来由,但值得去爱。穿过那栋楼房时,玛丽娜有一种防卫的恐惧,仿佛他们俩—她和那栋房子—其实正在忍受同一个暴君的折磨。从供汽车通行的栅栏入口到孤儿院的大楼间有一条石子路,环绕着圣安娜黑色雕像的植物和树根把这条路拱出了道道裂痕。一眼看去,雕像的表情平和安详,她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势,像母亲的臂膀一样温柔,可雕像偏偏是黑色的,像是非如此不可。要走得很近才能看清雕像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个小女孩的,一脸天真,怎么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黑色雕像该有的样子。嗯,一个充满童真的黑人老太太。
那天,孤儿院里没有孩子,她们都去郊游了,第二天才能回来。院长穿着栗色裙子和配有金色链扣的黑皮鞋。虽然她的嘴唇在说话时几乎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始终在微笑的感觉。
“你就是玛丽娜吧?”
“是。”
“我是院长,我叫玛里贝尔。玛丽娜,你可真漂亮!”
当时这个词听来颇为奇怪:漂亮,仿佛有人把这两个字拦腰斩断。其余的话都成了这个破碎词语巫术的帮凶,包括房间、走廊、教室、餐厅、卫生间、衣柜、入口处那个红发小丑和它肚子上的那块黑板,上面写着:
明天去马尾瀑布郊游。
那个明天正是今天,因为小姑娘们都不在,一个人都没有。所有这些迹象汇集在一起,想要重新赋予这个词意义,玛丽娜想说,餐厅“漂亮”,教室也是,还有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床。“漂亮”二字像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
晚饭是一份沙拉、三个炸丸子和一个梨。院长边吃边跟她介绍了孤儿院的课程、游戏和别的小女孩,说到她们的名字时仿佛在背诵一份烂熟于心的名单。只是那时,这些名字都还没有对应的女孩。
“我听说你可是个乖女孩。”吃完饭,院长这么说。
玛丽娜感到开心,毕竟她明白这个词语的含义。这个词的发音和拼写对她来说都不陌生。从听到那个词开始,玛丽娜意识到,一点一点地,自己的身体正在那些空盘子和破水壶上重现。
“嗯,我很乖。”
“今天你就早点睡吧,其他小朋友明天就回来了,这会儿你一定也累了。”
心理医生和院长领着玛丽娜回到房间,熟练地帮她脱掉衣服。玛丽娜沉默地钻进被窝。
“你知道怎么样才睡得着吗?”院长问,“你数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数,直到红灯变成蓝色……”
那时候,连那衣柜的木料都充满诱惑,还有每个衣柜第一层抽屉上用彩笔写着的名字,那些女孩们的名字:狄安娜、玛塞拉、胡丽娅、萨拉、玛丽娅、安娜、莫妮卡、特蕾莎、拉盖尔、赛丽娅、帕萝玛、伊蕾内。
她从床上坐起,用手摸过那一个个名字。他们会把她的名字,玛丽娜,像其他女孩的一样,用彩笔写在某个抽屉上吗?
她用最快的速度念了一遍:
狄安娜玛塞拉胡丽娅萨拉玛丽娅安娜莫妮卡特蕾莎拉盖尔赛丽娅帕萝玛伊蕾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