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上午10点6分,“第一日本号”的6名获救者搭乘“第五白川号”到达了斯里兰卡的科伦坡港。
在科伦坡,有从日本经过曼谷的泛美世界航空公司、BOAC航空公司的航班。新日本航线总公司指示:6人到达科伦坡之后,马上到那里的综合医院作健康检查,然后尽早乘飞机回国;另外,6人的家属和总公司的干部即刻乘包机向科伦坡进发。
两天后的12月10日,6名获救者与到科伦坡迎接的家属、公司干部们一起乘泛美世界航空公司的班机到达了日本羽田机场。
天公不作美,由于滑行跑道一带持续下冰雹,因此比预定的下午2点30分晚了12分钟着陆。待泛美世界航空公司710航班一着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电视台、电台、报社等记者们便蜂涌而上。
以宫本船长为首的6名获救者,穿着新日本航线总公司发给的崭新的制服,以超乎预料的健康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当6人看到涌向自己的记者时,立刻严肃地板起了面孔。
在6个人下了飞机的瞬间,记者们几乎是半暴力地将他们从家属中间拉出来,簇拥着他们来到机场内的会客室。
一时间,不太大的会客室里,电视摄像的灯光一闪一闪,照相机的快门儿像机关枪似地不间断地响着。
“船长,再稍抬起些头。”
“请戴上帽子拍一张。”
记者们的喊声不断传来。同时,闪光灯的灯光在6个人的眼前不停地闪耀。
在此期间,6个人严肃的表情始终没有放松一点。记者招待会终于开始了。首先,宫本船长开口说道:
“借此机会,我首先向公司、向全体国民道歉,让你们为难了。现在,只有我们6人获救,其余人员尚下落不明,我心中深感不安。”
“请给我们谈谈‘第一日本号’沉没时的情形吧。”
记者中传出了第一句问话。
宫本船长端起准备好的果汁饮料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我们在沙特阿拉伯的卡夫吉基地装满58万千升石油之后,开始返航,向日本九州的鹿儿岛喜入基地进发。那天,就是12月5日,我们正航行在距印度以南约一千公里的海面上,时速为12海里。发动机、全体船员都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听说油轮沉没之前正在与总公司通讯联络,是这样吗?”
“是的。自从11月30日从卡夫吉出发之后,我们每天一次与公司联络,时间是在日本时间的下午7点钟。12月5日的同一时刻,当地时间为午后2点50分,我们用无线电和总公司联络。正当此时,突下暴雨,雨下得又急又猛。正在通讯联络的‘第一日本号’突然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就在这一瞬间,电话联络中断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非常遗憾,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到一声巨大的、可怕的爆炸声,于是‘第一日本号’庞大的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海图台上放着的墨水瓶都掉到了地板上。我马上想到,看看发动机是否出现异常。可这时船身已经开始倾斜了,装载的石油也在向外流淌。发动机室开始进水。我命令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水泵排水,可是,最主要的中心水泵由于撞击已经破损,无法使用了。”
“什么是中心水泵?”
“就是船进水时专门使用的水泵。当时发动机已不能工作了。‘第一日本号’船身倾斜着,仅仅依靠惯性移动着。不仅如此,流出的石油也燃烧起来。没有办法,我下了离船的命令。”
“发出SOS信号了吗?”
“当然。我下达了发出SOS呼救的命令。可是后来我们被‘第五白川号’搭救时,才听说他们没有收到SOS呼救信号。也许是在瞬间的撞击中,无线电室发生了故障。”
“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不清楚。但我分析有三点:第一,是与其它船只相撞。第二,是撞上了磁性水雷。这种考虑也许被认为是愚蠹的。但是最近在印度洋上,美苏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势力之争。而且,据说在印度与巴基斯坦战争中布下了许多磁性水雷。所以在那个海域中有磁性水雷漂浮也是不奇怪的。第三,是雷击。只要是对油轮有所了解的人,我想都会知道,无论任何油轮,装载的石油都会一点一点产生气化渗漏。因此,最怕的就是遭遇雷击。在当时的暴雨中我也看到了白色的闪电弧光,所以我认为遭到雷击的可能性比较大。”
“全船是32名成员吗?”
“是的。自从引进电脑作业,提高了效率,50万吨的巨型油轮只需32人就可以了。”
“那么,另外的26名人员怎么样了,不清楚吗?”
“‘第一日本号’上有两只救生艇,其中一只可供全船32人乘坐。我下令离船之后,看到船员们陆续地向艇上转移。他们要我也赶快离船,但作为船长,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离开船。下属们乘坐的救生艇离开后,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看到还有这5个人和我一起留了下来。我们尽全力想挽救‘第一日本号’,拼命地作了努力,但倾斜度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乘另一只救生艇离开了油轮。由于暴雨的关系,我们没找到那只救生艇。我认为他们也会得到救助,平安地回来。现在我仍然相信这一点。”
“你们被‘第五白川号’搭救时是什么时间呢?”
“是当天晚上10点钟之后。我们乘小艇一直以为是在向陆地方面靠近,可不知什么时候竟向相反方向驶去。我们弄得满身满脸的油污,指南针也丢失了。如果没有‘第五白川号’的搭救,真不知会怎样呢。”
“看到从波斯湾运来的石油在燃烧,你当时的心情如何呢?”
“那是无法形容的心情。宝贵的石油白白地在印度洋上燃烧掉,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全体国民,我都没有辩解的理由。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情,我想也是‘第一日本号’上全体船员的心情。但有一点,我认为是不幸中之幸。”
“那是什么?”
“事故不是发生在靠近陆地的海面。如果发生在陆地附近,而且是靠近工业城市,那么漏出的石油大量地流向那里,若再引起火灾爆炸,那将是极惨重的事件。即使不燃烧,石油污染了沿岸各国的海域,也将成为一大国际问题。”
“听说燃烧的石油是一部分,剩下的石油都与船一同沉到了海底。”
“是这样的。我想同‘第一日本号’一起沉入海底的石油大概有30万到40万千升左右。若是那些石油全部流出来,那真是太可怕了。”
“沉入海底的石油不会发生问题吗?会不会因为水的压力使油罐破损,进而致使石油漏出呢?”
“不会的。这一带水深为1000-2000公尺。每个油罐都是用38毫米的钢板制作而成,灌满的石油正好与水压平衡。因此即使水压再大,我相信也不会发生油罐破裂、石油流出的现象。”
“油轮沉没地点是在距印度以南约一千公里的海面。是不是航行线路有些偏南?一般的油轮不都是在靠近陆地的航线航行吗?”
“这是由于‘第一日本号’是一艘巨型的50万吨油轮所致。被称为‘油轮银座’的马六甲海峡,水深为二十二三公尺,能够通过的最大油轮也就是25万吨油轮。‘第一日本号’在去时,由于空船吃水浅,可以从马六甲海峡通过,但当满载石油返航时,必须从巴厘岛以东的龙目海峡通过。这条线路大约多耗时两天半,但这也是巨型油轮不可违逆的。看看地图就可以清楚了,走龙目海峡要比普通油轮航线偏南许多。”
“今后,还会重返油轮吗?”记者最后问道。
“我的专长只能是在船上,所以,只要公司下命令,我还是要回到船上。但是,现在我想安静地休息一段时间。”
直到谈话结束,宫本船长的面部表情始终是严肃的,不曾有一点松弛。
记者们也向其余5人提了问题。当然,得到的回答是相同的。
第二天的报纸上刊载了这次记者招待会的内容,同时刊登了“第一日本号”沉没地点的石油燃烧的现场照片。
“第一日本号”燃烧的照片是“第五白川号”的船员拍下的。当他们靠近科伦坡港口时,这些照片成了各报社在当地分社激烈争夺的抢手货。
简直像印度洋在燃烧。
尽管在1000公尺之外,由于强烈的辐射热,皮肤也像被火烤一样。事实上,有的船员受了轻度烧伤。
“第五白川号”铃木船长和捕捞队长的谈话也登在了报纸上。
另外,“第一日本号”的6名余生者,受到了各电视台的争相迎接。周刊杂志的封面也是他们的照片。
这6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英雄,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到处受欢迎的人。
然而,某种阴郁始终缠绕着6个人,其理由之一是因为其余26名海员依旧去向不明;理由之二是因为58万千升这巨大数字的石油,尽管幸免于海洋污染,然而在资源战争甚嚣尘上,石油的高价成为世界性通货膨胀所公认的原因之时,丧失了58万千升石油,不论怎么说也无法使人轻松起来。
新日本航线总公司也从这6个人的角度考虑,决定给每个人两周的有薪休假。
两天后的12月12日。
美国保险公司表明要支付给新日本航线总公司的“第一日本号”保险金160亿日元。
但是,26名海员依然下落不明,没有得到任何国家、任何船只救助的报告。
唯独这一天,在印度洋的一个小岛上,发生了一件小事情。
在英国领地的查戈斯群岛中,有一个萨罗门岛。12月12日,当地时间上午6时左右,一个男子漂到岛上。
查戈斯群岛散布在印度以南约1200公里,距赤道约500公里的南印度洋海面上,是个珊湖礁群岛,24整个面积为460平方公里,人口也不满1000人,被称为印度洋上的最后一块乐土。
在萨罗门岛的东海岸,最先发现那个漂来的男子的是一个马来人的孩子。那孩子马上告诉了父母,孩子的父母立刻向英国人皮特·科克伦报告了。
42岁的皮特·科克伦肥胖得如一只啤酒桶。他是这个岛上的食品店主、邮局局长、银行行长,也就是说,他是这个岛上的主人。
当科克伦腆着大肚子赶到海岸时,那位男子还精疲力竭地俯卧在碎珊瑚的沙滩上。
此人身上穿着衬衫和裤子,赤着一双脚,两手紧紧地抱着救生圈。救生圈上不是英文,是东洋文字,科克伦不知写的是什么。
科克伦将昏过去的男子抬到自己家里。
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细长脸的男子,既像马来人,也像中国人。
他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手指和脚尖却又白又涨,看来在海水中已经浸泡很长时间了。
岛上唯一的医生被叫来了。经检查,此人身体各部未见异常,只是极度疲劳,好好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科克伦检查了一下这位男子身上所带的物品:左手腕上带着的防水手表还在走动,只是时间比此地迟了一个小时,大概是时差吧,那手表上刻有“MADE IN JAPAN”的字样。
从他裤子的后兜里还翻出了湿淋淋的船员手册和钱包。船员手册是日本政府发的,在汉字书写的名字下面,用罗马字写着“JUNICHI AKAMATSU”。钱包中有1950美元。
科克伦认为情况基本清楚了。这个男子是日本船员,或许是他的船沉没了,或许是他从船上落水了,然后漂流到此地。
大约过了30分钟左右,这位男子睁开了眼睛,东张西望地环视着周围。
“怎么样?”
科克伦凑上前去,看着他问道。日本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英语“谢谢”。
科克伦拿出葡萄酒让他喝,这位日本人一边喝一边呛,但喝过酒之后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
科克伦赶紧向他询问漂流到此地的情况,可那日本人一副为难的表情,轻轻地摇着头。科克伦认为,要么是他对我说的英语不明白,要么就是不想说明情况。
不巧,岛上没有一个人懂得日语。科克伦只好放弃了了解情况的想法,不再询问。可这个日本人却用不合规则的英语一个劲儿地叫着“回,日本,回,日本”。科克伦理解了他要回日本国。
“好,可以。”
科克伦微笑着,用他的大手拍了拍躺在床上的日本人的肩膀。他决定,对这个男子实行人道主义的帮助,将他送回日本。
然而,科克伦是政府工作人员,所以第二天,他让日本船员搭乘去孟买的定期货船,自己也一同前行,为的是确认一下这位男子的船员手册是真是假,其结果,在孟买的日本领事馆确认无疑,是日本政府发的船员手册。
“好啦,这下你可以完全自由啦!”
在日本领事馆门前,科克伦向日本人说着,并和他握手。
“谢谢!”日本人说。
两天后的12月15日。
在日本的羽田机场,从经由印度孟买到达的泛美世界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上,走下来一位年轻的男子。
皮肤被太阳晒得勵黑,戴着太阳镜的男子,在入境管理事务所出示了船员手册。检查官看到上面写着“赤松淳一”的名字。船员手册与护照起同样作用。
“我从印度回来,是把太阳造船厂制造的货船交送印度政府。”
这位男子微笑着,露出一口健康的雪白的牙齿。
检查官知道这是常有的差事,经常有日本海员将在日本建造的船只送往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家,然后乘飞机回国。
可是,如果这个检查官对报纸看得很仔细,没有漏掉任何内容的话,看到“赤松淳一”这个名字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位检查官偏偏不是这样的人,他确认了船员手册确实是日本政府发授的之后,交还给这位海员。
“携带品?”税关的检查官问道。
“什么也没带。”
“什么也……?”
“噢,有这个。”
这位男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带有一只小象的钥匙挂圈,给检查官看。
“在印度只买了这个钥匙挂圈。因为乘船经常要到印度等一些国家,所以不想买什么土特产。”
这位男子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检查官说了声“OK”,这位男子将黑色外套的衣领向上立了立,便消失在薄暮笼罩着的冬季的街道上。
对于这位男子的情况,没有形成一点新闻。但是,搭救这位男子的萨罗门岛上的皮特·科克伦的房间里还挂着这位男子抱着的那个救生圈。
在当天的日记上,科克伦这样写着:
12月12日 星期三 晴
今日早晨,在东海岸边,漂来一位年青的日本人。
通过他所携带的船员手册了解到:他是日本人,名字叫JUNICHI AKAMATSU,出生在1951年。
这个男子几乎不会讲英语,本岛又没有懂日语的人,所以了解情况十分困难。通过打手势等好容易弄明白,他所乘坐的船已沉没,他是漂流到此地,仅此而已。在查戈斯群岛附近,经常有日本渔船和日本油轮航行,可能他是那些船上的吧。
这位男子不断表示要回日本。出于人道主义,为他办理了搭乘去印度的货船的乘船手续。
这位男子的携带品:
手表一只(MADE IN JAPAN)
钱包一个,内有1950美元
船员手册
救生圈一个(代保管)
“第一日本号”的余生者宫本船长,家住在东京的涩谷。以前,他的家在郊外。自从独生女结婚之后,家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所以就把郊外的房子卖了,在涩谷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而且,由于宫本大部分时间在船上,妻子一人住在公寓的楼房中也比较放心。
妻子浅子比宫本小6岁,今年48岁。两个人是由别人介绍结婚的,结婚23年来,夫妻之间一直比较和睦。妻子虽然身体矮小,但动作灵活,是个能干的人。
浅子在同宫本结婚的时候,对丈夫的海员职业带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性已有思想准备,事实上,至今为止她曾多少次为丈夫的生与死经历了种种不安和恐惧。那次,丈夫作为一级海员,乘1.5万吨的货船去美国时,在北太平洋上遭遇风暴,船只失事遇难,但他被搭救,幸免于死。“我的命硬!”丈夫曾笑着这样说。
这次,丈夫又得到救助,可这次回国后的精神状态却有些异样,喜欢的酒也不怎么喝了,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呆呆地思考着什么。
吃饭时与他聊天儿,他也是爱搭不理的,过去远洋归来,他总是像年轻人那样对浅子的身体有强烈的要求,可这次却不是那样。
然而,浅子不想向宫本询问理由,因为即使不问,她也能想象得到。
第一,自己身为船长,得到了救助,而26名属下却依旧下落不明。一定是自责的念头在折磨着丈夫。这26人虽然还没有确定存亡,但至今为止仍没有得到救助的消息,其生存的可能性不能不说已经很小了。
第二,是58万千升石油的事情。虽然新日本航线总公司收到了对于“第一日本号”的保险金,实际损失是零,但租借“第一日本号”运输石油的东亚石油公司却损失了上亿日元。对此,丈夫也一定感到内疚吧。
浅子也知道,丈夫写了辞职书,就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长期的婚后生活使浅子明白,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即使在饭桌上,话题也尽量注意不接触这方面的情况。慢慢地,当接受了公司命令,重新出海之后,他自然地就会把这些事情忘记了。
就这样,默默地过了一星期,到了12月18日。
这天,对宫本夫妇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东京已经持续四天没下雨了,这天依然是晴朗但又寒冷的天气。
“今天,富士山看得很清楚啊!”
浅子一边往餐桌上摆放早餐一边和丈夫搭话。
“噢。”丈夫两眼并没离开报纸,简单地应付着。
“今天晚上叫佐和子过来吧。”
“噢。”
还是爱搭不理的。
那天的晚饭也是同样状态。放下手中的筷子之后,宫本突然问道:
“今天是几号?”
“18号啊。”
浅子回答。宫本两眼望着天花板。
“我从羽田回来已经一星期了吗!”
“是呀。”
“一星期……”
宫本嘴里叨咕着,一边直视着浅子。
“其实,我有话要对你讲。”
“什么事情?”
“无论对你讲什么,希望你都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你说吧。”
浅子脸上故意挂着微笑。可宫本考虑了一下,说了声“算了,再说吧”便站了起来。
“我去散散步,回来再对你讲吧。”
晚饭后散步,这是宫本的习惯,他说有益于身体健康,所以冬天也不间断。每次的习惯路线总是从宇田川街的公寓出来之后,走上NHK广播大楼前面的横向坡道,然后穿过奥林起克游泳馆回家。即使是在事故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外边冷,注意别感冒了。”
浅子刚开口说了一句,宫本便抢白道“夜里的海上更冷,”说着,将胳膊伸进和服袖子便出去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