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研究眼前的情况。
他必须算好角度,看好逃亡路线,注意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以及第五大道上的车流。他绝对不能失败,因为有太多事情寄托在他的成功之上;而且,出于某些个人的利害关系,他非得让查尔斯·格雷迪在今天丧命不可。
上个星期二的午夜,当地的民兵杰迪·巴恩斯突然出现在斯文森牧师那座既是家又是教堂的大房子门口。据说,几个月前在州警扫荡过安德鲁·康斯塔布尔的爱国者会后,巴恩斯便躲进坎顿瀑布森林深处的露营区。
“给我弄点咖啡。”巴恩斯不客气地说,同时眼神残暴、狂热地紧紧盯着受到惊吓的牧师。
那时,雨点断断续续地敲打在铁皮屋顶上。这个留着灰色平头、眼神冷漠的巴恩斯身体健壮,行事谨慎,一向独来独往。他凑到牧师耳边说:“我要你替我做点儿事,拉尔夫。”
“什么事?”
巴恩斯把脚向前伸,看着斯文森牧师亲手用胶合板钉成并仔细刷上一层薄薄亮光漆的祭坛。“有一个人侵犯了我们,控告我们。这个人是‘他们’中的一员。”
斯文森牧师知道巴恩斯说的“他们”是指一个不明确的联盟,成员包括联邦政府、州政府、媒体记者、非基督教徒、政党党员和一些知识分子——至于“我们”,则代表所有不属于上述群体的人,而且必须是白人。牧师并不像巴恩斯那样狂热,也没有他那种强健的体魄。这点几乎把他的灵魂吓出了窍——但他当然也相信,这些人传播的思想中确实存在几分真理。
“我们必须阻止他。”
“阻止谁?”
“一个纽约市的检察官。”
“哦,就是起诉安德鲁的那个人?”
“就是他。查尔斯·格雷迪。”
“你让我做什么?”斯文森牧师问,以为他要请他写信游说,或是做一次义正词严的布道。
“杀了他。”巴恩斯简洁地说。
“什么?”
“我要你去纽约,到那里杀了他。”
“哦,上帝啊。不,这我可做不到。”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尽管双手早已颤抖得不听使唤,把杯中的咖啡泼出来不少,溅到了《赞美诗集》上。“首先,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这样根本帮不了安德鲁。更何况,他们都知道他是幕后指使人,这样做的话只会让情况更糟……”
“和康斯塔布尔没有关系,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么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向世人声明,你知道的,就像华盛顿那些混蛋老爱在记者会上说的那句话,我们要‘送个信’给他们。”
“算了吧,杰迪。我干不了,这实在太疯狂了。”
“不,我认为你行。”
“可是,我是个牧师。”
“你每个星期天都去打猎——换个角度看,这也是谋杀;而且你还去过越南,杀过人——如果你以前说的都是真的话。”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牧师绝望地嚷道,眼神却不敢接触面前这个人的目光,“我不想再杀人了。”
“我敢说,克莱拉·辛普森会希望你去。”此话一出,两人立即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巴恩斯又说:“软弱会害了你,拉尔夫。”
上帝,上帝,上帝……
那是去年的事。维尼·辛普森做完日常农活回家时,不小心在教堂后面牧师亲手盖的运动场边,发现自己十三岁的女儿克莱拉正和牧师在做那档子事。他本来要冲出去报警,杰迪·巴恩斯却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斯文森牧师这时才想到,巴恩斯当时之所以管这件事,只是为了控制他。“求求你,看在……”
“克莱拉写了一封信,刚好在我身上。我说过是我去年让她写的吗?无论如何……她写了这封信,还非常仔细描述了你身体隐秘部位的特征——这些我是不愿意看的,不过我猜陪审团一定会很感兴趣。”
“你不能这么做。不、不……”
“我不想和你吵架,拉尔夫。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下个月你就准备到监牢里去和黑鬼做你和克莱拉做的事吧。怎么样?现在你的选择是什么?”
“该死。”
“那我把这句话当成‘愿意’喽。既然如此,我就把详细计划告诉你。”
巴恩斯给他一把手枪,一家旅馆的地址以及格雷迪办公室的位置,然后开车把他载到了纽约市。
几天前,斯文森牧师一来到纽约,便花了几天的时间展开调查和确认的工作。他在星期四下午走进州政府大楼,由于他那有点迷惑的表情和身上那件老旧的神职人员服装,他在州政府大楼里几乎畅通无阻,他四处乱逛,终于在一条无人的长廊中发现一个清洁工作间。他钻进工作间,一直躲到午夜,之后才潜入格雷迪的办公室,发现这位检察官会在今天晚上和家人一起到这所社区小学参加音乐演奏会,他的女儿是乐团里年纪最小的演出者之一。
现在,这位牧师不安地站在这所学校门前,随身携带着武器,全身的神经像猫一般绷紧,目不转睛地看车外的保镖和坐在后座的格雷迪检察官说话。他已计划好这次行动,要用消音手枪射杀格雷迪和他的保镖,然后随众人一起趴在地上,尖叫说有人开车经过突然拔枪射击了那辆车。在一片混乱中,他应该可以趁机逃走。
应该可以……
现在,他很想做个祷告,但问题是,尽管格雷迪是魔鬼的帮凶,可要我们的天父帮他杀掉这个手无寸铁的白人基督徒,似乎是件很为难的事。于是,他决定默默背诵《圣经·启示录》里的章节。
我看见另一个天使从天上下来。他握有大权,他的光辉照耀着大地……
斯文森牧师来回踱步,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了。紧张、太紧张了……他只想尽快回到他的羊群身边,回到他的农场、他的教堂以及他广受欢迎的布道中。
还有,回去找克莱拉·辛普森。现在她快十五岁了,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该是一场公平合理的游戏。
天使大声呼喊:“倒塌了!大巴比伦倒塌了!她成为魔鬼的窝,邪神的巢穴……”
他想到格雷迪的家人。这位检察官的妻子并没做错任何事,尽管她嫁给一个罪人,但不能等同于罪人或那些替罪人工作的人。不,他必须放过格雷迪太大。
除非她看见他,发现是他开的枪。
至于巴恩斯告诉他的那个小女孩,克里西……他不知道她多大,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你所贪恋的各种美食都不见了,一切的荣华富贵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是现在了,他心想,就做吧,行动,行动、行动。
一个强壮的天使举起一块像磨盘那样大的石头,抛进海里。大城巴比伦也要这样被摔下去,永远不再出现……
他心想,格雷迪,那块“报应之石”已经在我手里,一把瑞士手枪。至于信息的传递者,并不是来自天堂的天使,而是所有思想正确的美国人之中的一位代表。
他迈步上前。
那两名保镖仍在看别的地方。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兰德·麦克纳利书店出版的地图和那把手枪。他把武器藏在色彩鲜艳的地图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辆高级轿车。格雷迪的保镖此时正站在人行道上,两个人都背对着他。其中一人弯下腰,替车内的检察官打开车门。
二十英尺……
斯文森牧师心中暗暗对格雷迪说,愿上帝垂怜你……
而此时,天使的磨盘突然砸在他身上。
“趴下!趴下!快、快、快、快!”
六个男女,上百个恶魔,抓住了斯文森牧师的胳膊,将他重重摔在人行道上。“别动别动别动别动!”
一个人抢去了他的枪,另一个人夺走了他的公文包,又一个人压住他的脖子,像用整座城市罪恶的重量将他压在人行道上。他的脸贴在水泥地上,腰部和肩窝顿时一阵剧痛。他的双手被手铐咔嗒一声铐住,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被翻了出来。
斯文森牧师被按在地上,看见格雷迪坐驾的后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三个警察,全都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背心。
“头低下去,头低下、低下……”
我们天上的主基督啊……
他看见有个男人的双脚向他走近。与周围那些动作凶恶粗鲁、说话令人厌恶的警员相比,这个人显得彬彬有礼。他以浓重的南方口音说:“先生,我们现在要把你翻过来,然后我会宣读你的权利。如果你听懂的话,请你让我知道。”
几个警察把他翻过来,然后从地上拖起。
牧师顿时大吃一惊。
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他刚才认为在华盛顿广场跟踪过他的那个穿深色运动外套的男人。这个人身边还有一位戴眼镜的金发男人,看起来显然是这次跟踪行动的负责人。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而他居然就是刚才来问他音乐会几点开始的那个黑人。
“先生,我是贝尔警探,我现在要宣读你的权利了。你准备好了吗?很好,我们开始吧。”
贝尔检查斯文森牧师公文包里的东西。
一个H&K手枪的备用弹匣;一本黄色的记事簿,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看起来十分蹩脚的布道词;一本指导手册《如何用五十美元在纽约过一天》。公文包里还有一本破旧的基甸《圣经》,上面印有旅馆名和地址:艾得菲旅馆,纽约州纽约市百老汇路二三二号。
嗯,贝尔恶作剧般地想,看来我们可以再加上一条偷窃《圣经》的罪名。
然而,公文包里的东西却无法直接证明这次谋刺格雷迪的行动与安德鲁·康斯塔布尔有任何关系。失望之余,他把这些证物交给手下人登记处理,然后打电话通知莱姆,说这次“拯救小命”的临时行动已经成功了。
不久前,在莱姆开口请贝尔再等几分钟后,他便继续仔细研究第二份现场报告,而梅尔·库珀也同时针对在格雷迪办公室发现的纤维进行调查。最后,莱姆绞尽脑汁地做出了一些推论。根据办公室的脚印痕迹,可以判断这位侵入者曾在某个地方站立不动了一段时间,而这个位置是在秘书办公桌的右前方。根据办公室物品清单,秘书办公桌上只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日历。而这本日历在本周末只记载了一件事,那便是在社区小学举行的音乐演奏会。
这表示,闯入办公室的疑犯无疑已注意到了这件事。莱姆还大胆推测,这位预谋攻击者,可能会化装成牧师或神职人员。在联邦调查局资料库的协助下,库珀根据那些黑色纤维和染料,追溯至一家明尼苏达州的织布工厂。库珀和莱姆从这家工厂的网站得知,他们擅长制造黑色华达呢布料,提供给专门缝制神职人员服饰的成衣厂。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推导出上述结论,但莱姆也注意到,现场鉴定人员发现的那些白色纤维是聚酯混合浆过的棉花,这是来自一种质地极轻的白色衬衫,符合有硬领子的神职人员专用衬衣。
至于那根唯一的红色绸缎纤维,可能是来自某本书上的绸缎书签。这本书可能很旧,而且是精装的,譬如说《圣经》。多年前,莱姆曾侦办过一桩职业杀手把毒药藏在挖空《圣经》中的案件;当时,现场鉴定人员也曾在那名杀手的办公室中,发现类似的红色纤维。
于是,贝尔便要求格雷迪和他的家人留在家中不要外出,改由几名特勤小组的队员开着他的轿车前往音乐会现场。至于其他组员,则部署在学校北边的第五大道、西边的第六大道,东边的大学区路和南边的华盛顿广场公园一带。
果然,率领组员到公园一带部署的贝尔,真的发现了一名神色紧张匆匆赶往学校的牧师。贝尔一开始跟在他后面,但在被发现后,他便马上离开,由另一名特勤队的组员接手,一路跟到了学校附近。在学校外,第三名特警队员借故上前问他演奏会开始的时间,以便近距离以观察,判断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不过,这名队员没有任何发现,而那时也还没有理由,不能动手搜他的身。
但这名疑犯还是处在警方的密切监视之下,而当他从公文包中拿出手枪,朝诱饵移动时,所有人便立刻一哄而上将他制伏了。
原本他们以为此人假扮成牧师,但翻出斯文森皮夹中的证件后,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居然是真的牧师——尽管他公文包中记事本上的布道讲稿写得糟透了。贝尔退出H&K手枪中的弹匣,拉动滑膛取出弹仓里的子弹。“这把枪对教会的人来说太大了点吧?”他说。
“我是牧师。”
“有何差别?”
“我是正式被授予圣职的。”
“很好。不过我想知道,刚才我已经宣读了你的权利,但你也可以选择保持缄默。老实说,先生,如果你承认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坦白招供,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一些。说吧,是谁让你来刺杀格雷迪先生的?”
“是上帝。”
“嗯,”贝尔说,“好的。但除了上帝外,还有其他人吗?”
“我只说这么多,对你或对其他人都一样。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上帝。”
“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回警察局去,看看他会不会降下旨意让你保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