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尊敬的观众朋友,我们先休息一下。
各位一定相当喜欢懒惰的绞刑手……并且期待下面更精彩的演出。
请放松一会儿。
我们下一个节目很快就会开始……
这个男人走在曼哈顿上西区百老汇的街上。当他走到一个街角时,猛地停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事,转身走到一幢建筑物的阴影下,拿出挂在腰带上的手机,举到耳边。跟一般人接电话时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偶尔微笑一下,还不时小心地向四周张望,而这同样也是在路边接听手机的人很习惯做出的动作。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打电话,只是利用这个动作掩饰东张西望的行为,以确定自己在离开音乐学校后,没有被人跟踪。
马勒里克此时的外貌和他半小时前离开那所学校时已完全不同。他现在是一头金发,没有胡子,穿着一件高领慢跑服。如果有路人停下仔细打量他,便会发觉他身上有几处古怪的地方:他的领口处的脖子上有一道突出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深处;他的左手有两根指头——小指和无名指——像融化的橡胶般紧紧黏合在一起。
但是,街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这是因为他的动作和表情都非常自然。正如所有魔术师都熟知的定理——你的动作越自然,就越能让你隐形。
在确定没人跟踪后,他便继续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转过街角,走到下一条横向的街道,沿着人行道的树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身旁只有几名慢跑者,三两个买了《纽约时报》、手提萨巴斯超市购物袋回家的当地人。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些人回家后或许会喝杯咖啡,悠闲地看看报纸,甚至,不慌不忙地享受一场清晨的鱼水之欢。
马勒里克走上公寓的楼梯。这是他几个月前租下的,一间阴暗、幽静的屋子,氛围与他位于拉斯维加斯郊外荒地的住宅和工作室大相径庭。他爬上楼梯,走向那间位于公寓后半部的房间。
我刚才说了,下一个节目即将开始。
现在,尊敬的观众,你们可以讨论一下刚才看到的幻像,和旁边座位上的人聊聊天,猜猜我们下一个节目是什么。
第二场表演在技巧上会更加复杂,对我们新上台的表演者将会是一次严酷的考验。我向各位保证,即将开始的第二场演出,绝对不会比懒惰的绞刑手逊色半分。
这些话喋喋不休地从马勒里克心中流出。尊敬的观众……他不断对这群想象中的人们说话——偶尔还会听见他们的掌声、大笑声,甚至,听见他们在紧张时刻发出的喘息声。这是语言上的“白噪音”,是化了浓妆的马戏团团长或古老的魔术师会使用的一种戏剧腔调。这种串场词——表演者对观众的独白——不但能提供观赏表演必需的信息,又能与观众建立密切的关系,同时还达到解除观众的心理防线,分散其注意力的效果。
那场大火之后,马勒里克便切断了与朋友的一切联系,这些想象中的观众渐渐取代了朋友的位置,成为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这些串场词很快便充斥在他梦境和清醒时的思绪中,让他觉得备受折磨,逼得他快要发疯。不过他也由此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觉得自三年前的那场悲剧发生之后,他并不是孤独一人。那些可敬可爱的观众总是与他在一起。
房间里弥漫着地板和壁纸散发出来的廉价亮光漆味和一种奇怪的肉味。屋子里家具不多:一套便宜的沙发和几把扶手椅,一张实用型的餐桌前只摆放了一把椅子。相反的是,这套公寓的几个卧室却塞满了东西,堆放了许多魔术师糊口的必备工具:演出道具、戏法装备、绳索、戏服、橡胶熔铸工具、假发、布匹、缝纫机、油漆、爆竹、化妆品、电路板、电线、电池、反光纸和棉花、保险丝、木工工具……多达上百种。
他冲了一杯花草茶端到餐桌前坐下,喝着热茶,搭配水果和低脂格兰诺拉燕麦卷。魔术是一种耗费体能的艺术,唯有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有良好的演出。因此,健康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便成为魔术师成功的必要条件。
他很满意今天早上的演出。他轻而易举地便杀掉了第一位表演者——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将绳索套上她的脖子,她吓得浑身僵硬,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得战栗起来。他在角落的黑绸布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藏了半个小时。警察的闯入是个意外——的确,那真把他吓了一跳。不过就和所有优秀的魔术师一样,马勒里克早已计划好脱身之法,而且也实施得相当完美。
他吃完早餐,把空杯子拿进厨房,仔细洗干净后放在架子上晾干。他做事向来一丝不苟,这是被他那位粗暴、严苛又毫无幽默感的魔术导师训练出来的特质。
现在,这个男人走进最大的那间卧室,播放他预先拍摄好的下一个表演场地的录像带。这卷带子他已经看过十多次了,尽管现场的一切早已烂熟于胸,但他现在还是要再研究一遍。这重要的“一百比一规则”同样是他的严师直接耳提面命灌输给他的。台下练习一百次,只为了台上的那一次。
在观看录像带的同时,他拉过一张铺有绒布的表演桌。马勒里克不必盯着自己的双手,便在桌面上开始练习一些简单的扑克牌技法:鸽尾式假洗牌、三叠假切牌等,然后又练习了几种更具技巧性的技艺,例如翻转洗牌,滑行技法和迫牌。之后,他才开始做一些难度较高,技法也更为复杂的动作,例如斯坦利手掌鬼牌、马多著名的六张牌秘法,以及其他几位世界知名的纸牌魔术大师和瑞奇·杰伊表演过的几种技法,此外还练了几种卡迪尼自创的技艺。
除此之外,马勒里克还练了一些哈里·胡迪尼早期使用的纸牌技艺。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胡迪尼是脱逃专家,但事实上,他也曾是知名的魔术师,表演过让助手、甚至是一头大象消失的大型舞台魔术,也表演室内魔术。对马勒里克来说,胡迪尼是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人物。他十多岁登台表演时用的艺名就是“小胡迪尼”。他现在使用的名字“马勒里克”(Malerick)可分成两个部分,“艾里克”(erick)代表他过去的生活——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的生活,以及他个人对胡迪尼的崇敬——因为胡迪尼出生于匈牙利的里克威兹镇。至于前面的“马勒”(Mal),对魔术有些研究的人可能会猜想这是取自举世闻名的魔术大师麦克斯·布烈特,因为他曾用“马勒维尼”(Mevini)的艺名表演。但事实上,马勒里克挑选这几个英文字母的理由,只因为它们是拉丁文中“邪恶”一词的词根,而这恰好反映出他魔术风格的黑暗本质。
他继续根据录像带做研究,和优秀的魔术师一样,演出前测量各种角度,记住现场的窗户,以及目击者和自己可能的位置。他看录像带时,双手仍然不停地翻动着扑克牌,发出如蛇行般轻微的嘶嘶声。K、J、Q、王和其他纸牌像潮水般流向黑色绒布,然后又像违反了地心引力一般弹回他粗壮的双手中,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这时有人在一旁看见他的即兴表演,一定会拼命地摇头,难以置信地认为魔幻已进入了现实生活,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制造出他们刚才所亲眼见到的场景。
但事实恰恰相反:马勒里克漫不经心地在厚厚的黑色绒布上表演的纸牌技法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反复苦练熟能生巧的结果,仍在现实世界物理规则的统治之下。
哦,是的,尊敬的观众,你们刚才看到的以及你们将要看到的,全都是真实的。
真实得有如火烧肌肤。
真实得有如把绳索套上少女雪白的脖子。
真实得有如时钟指针缓慢的推移,移向我们下一个表演者即将经历的恐怖时刻。
“嗨,我来了。”
年轻的女子来到母亲床边坐下。窗外修剪整齐的花园中有一棵高大的橡树,树干上爬满了常春藤。过去几个月来,坐在这个位置的她总是把藤蔓的形状想象成各式各样的东西。但今天,那些纠结的藤蔓并不是一条龙,也不是一群飞鸟或是一队士兵,只是大都市里一株渴求生存的植物。
“妈妈,您今天感觉如何?”卡拉问。
“很好,亲爱的。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吗?”
“比一些人好,但又比一些人差。你看,喜欢吗?”卡拉举起双手,把她短小而整齐的指甲展现给母亲看。这些指甲都涂得像钢琴键一样黑亮。
“很漂亮,亲爱的。我对粉红色已经有点厌倦了,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见到那种颜色,俗不可耐。”
卡拉站起来,替母亲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然后再度坐下,捧着一大杯星巴克咖啡啜饮起来;咖啡是唯一让她上瘾的东西,尽管并不便宜,但她却控制不住。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杯咖啡了。
她留着男孩式的短发,染成紫红色,在纽约居住的这几年里,她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试遍了。有人把她这种发型称为“小精灵式”,但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她自己把这个发型称为“简便式”,因为她可以在离开淋浴间后的一分钟内就走出大门——对一个凌晨三点才上床,又拒绝早起的人来说,这种发型确实非常方便。
今天她穿了一条黑色弹力裤,尽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却穿了一双平底鞋。深紫色的上衣没有袖子,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卡拉毕业于萨拉·劳伦斯学院,这所学校以艺术与政治学见长,向来没有崇拜体格的传统,但她在毕业后加入了金吉姆健身中心,定期去做力量训练和跑步机运动。一般人或许以为,一个在放荡不羁的格林尼治村住了八年,而年纪又不足三十岁的人一定会尝试刺青之类的身体艺术,至少会在身上打一两个洞,戴上金属环或钉纽以示炫耀。但是卡拉的皮肤很白净,身上既没有文身,也没有任何穿刺打洞的地方。
“妈妈,明天我有一场表演。在巴尔扎克先生的店里,你知道的。”
“我记得。”
“但这次不同,他决定让我单独表演,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
“真的吗,宝贝?”
“当然是真的。”
走廊里,盖尔德特先生刚好从门口经过:“嗨,你们好。”
卡拉向他点点头。她回想起来,当她母亲刚住进这座城市中最好的疗养机构“斯托伊弗桑特-曼纳疗养院”时,曾和这位鳏夫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他们以为我们晚上住在一起。”她低声告诉女儿。
“你们是吗?”卡拉问。她想到母亲已守寡五年,现在也该是和另一个男人交往的时候了。
“当然没有!”母亲哼了一声,真的动了气,“这是什么鬼话。”(这一事件充分体现了这个女人的处事性格:和她开点有点色情意味的小玩笑还可以,但她有一条清楚的界线,一旦越界,你就变成了敌人,即使是亲生骨肉也一样。)
卡拉兴奋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着明天表演的事。她一边讲,一边仔细端详母亲。她发觉,尽管母亲已是七十几岁高龄,但皮肤却异常光滑,肤色健康红润得像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头发虽然大都灰白了,但其中还是夹杂许多不肯驯服的黑色发丝。美容师今天把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一个流行的发髻。“妈妈,明天会有一些朋友去看我表演。如果你也能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我试试看。”
坐在床边扶手椅上的卡拉发觉自己的拳头突然握了起来,身上的肌肉紧绷,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
我试试看……
卡拉闭上眼睛,感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妈的!
我试试看……
不、不、不,完全错了,她愤怒地想。她母亲不会说“我试试看。”这不是她习惯说的话。她应该说:“我一定会去,亲爱的,我会坐在第一排。”要不,她就会冷淡地说:“不,明天我不能去,你应该早点通知我的。”
不管母亲怎么样,都绝对不会说“我试试看”。她要么答应,要么就拒绝。
除了现在——毕竟,她已不再是健全人了,最多只是个婴儿,整天只能睁着眼睛昏睡。
刚才这段对话其实完全出自卡拉的想象。嗯,应该这么说,卡拉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出于想象的只是她母亲的那部分,从“很好,亲爱的。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吗?”开始,到最后出了差错的“我试试看”,全是卡拉自己想象出来的回答。
没错,母亲今天一个字都没说,昨天她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更早以前就是这样了。她就像这样躺在外面有常春藤的窗边,陷入一种“醒着的昏迷”状态。有时,她就这样一连沉睡好几天;有时,她也许会突然醒过来,但嘴里只嘟囔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可怕声音,似乎在说她的脑海中正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走过,无情地折磨着她的记忆和心智。
但这个悲剧还有一个更糟糕的部分。尽管相当罕见,但母亲还是会偶尔有一小段清醒的时刻。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但却完全打破了卡拉原本的绝望。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了最坏的事实,知道她所熟悉的母亲已永远离她远去时,母亲却又清醒了,正常得有如患脑溢血之前一样。于是卡拉的心理防线被冲破了。她就像一位饱受虐待的妇人,只因为丈夫一点点的悔恨,便完全原谅了他。在母亲清醒的那个时刻,卡拉立即说服自己,她的病情一定会渐渐好转起来。
尽管医生告诉她,虽然母亲一度清醒,但却对病情没有任何帮助。可是,几个月前母亲清醒过来的那个时刻,医生并不在母亲的病床边。当时,母亲突然醒过来,转头对卡拉说:“嗨,亲爱的,你昨天带来的饼干都被我吃掉了。你特意加了好多核桃,你知道我喜欢那个,管它什么卡路里。”她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哈,真高兴你在这儿,我简直等不及了,现在就想告诉你昨晚布兰登先生用遥控器做了什么好事。”
卡拉惊讶地眨眨眼睛,因为她前一天的确带了核桃饼干来给母亲,而且里面确实多加了很多核桃。此外,母亲说得一点也没错,五楼那位疯疯癫癫的布兰登先生昨天真的偷了一个遥控器,利用玻璃窗反射,把信号发射到隔壁的护士休息室里,不断转换电视的频道和音量,让里面的人困惑了半个多钟头,还以为这幢大楼闹鬼了呢。
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她那充满活力的母亲、她那最真实的母亲,的确有可能在某一天从那受伤的躯体中逃离出来。
但第二天卡拉再来时,却发现这个女人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问她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如果她是来催缴二十二块一毛五的电费账单,那么她已经付过了,而且有收据为证。在这个病房里,再也没有上演过类似核桃饼干和遥控器那样的精彩剧目。
现在,卡拉轻轻抚摸着母亲温暖、光滑、如婴儿般粉红的手臂,心里再次出现她平日来到这里时总会出现的感觉,一种已经麻木的三部曲式感受——她希望能让母亲安乐死,又希望她能突然好转,恢复过去充满精力的状态,最后,卡拉希望的是自己能早日脱离以上这两种相互矛盾的选择,尽快摆脱这种恐怖的负担。
她看了一眼手表,和往常一样,上班又快迟到了,巴尔扎克先生一定又要不高兴了。她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起身走到外面的走廊。
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黑胖女人举手向她打招呼。“卡拉!你来多久了?”胖胖的脸上绽放出明朗的笑容。
“二十分钟了。”
“我应该早点过来的,”杰妮亚说,“她还醒着吗?”
“不,我来的时候她又睡着了。”
“哦,太遗憾了。”
“她之前说过话吗?”卡拉问。
“说过,不过没几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我们说话。看起来很像……大概她过去有段辉煌的时光吧?如果过一会儿她醒了,我和赛菲会带她到院子里散步。她喜欢这样。每次散步过后,她的情况总是会好一点。”
“我得去上班了,”卡拉对护士说,“对了,我明天有一场表演,就在店里。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当然记得。几点钟?”
“四点,你会来吧?”
“我明天下班很早,到时候一定过去。表演结束后,我们可以喝点桃子玛格丽特,就像上次那样。”
“没问题,”卡拉回答,“对了,也带上彼得吧。”
杰妮亚皱起了眉头。“小姐,不是我说,但要想让这家伙在星期天出来见你,除非你是在尼克斯队或湖人队比赛的中场时间表演,而且还得在电视上播出。”
卡拉说:“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