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默不作声地回到租来的车里。特雷西坐到熟悉的驾驶座上,掌控方向,但我这次没有为此感到不舒服,因为我有种带领大家冒险的新奇感觉。
我们即将彻底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坐在副驾驶座望着窗外,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坚持要回那栋房子。我没时间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提醒自己曾发誓永远不再回俄勒冈州,更别提那个可怕的地方了。我看向特雷西。她点点头,发动车子。
“你说得对,萨拉,我们需要做这件事。”
我在谷歌搜索引擎上找到地址,将其输入导航系统。没想到现在找个地方如此轻松,以前却得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来搜寻。地址就在谷歌地图上,有街景也有卫星图。我转向后座,克里斯汀的双手又颤抖起来,她在大腿上来回搓着手。
我感到呼吸稍微紧促了些,意识到恼人的晕眩感,思绪开始一片混乱。但我绝对不能在阿黛尔面前精神崩溃。这次,我懒得用任何复杂的减压技巧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你现在不能让恐慌症发作,绝对不能。
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数到二十,这是为了詹妮弗。我已再次将她的照片带在身上,我抽出照片,打量她的脸良久,然后将照片塞回口袋。这是我对抗邪恶之地的护身符。
我感到脑子开始清醒过来,呼吸也渐渐恢复正常。我再度感到一种奇怪的欣快感。说不定我们会发现点什么——证据、解释、答案,某些我们能用来让杰克继续蹲在监狱里的东西,某种能带我们找到詹妮弗尸体的东西,或者也许,只是也许,某种可以说明我们为何遭遇劫难的解释。我不知道哪一种发现在此刻对我更重要。
在我终于逃离魔爪后,曾以为自己将永远过着快乐的生活,因为只要我是自由的,便没有不快乐的地方。但实际上,我为何就是快乐不起来呢?
会不会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翻过往昔那道坎?此时此刻,是否有无数遭受巨大痛苦与折磨的心灵以及那些承受着世间重担的身体,正试图在片刻间含泪微笑,忘掉自己的悲惨遭遇,即使只有几个小时也好?或许,生活就是这样。
不过,此时我无法想那么多,我必须集中心力。也许我们根本不可能发现FBI忽略的东西,但我提醒自己,他们的搜寻目标完全不同。他们并没有去探索过去的杰克·德伯,而是一直在寻找藏在缝隙里的女孩尸体这种铁证。
当年,卖淫集团不怎么受FBI的重视,当时的网络也尚未如此发达,能将世上的变态者联系在一起,共同制造更恐怖的大案。那时候是连环杀手的时代,他们也希望将杰克认定为独来独往的疯狂攻击者。
在整整四十分钟的车程中,大家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听着GPS系统中由电脑生成的声音,任由那声音充斥在我们无法再连接起来的空间中。系统不断发出“重新计算中”的语句。大家的脸上都反映出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试着调节自己以适应这一突发的新状况。我们离当年曾以为自己会丧命的地方越来越近了,那也是我们曾希望杀掉对方的地方。大家都不清楚再次回去会是什么感觉,但那感觉肯定不好。
我们找到了我从报纸照片上认出来的那条车道。特雷西在路上停下车,让方向灯闪烁着。细雨开始轻轻打在风挡玻璃上,特雷西默不作声地打开雨刷。大家都默默地坐在车里,GPS提醒我们,右侧便是目的地。
“我们都准备好了吗?”特雷西终于问道。
“没有,还没准备好。”克里斯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但我们行动吧,反正行动起来就对了。”
我回头看着她。克里斯汀的手已经恢复平静,脸上表现出新的决心。我向特雷西点点头。她将车子开进车道,车道沿着小山坡蜿蜒而上,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我望着树林,想起当年的情景——我逃脱之后,像头迷失的野兽般独自在林中漫无目的地乱跑,赤身裸体,差点脱水而亡。那是我这辈子感到最孤独的时刻。
此时的天气与当时一样。我想起当时我张嘴朝天,品饮雨水的情景。
车子开近时,我发现地面上和树上散落着破碎的黄色警用带,要不是事先知道有这种东西,我都认不出来。我们终于绕过最后一个弯,杰克的房子进入我们的视线。那是一栋A字形的深绿色大木屋,与树林融为一体,右边有一间深红色的谷仓,就是那间谷仓,我心想,就是那间。车子在谷仓前停下,我浑身战栗。
特雷西望着我,但我无法读懂她的表情。她是在观察我,还是沉浸在她自己的痛苦回忆中?
我回头看看阿黛尔。她一脸好奇,看不出她是否来过这里,这地方是否也是她的秘密基地,但她至少看上去对此处发生过的事相当畏怯。
我又看向克里斯汀,她一脸平静严肃的表情,双手没有颤动。
三人几乎同时下车,车门一致地轻声关上。我们都驻足不前,怀着无声的恐惧望着眼前的房子。那股力量太强大了。我觉得房子好像是活的,透着不祥与诡异,仿佛是杰克留下来监视我们的怪兽。
最后,我深深吸口气,朝房子走去,小心地不去看那间谷仓。想到我们即将闯进自己曾多年想要逃离的房子,其中暗含的讽刺意味让我忍不住想笑。但我们确实来了,个个心惊胆战。
我凑上去,从门边的窗户往里看,屋里十分整洁干净。我很好奇,不知道是哪个幸运儿,能在执法部门将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后,得到这份清理房子的工作。
特雷西领着大家走到门口,伸手要去握门把手,却被我制止。
“我们是否应该避免留下指纹?”
“呃,我们没准备手套,对吧?”不过她还是扯起T恤下摆,盖到门把手上。门没有锁,特雷西一下便把门打开了。
“我们成功了,第一次擅闯私宅便大功告成。”
“这太奇怪了。”阿黛尔在我身后说道,“事实上,这令人毛骨悚然。”
门在我们面前开着。大家再度面面相觑,谁第一个进去呢?
我知道答案,是我把大家拖来的,所以我应该第一个跨过门槛才算公平。
我深吸一口气,只微微颤抖了一下,便踏入屋内。我回头对其他人故作轻松地说:“看,我安然无恙。”
但大家却没报以理解的微笑。
我又往里走了一步,特雷西跟了上来。
“呃,我们竟然回来了,回到这个我们曾发誓永不再来的地方。”特雷西低声说,并环视着整洁的厨房。厨房看起来非常普通,没人会在这里发现那个恶魔的触摸留下的痕迹。
阿黛尔小心翼翼地睁大眼睛,跟在我们身后。
克里斯汀站在门口,害怕得无法动弹。我注意到她的左手又开始发抖了。接着,她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缓慢而谨慎地跨过门槛,同时深深吸气。
“好吧。”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用门口的一张小边桌抵住打开的门,以免门完全闭合上。然后,我带领众人走过走廊,同时努力控制自己别过度换气。我的脉搏跳动很快,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我知道,为了大家,我必须控制着不让恐慌症发作。
我穿过走廊,在图书室的双扇门前独自站了一会儿。如果这房子里藏有什么线索,我知道它一定会在图书室里,但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准备好面对门后的情景。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抓着詹妮弗的照片,我能感觉到照片在我拳心里皱起,可能已经被我弄坏了。但此时我需要从中汲取一种实质的力量,让照片上的墨水渗入指尖,让詹妮弗离我更近些。我缓缓地打开图书室的门,希望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去适应它。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仍然摆在角落的那个刑架。
身后的特雷西在我耳边说道:“呃,他们为什么没把那该死的东西弄走?”
“房间感觉小了好多。”克里斯汀轻声说。
“说得很对。”阿黛尔开始说,“这房间的力量和以前不同了——”
“闭嘴,阿黛尔。”特雷西和克里斯汀异口同声地说道。
阿黛尔立即住口。大家都进了图书室,抬头望着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不计其数的书籍还摆在上面。那天花板有普通天花板的两倍高。
我走到沉重的橡木桌边。这张桌子显然价值不菲,桌上设计有活动盖板和深绿色的吸墨台。杰克的养父母应该不缺钱,杰克也是。
吸墨台中央躺着一封没有标记的信封。我拿起信封,是密封的。其他人走过来看我找到了什么。在走向我的途中,特雷西和克里斯汀都小心地避免碰到刑架。
“我该打开吗?”我看着她们问。
“为什么不呢?”阿黛尔说,“我们人都闯进来了。”
“我们其实不需要硬闯。”克里斯汀提醒道,“因为他从来就不想让我们离开,我觉得我们完全不用太客气。”
我拆开信封取出信纸,慢慢展开。杰克用清晰的粗体字写着“欢迎回家”四个大字。
我将信纸一扔,好像纸着火了似的。
与此同时,我们听到走廊上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是我们进来的那扇门,那扇被我用边桌抵住不让它关上的门。
众人都惊得一跳,然后悄悄贴到图书室墙边,特雷西在前面,离门最近。大家仔细倾听,但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特雷西扫视转角,没人能不经过图书室门口而深入房内。特雷西示意我们跟着她,一边侧身移出图书室。
房子里没人。如果真有人进来,那人也已经在关上门后重新走出去了。可这是为什么?
特雷西走过去,一把握住门把手,此时已经顾不上是否留下指纹了。然后,我们警觉地反应过来,门已经从外面锁住了。
“该死的!”特雷西大喊着敲门,但一点用都没有。
“不可能,我们怎么会被锁在这房子里?不可能。”克里斯汀颤抖地说。
“大家镇定下来。”我说,“这里有很多窗户,而且我还带了手机。”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高高举起,可是屏幕右上角并没有信号条。该死,脑子一混乱,竟然忘记检查了,“可惜没有信号。”
“这里是在山上很远的地方,”阿黛尔说,“收不到信号很正常。”
我迅速跑到各个房间去看,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房子周围全是密林。如果有人在监视我们,或者计划对我们做更坏的事情,他有太多地方可以隐藏。
阿黛尔走进厨房,试图打开窗户,但窗户都被封死了,上面的锁也转不动。她拉开橱柜和抽屉,最后找到一把带有沉重木手柄的扫帚。突然,阿黛尔疯了似的敲击厨房窗户,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其他人挡住眼睛退开,任阿黛尔一遍一遍地敲击窗户,她的大力气让我们都惊呆了。
特雷西盯着狂怒的阿黛尔,弯下身,用手护着脸,靠过来对我低声说:“或许我错怪阿黛尔了。”
我耸耸肩,随其他人退到走廊上躲避四溅的碎玻璃,“或许她比我们更清楚这个地方的危险性。”
最后,阿黛尔终于气喘吁吁地定在那里,满脸通红,头发散乱。我们谨慎地回到厨房查看破坏状况时,她还高举着扫帚,准备继续敲击。台面、水槽和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我靠上去检查被阿黛尔敲碎的一扇窗户的竖框,发现两条薄木板中间夹着个东西,我一摸,是冰冷的金属。这时我才明白,每扇窗户都装了铁条,铁条四周上漆的木块只是掩护。
这地方已经被人控制了。
看到这种情况,大家一言不发,立即分头去找不同的门,挨个拉扯敲击,结果都是徒劳。门已经全被封死,门把手也卡住了。我听到沮丧的尖叫声从房里的每个角落传来,每个可能的出口都被封死了。
克里斯汀头一个放弃。她坐在图书室的一个角落里,一边蜷缩起身子开始哭泣,一边呻吟着对女儿们说对不起。
但我停不下来,我用力敲击能看到的所有物体的表面,最后气馁地站在厨房操作台前,望着水槽上方窗外的谷仓。
“只有冷静思考能拯救我们。”我用最后一丝力量,低声对自己说道。
我转身离开厨房时,看到阿黛尔正朝着地窖——我们先前的牢房门口走去。我不敢想有人会去那里。
“别费力气了。”我说,“那是去地窖的门,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那里没有出口。”
阿黛尔退缩一下,恐惧地从沉重的金属门边退开。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几分钟后,我听到她在用身体撞击后门,一边撞击坚实的木门,嘴里一边咕哝着。
最后,众人陆续放弃,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进图书室。我瘫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看着偌大的壁炉。特雷西倒在我旁边,用双手捂着脑袋。
“他做到了。他又把我们弄回来了。”特雷西平静地说。
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会自己闯进来?”
“我想他也是赌一把,反正他又不会损失什么,而且他可能料想到了我们的愚蠢和自大。”我说。
“不过,吉姆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失踪了。”我说。
“杰克也知道这点。”特雷西回应道,“他显然派人密切跟踪着我们。这意味着无论他对我们有何计划,迟早都会行动的。”
我扫视房间,不知道对方会从哪里发出攻击。我感到非常无助和慌乱。
“我们需要一些……武器。”特雷西说。她看起来和我一样疲惫。我点点头,众人分头去找能抵抗攻击的东西。克里斯汀回来时,挥舞着阿黛尔用来敲击窗户的那把扫帚的手柄。我和特雷西明显是最务实的,各自从储藏柜里取出一把菜刀。阿黛尔则找到一口沉重的煎锅。
大伙再次聚集到图书室。我闩上身后沉重的木门。我们没进行任何讨论,各自散开,在房间四周找寻防守位置。特雷西站在一个角落里,我则守在另一个角落,阿黛尔蹲伏在窗边,从窗台向外窥探树林里的动静。
克里斯汀振作起来,爬到窗座上,尽可能地远离刑架。她屈膝坐着,紧抓着窗帘哭泣。她已经小心地将扫帚把手抵在身旁。但在这次的危急时刻,她能否发挥任何作用,我实在没什么信心,因为她已被完全打回原形。
“那是什么声音?”阿黛尔猝然一动,突然说道。
“什么?”特雷西偏着脑袋倾听。
“有个声音。我听到了动静,好像是从地窖传来的。”
“我可不会下去的。”我坚决地说。
特雷西摇摇头,喃喃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们也许都在拒绝面对现实。
“那就这样了吗?”阿黛尔说,“我们就坐在这里,乖乖地等着被人找到?而且期望着是好人先找到我们?”
“我想应该是的。”特雷西难过地说。
“呃,”阿黛尔又说道,“我打算去做我们本来计划要做的事,去四处看看。”
特雷西怒视着她,“有什么用吗?你显然不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我坐在自己的角落里,观察着每个人。我们已经开始出现分歧了。我看到每个人都显出巨大的恐惧,但也能看出每个人内心的另一种心思——准备攻击,不计一切代价地活下来。我强迫自己抛开这样的想法,告诉自己是我害怕再次沦为野兽,将自身的恐慌投射到了她们身上。
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回到这栋房子。我感觉自己像只困兽,再次感到自己会不择手段地逃离此地,就像当初那样。突然,我醒悟到,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所有的道德感和理性将瞬间被兽性取代。其他人也会这样吗?或许正如特雷西所想的那样,我本质上就是个卑鄙无耻、对他人毫无怜悯之心的人?难道特雷西一直都是对的?这次我为了逃离此地,又会牺牲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