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为讽刺的是,我们将回到克里斯汀人生的起点,去上东区找她。我不明白,克里斯汀在地窖里告诉我们一切之后,为何还要回到起点。无论如何,她都有机会展开新生活的。或许在我们经历了那些不幸之后,她认定自己只想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不想再冒险改变她的生活,因为她曾尝试去改变,但差点丧命。
克里斯汀是曼哈顿一位富有的投资银行家与社交名媛的独生女,在公园大道最高级的战前大厦里长大,大厦坐落于卡内基丘山顶,是代代相传的九房古典公寓。夏天,他们家会去纽约长岛南部的夸格村避暑,冬天则会到科罗拉多州的阿斯彭滑雪,过着与世隔绝的美好生活。克里斯汀乖巧又爱幻想,拥有幸福的童年,受到悉心呵护,毫不关注外面的纷纷扰扰。
她十六岁那年,一切都改变了。那一年,克里斯汀才明白家人是如何维持他们在社会和经济上的地位的。那年,她发现过去的所有财富和体面已不复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父亲减少了高收益的金融工具交易,转而进行非公开的信息交易,进而失去了过往的财富和体面。
克里斯汀的父亲被指控在公布损益表的前几天以几家蓝筹股公司的损益资料进行内幕交易。而且他的交易时机看起来也不对。
起初,克里斯汀还相信父亲,力挺他是无罪的。她密切关注案子的进展,提出各种质疑,试图弄明白金融交易的复杂机制。但是,她了解得越多,越和总检察长及《纽约邮报》一样,相信父亲有罪。她渐渐发现,华尔街就是个内幕交易人的俱乐部,它有自己的道德准则,而且与克里斯汀想象的完全不同——如果她曾经去想象过的话。克里斯汀慢慢明白,她父亲所进行的违法活动对于他以及他生意上的同事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每当父亲看到克里斯汀有所领悟地睁大眼睛时,就会叫她放轻松,告诉她做生意就是这样的。
可是,克里斯汀接受不了。夜晚,她站在大厦阳台上,一边俯瞰静谧的内院,一边独自哭泣。她终于明白,她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舒适生活原来建立在虚假和欺诈之上。只要一看到他们家布置精美的公寓,豪华的越野车,或她塞满名牌服装的衣橱,她就不禁想到这些都是用不义之财买来的。
周日在大都会俱乐部享用早午餐时,克里斯汀与母亲一起坐在地形低洼拥挤的舞厅里,枝形吊灯光芒闪耀,银器熠熠生辉,水晶杯叮当作响。克里斯汀穿着与她眼睛颜色一样的淡蓝色毛衣,注视着周围优雅的用餐者,所有的人她都认识,个个都位列“社交圈名流录”。此时,看到他们轻松娴熟地端着最精致的瓷杯,从粉红的嘴唇边温和客气地吐出话语,克里斯汀怒火中烧。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享受所有这些奢侈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但她怀疑这些人也是以欺诈的方式发了不义之财。
尽管如此,克里斯汀骨子里的傲气没变。周一到周五,她仍然会昂首挺胸地去知名私立女校布里尔利上学,不向任何人提及心中的怀疑。每日清晨,她眼睛都不眨地昂首向前,穿过围堵在家门外的一群群记者。可是,私下里,克里斯汀会在放学后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阅读记者们写的那些谴责性文章,看着报纸上白纸黑字向世界公开的事实,不住地流泪。
倘若克里斯汀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她就应该预料到父亲可以安然无恙地渡过这次劫难。她父亲的公司向证券交易委员会支付了一笔巨额罚款,同时高薪聘请的律师团找了一个底层员工当替罪羊,让她父亲免于牢狱之灾。新闻报道的热度最终过去,克里斯汀的父母也恢复正常生活,一切自动恢复原样。这种事情在他们的社交圈屡见不鲜,大家都不会当一回事,只当是商业游戏中的一段小插曲,一个无害的小障碍。
然而那时已经太迟,克里斯汀已经得知真相,无法对此释怀。
经历数周的良心挣扎后,克里斯汀终于做出决定。她住在家里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年,之后,她便会抛弃这种优越的生活,从头开始,出去闯荡江湖。她永远不会去碰她的信托基金,也不会继承一分财产。她会将所有衣物装箱,展开新的人生。
克里斯汀为自己的决定倍感自豪,她会在夜里醒来,躺在床上思索其中的深刻意义。她明白这将十分艰难,也清楚自己放弃了一生的安逸生活,换来的是艰难困苦和诸多不确定性。但这种感觉很棒。
为了父母,她决定先顺利过渡。上大学前,她一直维持着完美女儿的形象,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参加青少年联盟,出席慈善舞会,端庄地站在父母身边,与人握手交谈,适时微笑,礼貌而客气。
克里斯汀的父母从未注意到女儿逐渐产生的心理变化。
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克里斯汀的父母自然希望女儿能够秉持家族传统,去读耶鲁大学。但是,甚至耶鲁也令克里斯汀感到腐败和堕落。因此,她决定采取行动。她闭上双眼,从地图上画出一条离开纽约的线,最后落笔在俄勒冈州。克里斯汀觉得俄勒冈挺合适的,既远离了公园大道,又不至于掉进太平洋。
当克里斯汀的母亲得知女儿的学校位于俄勒冈州,没有一个亲友在那里有度假别墅时,简直吓坏了。但是,克里斯汀不仅成功达成了目的,还通过布里尔利女校神通广大的申请办公室获得了俄勒冈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尽管她父母最后妥协了,但私下里肯定仍然希望一学期后,女儿会意识到自己选错学校,转学到属于她的耶鲁大学。
克里斯汀一来到俄勒冈大学,便感到无比轻松。终于能够独立自主,让她非常开心。她已成功地从百般保护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即将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克里斯汀虽然决心独立,但第一学期还是被迫动用了信托基金。她节衣缩食,尽可能少用里面的钱,还决定尽快把钱还回去。她期望找到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兼职工作,平时则靠面条和罐头番茄汤填饱肚子。渐渐地,克里斯汀顺利地融入普通大学生群体中,穿牛仔裤和运动衫,住学校宿舍,用从百货商场买来的亚麻制品。
在俄勒冈,在所有麻烦爆发之前,她又能过着小时候那种可以隐姓埋名的幸福日子了。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看过《华尔街日报》上关于她父亲的新闻,或者至少都没有认出她的姓氏。克里斯汀从不主动提及她的家乡或她真正的身份。假若有人问起,她会说自己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区,父母经营着一间零售店。
倘若克里斯汀没有在大二时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尤其是对那位聪明绝顶、活力四射的心理学教授杰克·德伯产生兴趣,或许一切都会完全按照克里斯汀计划的那样发展下去。为了必须修满的社会学学分,她碰巧选了杰克的课。上完第一堂课后,克里斯汀便被他迷住了。
在地牢里,克里斯汀曾经用当初春心荡漾的声音告诉我们,全教室的学生都像是被杰克施了魔咒一般聚精会神地端坐着。杰克将101心理学课程讲得像一种全新的宗教信仰,或者至少像意义深远的感召。杰克身上散发着一种沉稳的、催眠式的超凡魅力,他那磁性的声音能够抚慰所有人接受未曾想过的疯狂想法。
每堂课开始时,杰克都会背着手,在阶梯教室前部慢慢地来回踱步,只有在厘清自己的思绪时,才偶尔抬手捋一捋浓密的黑发。阶梯教室里人山人海——访问者盘腿坐在过道上,其他系的教职人员站在后方,讲台附近摆放着好几台迷你录音机。如果在普通的演讲会上,学生们此时肯定在下面叽叽喳喳地说话,懒散地翻看报告。但在杰克·德伯教授的课上,所有学生都敬畏地安静坐着,等待他张开饱满柔滑的嘴唇,让洪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当他终于转身面向听众,用摄人心魄、清澈透明的蓝色眼睛斜望一层层的大厅席位,开口说话时,你听到的都是精简扼要的至理名言。台下的学生们奋笔疾书,不想漏过一字一句。
克里斯汀尤其为他着迷。她会在课后留下来问杰克问题,参加特殊活动,在他工作时间与他见面。她熬夜为那门课程写论文,努力践行课本上的内容,充分体现了杰克的讲座那无法抵抗的魅力。
杰克也很快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克里斯汀。尽管她努力掩饰富家女的习性,却难掩一身的富贵气质和端庄的仪态,有时会让人感觉到她身上的高雅脱俗。但这是一种杰克想破坏的气质。
事实上,杰克的直觉真的很灵,他一定注意到了克里斯汀在竭力表现自己,也注意到了她在他面前时激动慌乱的神情。他也一定感觉到克里斯汀非常脆弱,甚至比大一新生还脆弱。或许,他能看出克里斯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明白她在寻找一个不同于自己出生地的地方。事实上,杰克恰好有这样一个地方。
于是,到了学期期中,杰克给了克里斯汀一个众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他的研究助理。克里斯汀得知后简直心花怒放。她不仅有幸与学校最受人敬仰的教授一起工作,还能获得固定的薪酬,可以不用再花信托基金里的钱。她将实现此生第一次经济独立,这可谓是她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她郑重地将领到的第一张支票兑换成现金,为自己获得的独立成就感到自豪。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然而,没过多久,杰克便决定将魔爪伸向脆弱的克里斯汀了。
在向我们详述自己如何从杰克的研究助理成为他的俘虏时,克里斯汀总是备受心理折磨。在大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前,她便被抓到地窖里了。我们总是好奇地想知道她是否是杰克的第一个俘虏——杰克是否苦苦等待了数月寻觅合适的猎物,然后克里斯汀出现了——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捕获新一批受害者的时候到了。
无论如何,克里斯汀最终被关进了那个地窖,被链子锁在墙边,独自在黑暗中度过了前一百三十七天。她一定很希望当初读的是耶鲁大学吧。
杰克的目的之一就是看着克里斯汀因为深深的挫败感而备受折磨。她最终还是没能自力更生,没能在脱离上流社会保护伞的情况下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一旦离开上东区的纯净世界,她便显得脆弱且毫无防护能力。她将为离开那里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此,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克里斯汀一直被关在地窖里,活在无尽的思索、回忆和后悔当中。
她一定承受了太多,因为我和特雷西曾在地窖里目睹她崩溃。黑暗正一点点地吞噬她,即使我们想要帮助她,也爱莫能助。在最后三年里,她有过一次彻底崩溃,而且越到最后,情况恶化得越快。我们亲眼目睹克里斯汀的心理状况每况愈下。
她已经心理失常很长时间,更危险的是,她已放弃打理自己。很快,克里斯汀便一身脏污,蓬头垢面,脸上沾着地板上的污物,头发散乱地结成块,浑身恶臭。杰克不喜欢她这样。
有时,克里斯汀会像杰克一样令我们感到害怕。她会蜷着身子,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还会缩在自己的床垫上,抱着双膝来回摇摆,闭着眼睛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好几个小时。
我没去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坦白地说,幸好她大多时候都在睡觉,因为当她醒着时,你会禁不住地要时刻提防她,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你不知道她何时会号啕大哭一场,或做出更糟糕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甚至她往昔的保护伞特雷西也可能有点害怕她做出的事情。总之,到后来,我们两个都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与她保持距离。
倘若你当时问我,我一定会说,在我们三个人中,永远无法复原伤痛的人是克里斯汀。她的心理早已被蹂躏得无法修复。当时的我会料想她已经被这次经历彻底毁灭,即使我们能活着出去,克里斯汀也不可能重新过上正常生活。
谁知世事难料。我这一生判断的失误最大的就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