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神野纪代子在四谷第二实业俱乐部西式小吃部一边与忠雄就餐,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忠雄道:
“听伯母说,明天你要出去打野鸭子,是吗?”
忠雄用叉子叉起一个鲜牡蛎,左手举起威士忌酒杯喝着。
“手里没有狩猎许可证,可是在广阔的大海里,没有人管。再说还有朋友约我。”
忠雄说过之后,把杯里剩的酒一口喝干了,接着又斟满一杯芳香醇厚的威士忌。
纪代子美丽的眼睛略带责怪的神色说道:
“忠雄,最近你是不是喝得有些过多了。”
“哪里话。”
“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最近兴致不太高呀,和我在一起,好象也是觉得没有意思。”
“那……”
忠雄扔下牡蛎,装做要去叉起一块烧肉的样子。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厌倦了,是吧?”
忠雄粗暴地说道:
“你说什么混帐话!”
纪代子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嘴唇变成了青白色。
“我明白了,你是另外有了女人,所以才总想避开我。”
纪代子明明知道自己对忠雄的爱也在日益淡薄,只有嫉妒的感情在一点点增强。
“你说我另有了女人?开什么玩笑?”
忠雄把新斟满的一杯威士忌又一饮而尽。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忠雄的耳朵里只是响着刀子和盘子碰撞的声音。
纪代子叹息似地说道:
“知佐子姐姐可是很喜欢射猎呀。有一个时期她和忠雄常去射击场,是吧?我在家看家……”
“是啊,可是两个人的射击技术总也不能提高,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那为什么现在又想去射猎呢?是不是想沉浸于对姐姐的回忆之中啊。”
纪代子把忧伤中蕴含着愤怒的眼神射向忠雄。
“这都是你的多心,我只想让心情更宽松一下。”
“宽松一下?那还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觉得无趣吗?”
“今天晚上你是怎么了?”
忠雄又要去斟酒。
“我求你,就别再喝了,你不能听我说几句吗?”
“说什么?”
“忠雄。嘴里说什么都好,可是你心里喜欢的还是姐姐知佐子呀。”
“别再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不愿意听,我巳经说过千遍万遍,我爱你,可是,这些事和出去射猎不是两件事吗?”
忠雄说这些话时,情绪有些激动了。
再暂短的休息之后,乐队又开始演奏了。这回是探戈舞曲。
纪代子用力使自已的表情更明朗一些,说道:
“对不起,我已经懂得了,那么,明天不能领我一起去吗?”
“这个……”
忠雄一时想不起怎么回答才好,于是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句:
“可是,我没跟那个人说……”
“那个人,是谁:是一位俊悄的艺妓,还是酒吧的女招待?我听祖父说过,男人出门时都说是去打猎,可是总要和女人玩一阵之后才回家来,人们都说霞浦的狩猎场出卖中了枪弹的野鸭子。”
纪代子说着,自己也笑了。
“刚才已经和你说过了,是个朋友,男的……”
“那么说,我一块去也没有什么妨碍啊。”
“可是有的人却毛病多,他们说和女人乘一条船命中率不高。尤其是和你这样的美人在一起,怎么也是要分神的……”
“这可是怪论,纯粹是歪理……”
“早晨可是特早啊,五点钟左右就得从家里出发。你能起那么早吗?”
“起不来也得想法起来呀。”
“海上可是冷啊,一点什么遮挡也没有,要从千叶到木更津呢。船还摇晃得厉害啊。”
“没关系。”
“皮肤被海风吹粗糙了,也没关系吗?”
“我多准备几条围巾去。”
“还有……”
忠雄刚一开口,就不说了。
“还有什么?”
“好了,没有什么了,你那么愿意去,就一块儿去吧。不过,你或许可能在海上叫起苦来的。”
忠雄总算微微地笑了。
他方才说的意思是:狩猎船上没有厕所。男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在船边、船尾一站也就方便了,女人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乘船之后,纪代子一定会因为生理要求而感到为难。这种情景会唤醒郁积在忠雄胸中的自卑感,再一次惹起他的烦恼。
忠雄与纪代子两人乘坐的汽车,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高速在连结千叶市与东京的收费公路上飞驶。
时间正值黎明之前,向前漂动的行云,为尚未升至地平线上的太阳所映射,多被染成老红色。
柏油路在汽车前灯的光照下,象一条黑色锻带流过,公路左右两侧水泥栅栏上的夜光涂料红光闪耀着向后退去。
这是一条宽阔而漂亮的公路,完全可以和欧美的高速公路媲美。路旁亮着无数装饰灯。也许是时间过早了些,从对面不见有几辆车子开来。
汽车是忠雄的,可是驾驶车辆的却是邦彦。他身穿厚实的狩猎服装,猎师帽已经放了下来。
忠雄与纪代子并坐在后车座位上,纪代子头戴高尔夫帽,身上穿一件山羊皮大农,软胎的鹿皮裤子。
纪代子小声叫道:
“我想起来了!”
忠堆道:
“唔,怎么了?你有些吃惊吗?”
“他是立野先生——”
纪代子说出来的是邦彦的假名,她继续说道:
“我总算想起来了。我一直在心里回想了好多时候。”
邦彦稍微惊奇了一下,不过,只是瞬间而已。
可是从纪代子看来,映照在望后镜中的邦彦的笑容却是那么逗人喜欢。
“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曾和您见过一面,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在箱根宾馆呀。”
“果然你就是当时的那位小姐啊,我怕认错人,太失礼,所以没敢开口……”
忠雄的表情有些阴郁,说道:
“呃?箱根宾馆?”
纪代子说道:
“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呀。”
“噢。”
邦彦大笑着说: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只不过是见到了你的背影,原来和神野君挽着臂的是你啊。这可太失礼了,我这个人一眼能看见美人的……”
这句话算是打破了一时的尴尬局面。
忠雄的心情似乎也立刻舒畅了些,可是,也许是触及了箱根之夜失败记忆的痛楚,他的脸色又显得有些不快了。
邦彦转换话题说道:
“由于寒潮的缘故,西伯利亚小姐可能不远千里地大量来到这里吧。只要是不起风,我们的枪弹大部分会用光的。”
“西伯利亚小姐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西伯利亚飞过来的野鸭。它们之中时时混杂着一些不怕枪的少女群。”
邦彦把狩猎的话题说得那么欢快而逗趣。忠雄也受到了感染,几乎要大笑起来。
出租船的地方是在千叶县的旧大桥桥头处,兼营钓鱼船和狩猎船,字号叫做“三山钓鱼船出租店”。
下车时已是清晨,风虽然并不大,却也是寒气袭人。晨空鸽群飞舞,桥下混浊的水面上,数十只绳缆系在岸边的小船在静静地摆动着。
店房屋里的地面由于浸透了水鸟的血液,已经变了颜色。到处都散落着水鸟的羽毛,地上放着几个炭炉,炭火正旺,壶里冒着白色热气,水已经滚开了。
因为是星期日,有些钓鱼的人还带着家口来了。一个个都穿得鼓鼓囊囊。
邦彦和忠雄从汽车后部取出打猎用具和装饭盒的提包,把它们搬到屋里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这儿比地面稍高出一些。忠雄到公路对面公共厕所后边的广场上去存放车辆。
因为已经预约,又是熟人,所以久经风霜的老掌柜出来和邦彦以及忠雄打了招呼,纪代子端坐在那里,颇感新奇地望着屋顶梁上挂着的无数鱼竿,以及安放在屋内一角里的旧式猎枪。
忠雄回来之后,就坐到纪代子的身旁了。
纪代子说道:
“这里的人说,早晨风浪大些,到午间就能平静下来了。”
忠雄皱起了眉头说道:
“这儿的风可是挺平稳啊。”
和老掌柜谈着话的邦彦,转过脸来看了看忠雄两个,然后并不做声,只是指了指立在远处河口附近的工场烟筒。果然,浓浓的黑烟正以很快的速度从右向左地在流动着。
年轻的船夫驾着木制小汽艇,穿过两座小桥,发出有节奏的“通”“通”的声响,向河口方向行进着。
水面上刮过来的风,意外地猛烈。邦彦与忠雄并排坐在船前面。纪代子坐在他们的后面,象是要把船上准备的炭炉抱到怀里一样。
河口左右两岸有很多工场和仓库,几只货船抛锚停在防波堤里侧。
过了河口,防波堤里的浪头翻起很高。浪花飞沫溅上船头,冷风以及冰凉的盐水,狠狠地拍击着双颊。
纪代子的脸苍白了,她用绿色围巾遮着脸,蹲着。
邦彦和忠雄,从皮套里取出枪只,组装起来。船仍在大幅度地摆动着。
邦彦带来的是五连发自动枪,可是当他看到忠雄从皮套里取出价值四十万元的意大利造的高级猎枪时,他轻声地说了句:
“太可惜了。”
忠雄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忙问道:
“为汁么?”
邦彦道:
“这么一只高级猎枪,溅上了海水可要弄坏的啊。象我这只上了锈的猎枪倒也无所谓了。”
一个大浪翻起,飞沫迸溅,把两个人的枪都打湿了。
“是啊,没想到会有这么太的浪。可是,我还不知道这只枪也算得上是高级品,一直就那么扔在那里的。”
忠雄用袖口擦去枪上的海水。
邦彦说道:
“如今,轻便漂亮的意大利猎枪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流行枪只。英国造的巴弟枪虽然价格一百三十五万元,可那已经是古董了。”
汽船开出了防波堤。风更大了,浪也更高了。船左前方百公尺左右海面上垂直飞起了五、六只绿头鸭。
忠雄立刻端起枪连发两弹。可是距离过远,就算瞄得准,也难命中。
邦彦忠告道:
“这可有些勉强,再靠近一些射击才行。”
忠雄不自然地笑了笑,便把枪折了过来,叭地两颗空弹壳伴着一道轻轻烟雾自动地被弹出,滚落到船板上。
右侧是一片养殖海苔的竹竿,那已经不是海,好象是广大的黑色田野,再向远处望去,就与陆地相接了,来往的汽车小得象米粒一样。
忠雄又装好了子弹。汽艇发出单调的声响,继续前进。
左前方海面上有三百多只一群的鸭子在游动,小船特意减慢了速度,逐渐向前靠近。
靠近得只剩一百公尺了,只见鸭群排列着浮游着,恰似一条黑色的河流在流动,领头的鸭子拍击着水面滑行着,然后又一只接一只地飞去。和陆地上的青脖鸭不同,海里的这种鸭子虽然善于潜水,却不能垂直飞起来。
忠雄马上就要开枪。
邦彦严厉地制止他,说道:
“再稍等一下……”
鸭群飞去了,朝阳映照着它们翅膀里侧的白色。逃得稍迟一些的三、四只鸭子滑行之后将要展翅起飞时,邦彦说了一声:
“好。”
接着就瞄准,估算距离,开枪了,一只鸭子的翅膀偏了一下,象一块铅似的掉落下来,啪地一声在海面上溅起了飞沫。
忠雄也连续勾动扳机,可是两发子弹都落空了,海面被落弹迸起了水点。
邦彦又以十分迅速的速度退出四个弹壳,然后又是三只鸭子落水,在海水中画出几道血线。
邦彦说道:
“你只要掌握了瞄准的要领,就会打中的,再就是在开枪的瞬间,也不能停止腰部的转动……”
“飞鸟具有相当的速度,枪沙的弹速比不了子弹的速度,如果鸟儿在很高的地方向旁侧飞去的话,瞄准时就需要有五公尺的差距才可以。”
“我还是慢了一些啊。”
“是的。你应该果断一点,瞄准前面开枪。”
邦彦回答道。他又装了一发子弹,子弹匣里共有四颗子弹。
船夫拿着长柄小网,在流着血道的海面上打捞起上下浮动的鸭子。
被捞起来的鸭子,都扔在纪代子身旁的一只箱子里。其中一只正好是从脖根断掉的。
纪代子的脸色已经象纸一样的苍白了。她在船边探出身子,开始呕吐起来。
忠雄蹲在她身后,从背后抱着她。纪代子抖动着后背呕吐不止。
忠雄揉抚着纪代子的侧腹说道:
“你坚持点儿。晕船了吗?”
“畜生,你看着,我很快就会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
邦彦点着一支烟,心里发狠道。这不是出于一种什么感情,而只是一种愿望。
纪代子用手帕轻轻地擦着嘴,无力地答道:
“请原谅。让人家看着这种难看样子,真难为情。好象是晕船了。”
“你不要在意。要是不好受,就返回去吧。”
忠雄说话时仍然在抱着纪代子。他的眼神之中似乎隐含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
“不,这样不仅对不起你,还会给立野先生添麻烦。”
邦彦即刻开口道:
“哪里,哪里。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立刻再回来嘛。”
年轻的船夫用浓重的方言语调说道:
“返回去再回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看这么吧,把这只船开到防波堤边上,让小姐下去。怎么样?”
忠雄板起面孔说道:
“你说什么?让她一个人下去!”
船夫说道:
“您不必担心,那儿有约鱼客人留下的船,为了运送下一批客人,船要返回码头的店里去!”
邦彦做了说明:
“这确是好办法。我明白了:把坐公共船的乘客拉到他们希望去的地方,然后再分别一处一处地把他接回来。”
“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
“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天是星期日,钓鱼的客人很多,所以船客一次是运送不完的,要往返几次才行。”
忠雄道歉似地说道:
“纪代子,这么办,可以吗?”
纪代子微笑道:
“这么办我的心情会轻松些,我在旅馆里休息,等着你们,希望你们多打些猎物。”
忠雄说:
“我们尽量早些回去。”
“好吧。就这么办了。”
船夫缓缓地掉过船头,加快速度向防波堤方向开去。
波浪翻着白花拍击着防波堤。正好三山店铺的一只钓鱼船,把最后一个客人送上防波堤。
狩猎船的年轻船夫和钓鱼船的老船夫,用方言腔调很重的话语交谈着。
头戴棉头巾的白胡子老船夫,在晃动着的船上伸过手来说道:
“小姐,请上条这条船吧。”
这时,邦彦说道:
“忠雄君,你抓住柱子,不要让船摆动得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邦彦便把精疲力尽的纪代子轻轻地抱了起来。开始的一瞬间,纪代子的身体还拘谨地紧缩了一下,然而下一个瞬间,在邦彦坚实有力的膀臂中,她浑身松软了。
具有弹力的纪代子的身体,个儿虽大却轻得很。她闭着眼睛,浓浓的睫毛,扇状铺开。
邦彦嗅着纪代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他怀里虽然抱着纪代子,却仍能轻灵地跳到钓鱼船上,由于邦彦后腿登了一下,狩猎船大幅度地摆动起来,险些把忠雄抛进海里。
纪代子乘坐的钓鱼船在防波堤内侧掉头而去了,邦彦与忠雄的狩猎船又再次出发了。
邦彦端详着忠雄的脸,微笑道:
“真是漂亮的女人,你真幸运,你每天那么喝酒,她可太可怜了。”
忠雄不高兴地回答道:
“不要谈我们的事儿了。”
到了海上,又遇到几次野鸭,但波涛太大,很难靠近。这期间,忠雄打落了四、五只,情绪好转过来,邦彦则专以轻鸭和青脖鸭为目标,并且是每发必中。不大会功夫,已经突破了十只的限制数。
十点过后,风停了。到了十一点钟,海面出人意外地也平静了下来,甚至可以看到有些金黑鸭钻过船底逃向另一侧的情景。
海面平静后不到十分钟,竞有大量的青脖鸭鸭群一群又一群地从两人头顶掠过。
连装填子弹的时间都没有了,两个人只管连续开枪射击,甚至都腾不出时间去打捞落水的猎物,周边的海水,被血染得都变了颜色。
大量鸭群飞过之后,两个人已近乎虚脱状态了。两个人只是按着由于频繁填装子弹而磨破肉皮的拇指,再也不思动弹了。船夫缓缓开着小船,打捞漂浮在海面上的野鸭的尸体。
忠雄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真以为那个姑娘是那么可爱吗?”
邦彦也轻轻地答道:
“谁还不这么想呢……”
“看样子是怪可爱的,可实际上却不好对付。她对我总是说泄气话。这一阵子的大学生,可……”
忠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险些把自已致命的缺陷坦白出来。
邦彦笑了,说道:
“嗬,是这样吗,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才认识不久的女人吧。你可以把她当作实验台,加强一下自已的自信心,怎么样?据说她的技巧十分高超,对于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男人,她可以非常亲切地教给他很多东西。噢,太了不起了。”
忠雄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