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医院里人很多。
协京是综合性三甲医院,规模很大,容蝶一边要照顾她妈,一边还得到处跑楼跑科室。
人来人往,她鞋底儿都快要踏破。
将她妈安顿好,容蝶几乎是周一清早才赶回的学校。
宿管阿姨清早起来给她开门,隔着蓝皮门,透过中央的玻璃窗望见那头女孩子疏白没什么血色的脸,皱眉摇摇头:“这才大二就夜不归宿啊。”
另外一个宿管姨知道些容蝶的情况,立马站出来替她解释:“老龚,人丫头是勤工俭学去了。”
“哦哟,勤工俭学呐,那也不能一宿不回来...”
容蝶在她嘀嘀咕咕的响动中头也不回地上楼。
第二天,她直接找导员批了假条。
理由是母亲生病,需要住院陪护。
导员三十来岁,女,A大政治思想教育系毕业后留校工作至今,签字的时候多问了一嘴,问容蝶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忙。
容蝶就站在红漆木的办公桌旁边,头发高束起,露出两只莹白的耳朵。
当年考上A大,其实当地政府曾奖励过她一笔钱,是例行的嘉奖金,差不多有八万多。不过当年为了给王榕心女士安家,已经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五万块容蝶没准动,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事已至此,只能先将这笔钱挪出来用。
亲妈有难,容蝶没有什么特别舍不得。
吴导员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模样绝对漂亮,气质也绝妙,是一等一的门面担当,几乎没有见了她不留心多看几眼的。成绩也好得从没掉出过系里前三,年年国奖校奖,好好培养日后肯定前途无量。
可容蝶却没有她想的那样乐观,她这学期的前三估计是保不住了,要是她妈听话还好,奈何她妈压根就不听话。
在导员殷切关怀的目光中,她接过假条,只说了声谢谢您,就再无他话。
领了假条,容蝶又回到医院。
王女士厌恶、忌讳医院。
直到入住进病房后,见主治医生是个稳重干练、谈吐不俗的中年男子,这才稍微卸下一点防备。
说起来,容蝶觉得整个入院的流程简直有些快得离谱,并且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当时拿着医疗卡,看着高档病房区域内干净得能反光的瓷砖地面,陷入一阵恍惚。
就在刚才,医院临时通知,说普通号已经没有多余病房了,于是就将她妈按照普通房的收费标准安置到了高档病房。
这样的好事儿容蝶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住进来后就连配套的设施,都全部换成了高档病房规格的配置。
这样天降的好事,容蝶不是没有想过有猫腻,可如今她妈病要紧,只当是佛祖显灵。
原病床是一天70-200块不等,而现在这个则是过了千。
一个房间内有两张病床,隔壁是个大爷,容蝶进来时曾偶然撞见过一面。
大爷也是癌症,不过是晚期。
说话时精神倒也矍铄,就是形容有些枯槁,被病魔折磨得消瘦。
中午容蝶买完饭回来,王女士刚睡醒,应该是喉头很干,闹着要喝水。
容蝶就去给她倒,高级病房的打水房甚至都比普通号宽敞明亮数倍。
王女士喝完水,一开始还很正常,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不对劲起来,她烟瘾犯了。
容蝶就这么抱着臂膀,单脚撑地,静静侧坐在她妈的病床前,淡定地看着她烟瘾发作。
王女士的手臂上扎着无数根针管子,看起来相当狰狞。
她应该是太难受,于是就想耍性子动手拔掉那些针头。
这时容蝶清冷冷不带感情的嗓音在病房内响起:“那些药水是帮你清理身体里毒素的,你敢拔一个试试。”
“容容啊,妈妈,妈妈想,吸一根....”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双手来回摩挲,嘴巴蠕动。
可容蝶面对这样的场面早就已经免疫。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她妈笑:“这话您等着一会儿医生来了,您跟他去说,您别跟我说。再说了,能不能治还不一定呢,你女儿就是一穷学生。”
“能住进这种级别的病房,已经是佛祖显灵,高看您一眼。”
“您就知足吧。”
话题忽然变得尖锐、敏感、透着绝情起来。
不知道王女士在想什么,听闻时她的手背激灵得一抖。
接着她不再装作可怜祈求的样子了,而是忽然冷哼一声,她眉目不动,只是眼珠子左右晃了晃,将有些松动的针头又往血管里面推实在许多。
一开口就是变了性子的刻薄调调:“还穷学生?你可少唬我,你做那家教,我偷偷看过你手机,一个月那么多钱,我不信你没钱。”
脸变得比翻书都要快。
王榕心女士今年四十有五,整个人谈吐和长相看起来很违和,要是放在十年前,十年前的她根本不像现在这鬼样。
她说着,还十分无赖的将手抄在身前,死死护住刚才她明明是想要拔掉的针头,五官仔细看勉强还能看出一丝丝年轻时漂亮的影子。
容蝶笑了一下,也没兜圈子:“你抽烟喝酒打麻将,一个月花销如流水,你觉得我还能剩下多少钱?”
说话时,她坐在床尾,歪着头。
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妈脸上的各个角落,甚至连根眼纹都没放过。
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故意惹她妈生气,为的是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动容,她的底线在哪儿。
可她妈那会儿和别的小孩儿妈不一样,总是云淡风轻的,不论容蝶犯多大错,她也只是抿抿嘴,看着她,说坏孩子以后不许这样做了。仅此而已。
可是现如今呢,现如今她就算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妈就已经要崩。
风水轮流转。
容蝶瞧着瞧着,忽然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很扎眼,于是又改了话锋:“您就知足吧,这病床位原价一晚上上千,要不是医院给了绿色通道,都轮不上你。”
确实,当容蝶得知她妈仅仅只需要花普通病床的费用,却可以住上高级病房时,那会儿相当懵。
她并不相信这样的好事情会轮到她自己,或许是物极必反,绝处蓬生。
王女士闻言,想不出反击的言语。
她口头上说不过,期期艾艾半天,忽然话锋一转地开始卖起惨来,“我,我怕疼。”
“放心,我也怕你死。”容蝶说着手臂放了下来,撑在床两侧。
她一直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怕她心狠,不管她了。
毕竟论起心狠,容家有基因。
王女士也是怕出阴影来了。
王女士不说话,沉默盯着手腕上的针头。
“你现在只是中晚期,要你乖乖听话,好好治。”容蝶说着,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音调忽然之间又低了下去。
毕竟将她拉扯长大,那么多年实在不容易,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忍和动容的,不论她现在变得多坏多恶劣,容蝶就是没法真对她狠心。
一想到这儿,容蝶她那带刺的语气也收敛了好多,轻声承诺道:“你听话,我保证,会没事的。”
隔壁病床周围挂着一圈帘布。
灰白头发的老者刚挂完药水,这会儿正静静地躺在病床里,进口的输液机器全程为他护航续命,他看起来已经耄耋垂暮,但是难掩风骨。
可容蝶不知道,帘布的后面,除了那天笑声爽朗的老大爷之外,其实又多了一个男人。
司怀衍就坐在病床后,静静听着容蝶那一声声,无奈又可悲的响动。
他在赌。赌她的极限和孤勇。
要么满盘皆输,要么,他心愿得偿。
金工讲座如期而至。
容蝶答应了会去参加,并且帮助娄婷负责签到。
系列讲座的发起人是A大学经济学院金融学系主任邹园清教授和经济学院特聘研究员姜海峰博士,邹园清教授在整个金融学术界享有盛名,他的公开课基本座无虚席,更别提这样规模的讲座,去的人肯定非常之多。
娄婷也一早就透露这次系列讲座邀请了十多个国内顶级的精英人士,有国内头部证券公司的金融工程首席分析师、大型公募及私募的投资总监,还有数一数二金融数据公司的投研人员,总之个个来头不小。
起初容蝶并不想去,可不心动是假的。
人要是想少走弯路,就得多听经验之谈,这些大牛走过的路,见识过的事比她吃过的盐都多,听听他们的见地,总归不会出错。
母亲的病要治,她的前途也得抓,容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虽然辛苦,但是脑子不糊涂,最后还是答应了参加。
并且那天早早就到了现场。
在入口处等电梯时,旁边有几个大一女生正在站在一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着话。
“我以为来的不多呢,没想到这么多商院的。好无语。”一个白外套的女孩应该是看见了暗恋对象,缩在朋友后面捂着红透的脸十分烦心地说,“每次都是不化妆的时候偶遇到他,真是气死我了。”
“淡定,你不化妆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真的吗……”
“当然啊,自信点老二。”
“甭纠结了,对了我听说今天要来一位超级无敌神秘的投行大佬。”有人将话题岔向了别处。
“怎么说?”
“投行是老外的叫法吧?咱国内只有证券行,券商。”
“可这位大佬从前就是在国外啊,据说他在高盛、摩根士丹利都排的上号,还搞房地产开发,各种进出口贸易...身价高的更是难以估计。该说不说,首富了。”
“哇居然能把这种人物请过来,想必邹院这次是动了点关系的。”
“啊...动关系谈不上,咱邹院多牛啊,国内出名的证券行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出自他的师,能回来见他老一趟求之不得呢吧。”
“来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是来凑热闹还是...”
“赶紧,电梯到了。”
容蝶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
等她们都进电梯了,她才上。
走进报告厅,娄婷一眼就望见了跟在人队后边的容蝶。
“这里这里容小蝶!”
容蝶听见自己被叫,昂起头,望见前方穿着一身干练黑西装的娄婷在冲她招手。
娄婷那附近站着的都是学工和外联部部长级别的人,个个都穿着笔挺的西装,虽然还是学生,但是已经难掩那扑面而来的精英感和轻狂意气。
容蝶为了这次活动,也特意换上了柜子里许久未用的西装。
她身量亭亭曼妙,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衣,领口袖口都无比工整,整个人气质绝佳。
她拿着签到表,穿过人流,踏着一节一节台阶,向娄婷那边走。
头发简单在后面束起低马尾,耳边两侧的长发被拢至耳后,衬得脸蛋莹白,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沾染得舒心不少。
那一段路,她一直小心看着侧边走,半侧着身体不想同人擦碰到,脚步挺快。
“一会儿你就坐下边,右边第一排,负责签到。”娄婷对她说。
“你寝室的那几个也在那附近,喏,看见那扇门没有。”娄婷说着,指着不远处的红楠木双开门:“一会儿来的人会从那里经过。”
容蝶点头说明白。
她做事一向稳重,娄婷对她完全放心,交代完就赶紧和其他人去负责别的交接活动。
齐穆进场的时候,本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讲座是对外开放的。
奈何依旧有眼尖的学生发现了他,并且回忆起他是谁。那张脸,毕竟在全国高校校草论坛之上还是特别有辨识度的。
“卧槽这不是东大校草齐穆吗?”有人不小心脱口说了出来。
“我看看我看看,我日真的是他。帅死了。”
“啊,东大也来人了啊....我怎么听说他念的是自动化?”
“自动化来听什么金融讲座啊,听得懂吗他。”
“人家里开上市公司的,妥妥的镶金富二代,来听听这怎么了,以后多少沾点亲故。”
“真牛。”
“笑死,说不定人比你这学金融的都懂金融。”
“噗——”
“你!你怎么说话呢!气死我了!”
后排那里有点小骚动。
齐穆背着单肩包,从前门进入,一眼就望见坐在第一排红色座椅内穿简洁黑西装的容蝶。
难得见她穿正装,齐穆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走到容蝶坐的位置前站着不动,低头冲她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
容蝶察觉到身前有阴影,就想把表格递出去,让他自个儿签名。
那人迟迟不动,她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抬起头。
看清楚是谁之后,她默默地将签到表又收回去。
“你怎么来了?”容蝶问。
“我以后想申请金工的硕博…知道A大开展的讲座很有听的意义,就申请了来。”
齐穆的性格总是慢慢吞吞的。
原来如此。容蝶听着,没吭声,兀自转动着原子笔。
过了会儿,她问:“你还要站多久?”
她抬头同齐穆说话的时候,有一群人出现在了门口。应该是某个已经到场的大人物。
容蝶注意力不在那边,还望着齐穆。
少女抬头时,下颌线条格外流畅精秀,一张脸清纯奶白,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就已经身带光环,闪闪发光。
穿着干练的小西装,没有过塑的强势和攻击性,反倒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美丽,灿烂无暇。
她坐着,青年站着,偌大场地,人头攒动,唯有他们那儿静默漂亮得像是一幅画。
“司总…”
入口处的男人被提醒,才结束了长久不动的停留观望,收回视线朝前走。
容蝶主动发问,齐穆这才意识到他在这里站的时间太久:“…这就入座了。”他赶紧握住背包带子,坐到了中间区域的位置上。
和容蝶就隔着一条过道。
容蝶这会儿收到消息,宋青遇说她们是从后门进来的,人太多,干脆就坐到了后排。容蝶回了个好。
瞅着时间马上就要开始,没想到这会儿又一个不速之客到了。
是秦顺。
他进来气呼呼地朝容蝶这里瞪了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齐穆身后。
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容蝶这丫头心是真狠。
愣是半条消息都没回过他。
“噗,秦二世也来了。”容蝶听见身后有学生调侃的笑声。
秦顺这人在A大也算的上是小有名气,绝对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有什么贡献,而是他排场过于强大,一拉法都是随便开进校园的,二是传闻他爹给A大捐过楼,还不止一栋。总之关于他的事迹不外如是有钱有颜的富二代,算是比较出格的校园红人。
“笑死了,这称呼,秦始皇听了估计都得从下面爬上来。然后怒不可遏地说,大胆!我没有这么个儿子!”
“笑不活。”
...
秦顺进来,容蝶同样是半分眼神没施舍。
秦少爷气得差点牙齿都快要被磨出火星泡,但也仅仅是在心里头生气动怒而不敢妄动。
待到演讲厅内坐得差不多时,主持人也已经就位,并且开始介绍本次讲座的主题和重点。
容蝶的任务暂时已经完成了,她嘴里含着薄荷糖,手握黑水笔,在笔记本上写字记录。
主持人一番开场白后,终于开始介绍嘉宾。
“下面让我们掌声有请,华诏集团现任CEO,司怀衍,司先生上台致辞!”
掌声雷动,容蝶放下原子笔也跟着抬起头。
西装革履的男人。
容蝶忽而僵住。
是他。
那天来买雨伞的人。
缘分竟然这样凑巧。
她的眼神落在台面上,一瞬间,似乎和台上的男人交汇了。
作者有话要说:*专业知识参考了一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