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Part 89

乔微刚回G市的时候,一直在练习父亲留下的曲子,在音棚录过几遍。音带最后和扫描的手稿一起送给了教授听。只不过那时候改编的版本还没出,尾声也没写?完,录的不是完整版。

霍崤之一直修改了许多遍,才将定稿的曲谱拿出来。他觉得?不怎样,唱片公?司却初听来便觉得?惊为天人,直接便拍板定了,刚准备开?始录制,乔微就出了事。

这?些天日子很短,于霍崤之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大起大落,悲喜起伏。

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醒来的时候,他忽然对乔微父亲的遗作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旋律和情感之间是有着转换率的。爱一个人的心意?要多么?深切,才能在用五线谱来物化的时候,也能将人的心灵震撼?

他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如果一首曲子里仅有高超华丽的作曲技巧,曲子必然充满匠气,抛开?那些复杂的曲式与严密的条理?,用喷涌的情绪谱曲,才能写?出真正?写?出动人的声音。

这?也许同样是乔微父亲,在最后一刻所想到?的。

这?一次,他沿用乔父奏鸣曲式活泼的快板奏出开?头?,小提琴独奏鲜活的音色、紧凑的节奏将画卷铺展开?。

其他乐器直到?第二乐章才加入,他将乔父的原曲拆开?来,把精妙的复调技巧融入,乐器之间的配合将曲子撑满填充,也将丰沛的情感发挥到?极致。

在第三乐章的几个小节,连续的十六分音符里,小提琴更是采用巴赫式一弓一音接一弓连奏三音的方式。不均衡的四个音将张力与冲突演绎得?跌宕起伏。

在他如织网般的复调之中,小提琴是主旋律,其他每个声部横向旋律皆是独立的个体,声部之外,又纵相对位。

整体节奏变化与弦乐的律动浑然天成,本该凌乱不堪的局面,却被他将所有线条整理?清晰,音响均衡,奇妙而又动听无比地融合在一处。

和古典乐不一样,摇滚乐中复调的运用显少,也很难将不同的音色统一协调。若是季圆没有亲眼所见,任何?人想要尝试这?种方法,她?都会?认为对方异想天开?、画蛇添足。她?觉得?乔父的原曲已经足够优秀,无法超越。

而如今,在霍崤之的版本里,所有声部有条不紊地各自运作,有种条不紊和谐。

尽最大的努力尊重原作,主旋律停在了倒数第二小节,乔微的父亲戈然而止的地方。悠长的E音拉长缠绵悱恻的结局,渐弱的吉他riff与深沉的贝斯留下隽永的遐思与情绪。

洋洋洒洒几大页纸,地狱级的编曲难度,在医院这?样喧嚷的环境里,霍崤之完成仅用了一个上午。

季圆抓紧谱子,不知怎样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良久才怔怔惊叹。

“你没学作曲专业真的太浪费了。”

这?样的盛赞,霍崤之并不以为意?,把剩下的费稿也扔给她?,“叫林霖快点准备。”

他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脊椎,抬头?便在走廊尽头?瞧见了一个女人。

季圆沿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也愣在原地。

季圆心性宽厚,她?很少讨厌一个人,但坦白说,她?不喜欢乔母。事实上,乔微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自己母亲一句坏话,但越是这?样,她?才越为乔微感到?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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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有什么?样的母亲会?迟钝到?自己女儿病了大半年还无所察觉呢?

女人身?上的套装还没换下来,一天的妆容微残,平直冷然的眉目带着几分怔怔。

她?是从医生办公?室过来的,十分钟前,她?看?完了乔微的病例。

没有走到?这?儿的时候,她?也曾安慰过自己,病房里躺着的也许是一个与她?女儿同名同姓的可怜人。乔微凭什么?会?生这?样的病呢?她?锦衣玉食长大,是厨子做得?饭菜不够好吃?还是家庭医生不够负责任?

短短的几步路,挪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期望破灭了。

霍崤之也在,季圆也在。

工作劳累了一天,她?忽然觉得?自己脚下实在太酸软,走着走着便打了个踉跄,路过的护士赶紧伸手扶她?一把。

“女士,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漠然抽回自己的手,咬着牙站直腰身?,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在瓷砖地面,清脆的声响与护士渐行渐远。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女儿生了病,她?居然是从别人口中,最后一个的得?知的。

“阿姨,”瞧着人走近,季圆终于唤一声,“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季圆静默,唇形动了动,拒绝她?,“微微今天已经睡下了。”

潜台词就是:不要打扰她?。

若是平常,季圆是不敢对乔母这?样说话的,女人身?居高位久了,威势傍身?,与她?说话总是未开?口先惧三分。可是现在,她?却没有畏惧了。

季圆平日在家总有这?样那样的抱怨,但只要和好友一比起来,她?便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他们会?支持她?的想法与追求,鼓励她?、安慰她?、关心她?。

而这?些,乔微什么?也没有。

退一万步,倘若她?平日肯抽一点时间,关心下乔微的身?体,事情也可能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乔母没再说话,也没有固执地闯进去。

她?就隔着玻璃窗子,认真静默地看?了很久。

乔微是抱着被角睡的,露出一半的侧颜,唇瓣没什么?血色,脸颊在微暗的灯光下也显得?苍白,被子下身?体半曲,能瞧见轮廓起伏,瘦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乔微在她?的印象中总还是个孩子,处处要她?管束着,才不至于行差走偏。

可乔微是寻常的孩子吗?寻常的孩子磕破一点皮,会?哭哭啼啼找妈妈撒娇抱怨,乔微却从不,她?从不向她?吐露内心的想法,克制又疏远。

她?和她?父亲生的是一样的病,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女人抓紧门栏,直到?指节都开?始泛白,忽然觉得?灰心极了。

像是努力奔跑了许多年,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便选错方向的绝望,身?上被疲惫感充斥,只想倒下来坐一阵。

这?样汲汲营营活着,日子开?心吗?

乔微当初仿佛就是这?样问她?的。

……

乔母在医院的长廊等了很久,直到?天幕完全?暗下来,霍崤之进出医院几趟,最后一次路过时终于开?口,“乔微这?段时间睡得?长,你要是真想看?她?,明天再来。”

乔母一动不动坐了整个下午,身?子发麻,她?撑着背后的墙,才勉强站起身?。

“微微生病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认识不久时候。”霍崤之松开?门把手,回身?打量她?,似乎想瞧清她?的用意?。

她?深吸一口医院被消毒水充斥的空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扶了扶鬓角的乱发,“谢谢你对乔微的照顾。”

“用不着谢,她?是我女朋友。”

“所以你已经知道这?些,还喜欢她?。”

“不。”他否认。

在乔母皱起的眉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爱她?。”

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掷地有声。

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撒不了谎。乔母一动不动盯着霍崤之的眼睛,发现那里漆黑纯粹,坦坦荡荡。

霍崤之在G市名气很大,是个典型的二世祖,身?份足够他在G市横着走,顽劣,放荡,吃喝玩乐不问正?事。

仅有的几次见面里,他给乔母留下的印象也确实是这?样,她?还曾一度担心女儿会?被他带坏。

可这?双眼睛,却与他的气质不大相符,也许乔微就是这?样被他打动的。

人性是复杂,霍崤之对成人的世界不假颜色不推谦,却偏偏又对乔微付出这?样多,这?么?久以来守在病床前。也许在乔微的眼里,他的地位也远比自己这?个母亲重要。

此刻,她?并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可人生就是这?样,再大的热情也会?消退,最炽烈的爱情也终归会?渐趋平淡。乔微躺在病床上,这?样的爱又能坚持多久。

“你能保证你的家庭会?能接受她??”

“没人能干涉我的选择。”霍崤之说的果断。

“好——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乔母终于不再开?口,长长凝视他一眼,转身?疾步往医院的廊外走。

高跟鞋像来时敲击地面,在光洁的地面发出声响。她?走得?那样急,怕多留一秒,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今天下午,是她?许多年来,待过最安静的一个下午。她?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形形色色的人从自己跟前走过,看?着别人与她?无关的喧嚷吵闹。

那些纷扰的念头?,在脑子里沉沉浮浮许久,最终被抛开?,她?努力想要放空自己。可所有隐忍的情绪,最终还是在合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一齐喷发了。

脱力般顺着房门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掉一串一串往下掉,呼吸牵动着五脏六腑,难以喘息,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这?样哭过。

她?忽然记起了从医生手里,接过襁褓的那一刻。

那时候,初为人母的喜悦将身?心填满的感觉,到?现在却怎么?也没办法找到?。

她?记起了每一个阶段乔微的样子。从牙牙学语的婴儿离开?她?怀里,跌跌撞撞朝前爬,直到?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变成沉静温和的姑娘。

她?开?始努力回想,最初站在岔路口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乔微又是什么?时候与她?越离越远的呢?

女儿不再与她?诉说学校里的琐事,不敢在她?面前拉琴,她?对她?的安排越来越闪躲,越来越抗拒,直到?勉强维系的最后一点感情,也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砸了乔微的琴。

那时候她?已经确定了婚期,乔微却找着借口不愿配合,也不肯跟她?去席家,整天躲在她?父亲留下的琴房里哭,哭累了又起来拉琴。

少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把琴拉得?足够好,足够努力刻苦,她?父亲终有一天会?回来。

最后一次,她?干脆劈手夺过她?手上的琴,当着女儿的面砸了。

乔微就是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拉过琴。

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宣泄了一口恶气,终于摆脱了前夫的阴影。

如今再回想时,她?才记起乔微那双惊恐而不可置信的眼睛。她?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人的一辈子那么?短,就让她?开?开?心心,顺遂自己的心意?活着,一切又能有什么?改变?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是她?病了。

病例如今白纸黑字放在她?的包里,上面是整个肿瘤领域最权威的专家们的诊断。

谁都不敢冒着风险为她?进行手术。

她?能轻而易举办到?许多一辈子也办不到?的事,赚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可是她?不能让乔微的生命延长一天,没办法让她?康复。

那是只有上帝和医生能做到?的事。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情绪管控已经修炼得?足够好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真正?的悲喜,根本不是人为能控制的。

……

席上放了一桌子菜,大厅里一干人等了许久,才等到?张妈下楼来。

“夫人今天怎么?了,饭也不吃就上楼?”

“把饭菜都收起来吧,”妇人摇摇头?,“夫人可能不吃了。”

乔董嫁进来那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见她?失态的样子,泪光从一进门便藏不住。

想到?刚才隔着门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她?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