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便发了高热。
江微澜原是想过去看上一看的,可盈桐那句“只要您”让她稳下了心神。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口舌,当权者的一举一动更是被人紧盯,她今日这一巴掌必定落下了印记,要是她得了消息便赶往紫云殿,定然会被有心人作伐。
“今日太医院那边是谁当值?”江微澜面色无异,好像对此事漠不关心一般。
是她实在不能信。
凌锦御同她一起习武,又并非白丁,习武之人本就体格强健,再有宫中好吃好喝的补着,哪里会三天两头的病倒了。
“回娘娘的话,今日正是陈太医在。”鸳禾应声道。
陈太医同江家是世交,陈老太医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陈明坤是难得不求回报待她好的长者,有陈明坤在,江微澜能更放心些。
江微澜了然,任由身后的鸳禾上前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陈太医是北辰最好的太医了,区区发热而已,陈太医如何能束手无策。”
“是七殿下如今烧得昏了过去,陈太医说是被魇住了,一碗汤药迟迟喂不进去,”盈桐道,“娘娘去看看吧,娘娘去了兴许能好些。”
“哀家又不是太医。”江微澜一头乌发散下,清透的凤眸扫过盈桐。
盈桐不再说什么,江微澜着一袭素衣衫走进层层叠叠的床幔深处。
江微澜说的没错,凌锦御体格强健,想要生一场病是极为不易的。
他坐在榻上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用此等卑劣的办法,依着母后的性子,若非他服软示弱,母后兴许能许久不理他。
许久,哪怕是三天,他都是不肯的。
是以,凌锦御瞧着窗外淡如水的月色有了主意。
如今紫云殿今非昔比,以往紫云殿的夏日能叫人热昏过去,而如今殿内则有了冰鉴,大桶大桶的冰使得殿内凉快些许,也使得凌锦御心思活络起来。
凌锦御将整个人埋在冷水冰鉴之中,浴桶置于窗边,冰水与微凉的夜风交织在一起,此番下来,便是不病也得病了。
他泡了两三个时辰,最后整个人在闷热的夏日打着抖,还是阵阵喷嚏声才叫殿外的景宁景舒意识到了不对劲。
陈太医来的时候,殿内的水渍浴桶都被悉数清理,老太医只上手把了把脉便啧啧称奇。
炎炎夏日得了风寒的,七殿下还是北辰第一人。
可凌锦御是说什么都不肯吃药的,他烧的面色绯红也还是一口一个母后的唤着,无人能将这碗汤药喂进他的口中。
景宁不由地皱着眉,问身旁满头大汗的小太监:“苏顺和,方才叫你去慈宁宫传话,你可有将此事说明?”
“奴婢去的时候也只有盈桐姑姑在殿外,”苏顺和苦着张脸,“奴婢一五一十的将这边的事通盈桐姑姑说了去。”
景舒挠了挠头,下意识的看向景宁:“这便有了解释。”
盈桐虽是太后娘娘带进宫的人,却是最不得娘娘心的女官,娘娘半夜会不会见这么一个人都是另说。
“那殿下怎么办?”景宁看着榻上正是高热到紧紧蹩着眉的人,问道。
殿内正是一片寂静,几人面面相觑之时,角落里传来细弱蚊蝇的声音。
“不若,奴试试……”
隔日,凌锦御未曾来上朝,群臣只知晓太后娘娘与七皇子生了些嫌隙。
宫内宫外动荡不安已久,前不久是陈太傅那边出了事,先是太后娘娘派人着手调查,只说为着陈太傅家中失窃讨回公道,却不想这一查,便查出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太后娘娘良善,念及陈太傅也算得上是资历深重的老臣了,如今也上了年纪,便暂且让他在府上好生休养些时日,待到案子结束再定他的罪。
陈太傅府眼下正是被重兵把守,看得出来太后娘娘十分注重陈太傅的“休息”,生怕太傅大人遇到了什么危险。
身在朝堂,哪里有手一干二净的,众人皆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是没人有心去顾忌凌锦御。
凌锦御到了后半夜才醒。
他做了个极为旖旎又大逆不道的梦,睡醒之时已是浑身濡湿,如今仍还坐在榻上发怔。
昨夜母后来过。
母后亲手喂他喝下半碗汤药,他却难受的往母后怀里钻,扯着母后的袖口不撒手,母后心疼又无奈,只得轻拍着他的背温言安抚。
夜里那双清透的眸子是极为好看的,他被暗香萦绕,疼痛也跟着消散许多。
“母后,儿臣好疼……”凌锦御抱住那只温暖的小臂。
夏季的衣料极薄,那只小臂光滑温热,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中间那层薄纱好似不存在一般,就这般任由他不撒手。
得了风寒哪里有不疼的,可他正是烧的胡言乱语,只难耐的哼唧几声作罢:“母后好狠的心,当真不要儿臣了吗?”
“哀家何时说过不要你。”江微澜将他额上温热的毛巾取下,重新放回冰水中浸湿。
紫云殿内是锦布浸水的咕哝声,那条布巾被白皙柔软的手拧了半干。
凌锦御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前言不搭后语地像是耍赖:“母后那日说,儿臣将事情办妥后是有奖赏的,这话还作数吗?”
感受到面前的人怔住,凌锦御强撑着身子坐起,眼眸中满是失落:“母后说过,自己向来赏罚分明……”
江微澜轻声叹下一口气,把锦布重新搭回他的额头上:“锦御想要什么奖赏?”
凌锦御想,许是自己当真烧的厉害了,心中这般见不得人的心思如今正欲脱口而出,可看着母后那张清绝的脸,还是滚了滚喉结。
“儿臣想……”凌锦御望着那双平静的眸子,不忍直视自己心中的念想,“儿臣想让,母后再抱抱儿臣。”
“只是这样?”江微澜似乎有些没想到,扬了扬眉头。
凌锦御鼻尖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淡香,他觉着自己兴许真是烧的有些糊涂了,只盯着江微澜那双凤眸挪不开眼,他有些迟钝地点了点昏涨的头:“好疼,母后抱抱我。”
寂静的夜里,他听见母后好似无奈的轻声叹息,而后环住他半边身子。
他早已不似儿时那般的小豆芽,如今成年男子的臂膀是宽阔的,母后也只能堪堪环住一半。
与其说是母后抱他,倒不如说是他抱住了母后。
怀中相交织的是母后的冷香与慈宁宫燃的檀香,而佛的檀香并未叫他心中那些邪念得以净化,反倒愈演愈烈。
凌锦御收紧了双臂,滚烫的身躯好似遇到了温凉的水,碰到江微澜的那一刻得以被怀中的温度所舒缓。
他承认,母后待他极好,他也贪恋母后身上的淡香,那是唯一能使得他平静下来的东西,若说罂粟是宁坤人戒不掉的镇定剂,母后便是他的镇定剂。
“儿臣再不会这般僭越了,”凌锦御眷恋地轻靠在她肩头的发丝之处,“母后别再生儿臣的气……”
江微澜并未再说什么生不生气的话,她坐直身子,凌锦御怀中顿时空了。
“梁常将军将出征,而他有意让嫡子梁锦程走文官的路子,”江微澜淡声道,“哀家想着你最是得力,别人更不如你心细,不若你去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微澜怀疑的有理,北辰并非重文轻武,而依着梁常的功绩则是能庇佑子孙。
可梁常却用一句“竖子武不就”婉拒,可京城人人都知晓,他梁常的儿子武功如何能高不成低不就。
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隐情的,再加上先前所说的真假狼牙坠一事,江微澜更是不能不多心。
凌锦御本以为自己如今作出一场病,母后便不会再重用他,空还会印着病情疏远他一阵。
毕竟政事繁忙,他是体谅母后的。
谁知如今母后非但不嫌弃,反倒还会将此等重要的事留给他,凌锦御一时间受宠若惊。
涉及朝堂政事,凌锦御头脑清醒了些:“母后放心便是。”
江微澜只手覆上他腰间那枚莹亮的狼牙坠。
凌锦御最是看中这枚坠子,这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他从未摘下过。
似乎是怕江微澜反悔,他看着腰间那只握着狼牙坠的手,顿了许久抬眸试探地道:“若是这次儿臣完成了任务,母后还能不能再抱抱儿臣?”
那双清透平淡的眸子看向了他,分明其中是并无波澜,凌锦御还是蓦地心中有些虚:“儿臣并无他意,母后若是不喜……”
“好,”江微澜对上他高热到氤氲水汽的眼眸,指腹抚着他的面颊,“将此事事无巨细的查清楚,母后抱抱锦御。”
初秋时节,正是北辰的秋闱之时,东晋进攻北辰,梁常出征东疆,凌锦御也顺应太后的话前来探查将军府。
他借口风寒加剧,罢了几日的朝堂,潜入将军府多日。
母后的感觉总是对的,她不会平白怀疑某个人,梁常府上的事宜倒当真是不少。
而至于梁锦程,凌锦御不由地捏紧了指节。
梁锦程许是没能觉出什么,但他低估了梁常的心机与城府。
凌锦御守了将军府许久,昨日夜里听闻,梁常的人手还要去密室,将上面派下的事再一一检查一番,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几人皆是一脸正色,瘦高的小厮道:“将军多次嘱托,此时若是出了岔子,你们几个的项上人头怕是要不得。”
“我们定会小心行事,若明日依旧如常,便将这批东西递到上面。”一个生的魁梧的男子抹了把腰间的长刀,刀光在月下熠熠生辉。
是把难得的好刀。
瘦高的小厮还是不放心,又同他耳语几句,一行人这才上路。
凌锦御小心的跟在这三匹马后,他今日打扮的极为普通,用草木灰将脸涂的黝黑,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十分不起眼,三人没有察觉到他。
待到后半夜,三人行至郊外,身后早已甩来了出城的人群。
前面就是山崖,三人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凌锦御隐约觉出有些不对劲。
就当他勒住马匹之时,前面为首的男子也勒住了马头,转头阴恻恻的看向他:“怎么,这是不打算跟哥几个走了?”
凌锦御眉头微挑,只道这人不愧是梁常的手下,如此心机与手段的想来也最得梁常的重用,若是能生擒下给母后,定能套出不少东西。
那人似乎也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露出了几颗镶金的牙:“哪家主子派来的,胆敢跟着爷爷们到此境地,倘若如实招来,爷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凌锦御勾了勾唇角,冷声道:“今日谁葬身于此还不一定。”
金牙闻言放声大笑,只横着眉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就听闻深山老林中四面皆是树叶的沙沙响动。
暗处的树梢上,几十上百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探出了头。
刀光在月下隐隐闪着寒芒。
慈宁宫。
凌锦御走了多日,江微澜知晓此事急不得,还需他好生调查些时日,得了结果,有了人质来,才好再对着梁常与狼牙坠下手。
今晨蛊雕便不安的啾啾叫着,相柳也不似寻常那般。
她正是逗着难得蔫蔫的相柳之时,就听殿外传来裕德尖细的声音。
“大事不好了娘娘!”裕德跑得歪了巧士帽,只得一边扶着帽子一边跌跌撞撞进了慈宁宫。
江微澜心中有些怪异之感,却是说不来究竟是何感觉,只道:“出了什么事,怎的如此慌张?”
“是七殿下,”裕德趴跪在了地上,“七殿下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