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尽处,是一处河湾,河床南折,形成一处广阔的湾流。河岸遍生芦草,间或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景色秀丽,在斜阳下显得一片宁静安详。
而在近河滨处的河滩上,却杀气腾腾。由于久旱不雨,出现了近半里宽的干涸河滩,泥土呈现龟裂的形状,混浊的河水流速似乎减慢了许多。
两个人面面相对,即将行石破天惊的一击。五个旁观人也壁垒分明跃然欲动。
笑夫子远在二十步外,便慢下脚步。
“有热闹可看了。”笑夫子脸色微变,语音尽量放低:“神君斗太岁,鹿死谁手难以逆料。”
“哦!南首那个巨人似的大胡子,就是京都四太岁之一的伏龙太岁?”姚文仲颇感意外:“听说这个家伙暗中仍然接受两厂的津贴,依然做官府的鹰犬。”
“正确的说,他在做奸细。”笑夫子说:“四年前,京师东、西两厂失和,因分脏不均而掀起明争暗斗,利害冲突极不相容。伏龙太岁杨彪是西厂的十大杀手之一,与东厂的八猛兽黑虎童威,因争夺抄没的一批珍宝结了怨,结果是伏龙太岁丢了饭碗,西厂的势力敌不过东厂,他倒了楣。”
“他利用过去的声威,在江湖称雄道霸。”姚文仲不屑地撇撇嘴。
“他在西厂任桩头,吃公门饭,在江湖行业中算是白道,所以便以白道英雄自命,替各地公门人牵针引线,尤其是与那些不肖公人勾结,陷人勒索无所不为,黑道人物不齿他的所为,白道正直人士更恨之刺骨。看样子,今天该是黑白道高手拚老命的一天呢!”
“呸!这种人也能算白道高手?”姚文仲愤然说。
“哈哈!白道与黑道有时是很难清楚划分的,你是否承认,无关宏旨。”
笑夫子一笑,立即引起七个人的注意。
面面相对的两个人,也因之略为分心。
一声怪叫,摄魂神君抓住机会,进马步一掌吐出,风雷乍起,掌风所发的破空声有如轻雷,内力之浑雄,令在旁远观的姚文仲大感吃惊。
内功修为精纯,劲道可以伤人于体外。内功修为不够火候的人,想近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威力圈之外,也极为危险。
掌上有风雷声发出,不但表示内功修为精纯,也表示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姚文仲有自知之明,他的内功火候差得太远,可以说不成气候,所以感到吃惊。
想用内功伤人于体外,自己也冒了相当大的风险,劲道不可能连续发出,多发几次、自己也会贼去楼空,所以切忌妄发,等到功消力竭,便任人宰割了。
伏龙太岁早已蓄劲待发,立即双掌齐推,以推山填海硬接摄魂神君的风雷神掌。
双方相距八尺,手一伸便拉近了三尺,因此实际上两人的掌心,中有两尺空间,正是掌劲最具威力的距离,功深者胜,是力与力的硬拚。
伏龙太岁的掌劲,一走的是阴柔路子,一阳罡一阴柔,行雷霆一击。
一声气流进发的异响发出,两人的马步同时撼动,急退两步,袖桩飞扬,袍袂飘举,似乎势均力敌。
不等马步稳下,摄魂神君再次发起抢攻、滑进、出掌、吐气开声,连拍三掌。
在风雷连震中,人影合而后分,短暂的接触,终于优劣立判。
伏龙太岁少退了两步,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阁下功深半筹。”摄魂神君咬牙说,胸前起伏剧烈,显示真力不继现象了:“咱们拚兵刃。”
“在下也有同感,兵刃上见真章。”伏龙太岁豪气飞扬地说:“阁下的摄魂神音与风雷神掌,如此而已。你那所谓八音摄魂萧,在杨某这种定力超凡人圣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伏龙太岁的兵刃是缠在腰间五匝的伏龙索,索柄却是尺八长的幡龙护手棍,索身粗仅如姆指,因此似鞭非鞭,算是外门兵刃,长打短打得心应手,在江湖道上极具声威,比丈八长鞭更具威力。
摄魂神君的手,搭上了箫囊。伏龙太岁的手,也握住了索棍。
伏龙太岁一面的两个同伴,似乎对八音摄魂萧颇有顾忌,开始急急后退,意在退出八音所及的威力圈外。
摄魂神君的三位同伴,也警觉地后撤。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同时撤兵刃。
八音摄魂箫不是竹制的,是一种古怪的合金铸制,外表反射出银红的光彩。
一声异鸣,箫出囊向前一挥,远在二十步外看热闹的姚文仲,也感到脑门一震,但耳中却无刺痛的感觉。
这瞬间,伏龙索挟隐隐风雷,夭矫如龙破空而至,伏龙太岁抢攻了,表示对八音摄魂萧怀有戒心。
啪一声脆响,索与箫无可避免地发生接触,双方的速度皆骇人听闻,兵刃一出便电光石火似地接触。
箫猛地脱出索的缠绕,摄魂神君身形反飞,箫发出袅袅余音,仍具有震脑沉心的余威。
不等摄魂神君的身形落地,一道淡虹如影附形跟到。是伏龙太岁的同伴,远在五六丈外发射的暗器。
“小心……”摄魂神君的同伴大叫。
后空飞翻的摄魂神君的身躯,突然间缩成一小团,似乎突然缩小了一倍,尽量减少受袭的面积。
淡虹一闪即至,贯人摄魂神君的右大腿。
这瞬间,箫再次挥动,八音齐鸣,汇合成令人心血下沉的奇异魔音。
伏龙太岁一记突袭无功,脸色一变,似乎被箫音所震撼,一打手式,转身飞掠而走。两个同伴见摄魂神君中暗器,依然能发出箫音,知道不妙,怎敢逗留?随着伏龙太岁急急走了。
摄魂神君身形飘落,感到真力将竭,想控制身躯已力不从心,砰一声摔落在地。
右大腿外侧,钉着一把八寸长的光亮匕首。
“百步飞虹姓金的。”摄魂神君向已经远出四五步的三个人背影大声咒骂:“下次被我碰上,我要活剥了你,我要……”
三位同伴抢到,两个人扶起了他。
“尚兄,你要的是治伤郎中。”一位同伴苦笑:“百步飞虹的飞虹匕从没落空,你今天可算是命大。下次碰上他,最好在百步外把他摆平,不然你剥不了他。”
笑夫子拉了姚文仲,匆匆离开现场,觅路重返官道至界首集投宿。
两人越野而走,西方地平线红日即将沉落。
“伏龙太岁其实支撑得下百十招,短期间抗拒得了八音摄魂箫的魔音。”笑夫子一面走一面说:“定是摄魂神君弄了手脚,把伏龙太岁镇住了。”
“不见得吧?师父。”姚文仲不同意,他主观地认为伏龙太岁并没给摄魂神君使用八音摄魂箫的机会,与偷袭并无两样。
“摄魂神君在撤箫出囊时,便已全力发出魔音了。”笑夫子加以解释:“只是他工于心计,掩饰得不着痕迹。伏龙太岁不察,上了大当,误以为箫出囊便已具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攻击时岂不更为可怕?因此急切中下手毁箫,毁箫失败便只好撤走了。
“唔!箫音真的有鬼。”姚文仲恍然:“按理,拔箫出囊应该不会有魔音发出的,出囊声便可令人脑门如受重击,气逆心沉,真正以内力驭箫攻击,岂不威力百倍?难怪伏龙太岁沉不住气,急于抢制机先毁箫了。他这种举动,其实笨拙已极。”
“怎么说?”
“毁人不比毁箫容易?”姚文仲说。
“你是说………”
“如果他不毁萧,以他的索招神乎其神,一击便中的造诣,不以箫为目标,而向神君的身躯各部招呼,成功的机率可望有八成以上,伤了人,箫何足虑哉?”
“有是有道理,可是,你别忘了,当局者迷。”笑夫子笑笑摇摇头:“你我是旁观者清,而且在事后才想出原因所在,伏龙太岁在那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哪能想到应该采取的正确行动?你明白经验与正确判断力的重要吗?”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姚文仲慨然地说:“两个家伙都是江湖道上,与师父齐名的高手名宿,交起手来居然各展诡谋你虞我诈,难怪许多年轻武林新秀,真正能跻身风云人物之林者几稀,都被这些阴险狡诈的前辈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了。”
“你最好小心充实自己,不要被他们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要一鸣惊人取代他们的武林地位。现实是残酷的,我希望你做一个活的好汉,不要做一个死了让人凭吊的英雄。正确的说,江湖道上没有英雄,只有活人和死人。英雄决不是从江湖道产生的,那些立功立言立德的人才是英雄。如果你自命英雄,就是对英雄的大不敬,除非你丢下武功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师父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不错,是扯得太远了。”笑夫子苦笑:“为师自幼读了不少圣贤书,也曾在本籍考中了秀才,本来想做圣贤,却发现满腹才华抵不上送主考官一箱银子。后来弃文习武,却发现做武官必须做磕头虫。因此……因此……”
“因此狷狂于世,做一个活得写意的亡命。”
“对,亡命两个字十分切题。哈哈!小子,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选择你的道路。”
“人总该有个目标,是不是?”
“对呀!”
“要想成为活得写意的亡命,同样需要过人的才华。”
“也对。”
“才华固然可贵,还得后天的努力。”
“一点不错。”
“徒儿正在努力。”
“为师想起一个人,他可以把你锻炼成高手中的高手。”笑夫子的语气充满自信。
“谁?”
“武林至尊,少林最出色的俗家得意门人,乾坤一剑公孙浩。咱们到了开封往西走,到河南府五虎岭仰云庄去找他。当然,我不能出面,我是邪道的名人,与他的白道英雄身份格格不入,必须由你设法接近他。当然,你不能把你的身世暴露,你爹是魔道的风云人物,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
“抱歉,徒儿不会在乾坤一剑身上浪费工夫。”姚文仲断然拒绝:“天快黑了,再晚就赶不及落店啦!”
界首集有五家客栈,接待走长途的旅客。至于四乡的人,即使是二五八集期,也不会前来落店,来回方便,不在集中过夜。
两人在街尾的悦来老店投宿,店在巡检司衙门的西首不迭处,闹中有静,店的规模不大,旅客也不多,因此天一黑,喧闹声便逐渐沉寂。
在这种平凡的旅客中,按理不会发生任何意外,除非旅客本身在有意无意地制造意外。
师徒俩早早安顿,不在外面走动招惹是非,不与店伙以外的人接触,怎么可能发生意外?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处处警觉提防意外,这人未免活得太辛苦了,早晚会发疯的。
两人住的是最好的上房,有内外间。洗漱毕,已是掌灯时分,店伙送来酒菜,摆在外间进食。店伙礼貌地请教客人是否还有吩咐,这才掩上门走了。
酒是徐沛的名酒高粱,姚文仲一如往常地替师父斟上一碗酒,他自己也倒了小半碗。
“这几天在这条路上,咱们先后发现了不少武林高手与江湖名人。”笑夫子喝了一口酒:“的确透着邪门。这条路因为是往来南京河南的要道,平时绝对不可能有这许多高手名宿往来。”
“哦!师父的意思……”
“我想,这条路的某一段、某一外地方,一定发生了可以招引高手名宿前来的事故。”
“师父是不是多虑了?我们仅是途经此地走开封的旅客,并不是被甚么事故招引来的,对不对?”
“总之,我总有点不放心,直觉地感到定然有某些事故要发生,感觉出某些不祥的预兆。不管怎样,今后咱们必须特加小心,你一定要收起好奇的不怕事念头。象傍晚时咱们坐山观虎斗,就犯了江湖的禁忌。有些性情难测或者骄傲自负的人。是不愿有不相干的人在旁看热闹的。”
“师父怕他们两方面的人迁怒?”
“很难说。不过,这两方面的人,除了摄魂神君的八音摄魂箫厉害之外,其他的人你我师徒还可以应付。同时,他们双方各有顾忌,不可能入镇投宿,所以至少今天晚上,咱们不会碰上他们……唔,有点不对。”
笑夫子重重地放下酒碗,用力揉擦太阳穴。
“怎么象……象是中暑……”他自言自语。
房中门窄窗小,天气炎热,房中的气温甚至比外面还要高。但不管怎样高,决不可能中暑。
师徒俩久走江湖,数历寒暑,练武甚勤,不畏寒暑,当然不可能中暑。
“哎呀……迷……迷魂药……物……”笑夫子惊叫,拍案而起:“门……缝……”
话未完,仰面便倒。
姚文仲则向桌上一仆,趴伏在桌上失去知觉。
年轻人身体的功能禁受得起侵袭,复原也很快。姚文仲正是乳虎似的年龄,所以他最先苏醒。
一灯如豆,他首先嗅到霉味,和人的排泄物臭味,片刻便神智一清。
他看清了四周的景况,心中一凉。
这是一座地窖,一座大户人家窖藏过冬农产品的窖,上面仅有一座门上下,这座小门似乎已经换新,象压板而不再象门。近阶级的基部,另设了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小洞,上面另用闸板封闭。闸板有两排径寸的通风孔,可知容下臭气蒸人不足为奇了,人一多,通风不够,夏天怎受得了?
丈余宽两丈长的窖底,共摆放了六个男人,三个女人。男人剥得只剩下一条掩住下体的犊鼻裤,女人略为优待些,有亵衣裤和鞋袜。
这是说,所有的人,皆经过彻底的检查,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物品了,更不用说可用来做兵刃暗器的物件啦!
除了他之外,其他五男三女仍然昏沉如死。
笑夫子被摆放在角落里,真像个死人。
他认识另一个人:梳道髻相貌阴沉的摄魂神君尚君山,右大腿的划伤总算裹有伤巾,仅穿了犊鼻裤,情况比笑夫子更糟,一代黑道巨擘成了这鬼样子,哪还能不可一世号令江湖?
武林宝刃八音摄魂萧,当然不在身上了,易了主啦!
凭他历练三年的经验,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悄然运气行功,发觉经脉与穴道皆不会受到禁制,心中略宽。也许,对方认为他年纪小,不足为害吧?
他爬近笑夫子身边,默默地检查察看。迷香药力仍在,他无法将人弄醒,绝望地叹息一声,在师父身畔席地躺下,暗中盘算该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难。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怎知道该如何应付?真令他心中焦虑不安。
壁间搁了一盏菜油灯,光线朦胧,但在练武人来说,已经够亮了。
他的目光,开始审视难友的相貌。
三个女人,一是年届花甲的老妇,两个中年妇人,看不出异处。
人是衣装,一个光赤的人,还能看出什么异于常人的气概风标?何况他根本不认识这些男女。
地窖中不知昼夜,不知时辰。不久他终于感到困倦袭来,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响声惊醒了他,看到门下的小方格拉开了,有人塞人一托盘馒头,一碗咸菜,接着小方格又盖上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肚中叫,饿得发慌,真可一口吃下一头牛。
他一跃而起,发现所有的人仍然昏睡不醒。
终于,第一个醒来的是老太婆,然后是笑夫子,然后………所有的人都醒了,少不了有人大声咒骂,骂得最凶的是摄魂神君尚君山,和另一个雄壮如熊的中年人。
第一个填饱肚子的人是姚文仲,他替师父留下两个大馒头充饥。
“咱们在阴沟里翻了船。”笑夫子吃掉馒头,拍拍肚子苦笑:“果然不幸而料中,这条路上真有祸事,咱们落在人家的掌心中,只好认命啦!”
摄魂神君却不是甘于认命的人,抱着伤腿跳来跳去找出路。
“那些天杀的贼种,甩迷药暗算老夫?”摄魂神君对着窖门破口大骂:“是不是伏龙太岁的卑鄙手段?给我滚下来说个明白,你算什么玩意?”
“伏龙太岁已经连夜往太和走了,不是他。”老太婆阴森森地说:“老身落店之前,亲眼见他带了两名同伴走的,其中有百步飞虹金定山。尚君山,咱们落在一些实力雄厚的阴谋分子手中了,栽得好惨。”
“你……哦!原来是活阎婆阎夫人。”摄魂神君终于看清老太婆是谁:“你地狱谷的人行走江湖,鬼王判官成群结队江湖好汉闻风远避,怎么你竟然落了单,真是栽惨了。”
“老身于开封来,到凤阳探望老朋友,怎料到在这不起眼的小市集中,有人在客店中玩弄阴谋诡计?”
“我江湖浪子朱英,自问平生甚少得罪人。”一位三十余岁颇为俊伟的大汉亮声说:
“自信还没有过不去的仇家,不知他们把在下弄来有何用意?”
上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窖门拉开了,出现几个人影,也看到兵刃的闪光。
“听着。”上面有人大叫:“不许胡乱走动,更不要妄想冲上逞匹夫之勇。点到名的人乖乖地上来。”
就有人不信邪,那位站在江湖浪子身侧的中年大汉突然飞跃而起,手中暗藏的盛咸菜海碗,化为百十块锋利的碎瓷片,先一刹那象暴雨般打出开路。轰隆大震声中,窖门盖上了,瓷片-一嵌入门中,却无法射透三寸厚的坚木板。大汉颓然收手向下飘落,劳而无功。
门下的小格子飘落一阵淡雾,距地还有五六尺,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迷药洒下了。”笑夫子急叫。
起初,有一半的人不相信,当第一个人倒下时,再相信已来不及啦!
不管信与不信,反正谁也无法抗拒,片刻,所有的人全倒了。
当姚文被一盆冷水泼醒时,方发觉双手被牛筋索反绑得结结实实,人躺在堂下的水渍中。
这是一座倒也宽阔的庭堂,有不少古老的家具陈设。堂上高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留了大八字胡,虎目炯炯极具威严,女的徐娘半老,隆胸细腰美艳绝俗,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媚目,简直是可以勾魂的媚力十足桃花眼。
所有的难友,皆被捆得结结实实,包括他的师父笑夫子在内,有一半的人依然昏迷不醒。
两侧,排列着十六名佩了刀剑,握了刑具的大汉,一个个像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六支火把照得厅堂明亮如昼。
“你叫姚文仲?”男的问,声如洪钟。
“是的。”他挣扎着站起答。光棍不吃眼前亏,经验告诉他,这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你练了几年武功?”
“六年!”
“你师父姓甚名谁?”
“姓罗,绰号叫摘星手。”他将早已编就的家世师承,坦然地说出。
“胡说!你不希望皮肉受苦吧?”
“在下没有胡说的必要。”他大声答。
“你与笑夫子沈老怪走在一起,他不是你的师父?”
“在下从南京到庐州途中,才认识沈老伯的。在此之前,在下跟随闹海蛟涂豪手下的一群好汉,自杭州私运一批干海味到南京,自己更私带了一些,共卖了三百六十两银子,风声紧急,在下洗手不干,这才远走高飞避风头。笑夫子各列宇内六怪,位高辈尊威震江湖,怎会收我这江湖小浪人做门人?何况在下已经有师父了。”他侃侃而谈,毫无怯容,稚容犹在的脸庞本来就给人相当好感,没流露丝毫说谎的表情。
“你的身份和行踪,以后会逐一查证。”男的一面说,一面察看由随从送呈的杂物,其中有姚文仲的路引和行李各物的清单。
“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男的挥手命随从将杂物拿走:“我代表江湖上一股实力非常雄厚的会社,在天下各地招纳同道参加,对某一种人用某一种手段,方法各有不同。你小小年纪,一表人才,本会社另有一批人,专门招纳你这一类的少年精英。所以,我准备把你送往彼处,让他们决定你的命运。”
“请问,决定我的命运,是什么意思?”他惑然问。
“这表示你必须向本会社死心塌地效忠,如果不,你就失去利用价值,本会社不需要你,立加处决。所以,我指示你这条明路,你的生死,控制在你自己手中,在你一念之间。”
“在下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请问在下有甚么好处?”
“当你的地位,达到本会社的所要求标准,子女金帛,就会任你争取予求,保你名利双收,比你独自一人在江湖混混,强上一万倍。”
“看来,在下只有听候你们的安排了。”他泄气地说:“好死不如恶活,一只活的蚂蚁,仍然比一头死的狮子强,在下认命啦!”
“三姑娘,你把他带走吧!”男的向妖媚的女人说:“你先派人试试他的根底。你知道,青叶堂主眼界甚高,咱们物色送去的人如果根底不够,会被他笑话的。”
“也好。”三姑娘离座笑笑:“如果真是可造之材,我还不打算送走呢!”
三姑娘举手一挥,后堂出来了两位侍女打份的佩剑女郎,一左一右挟起姚文仲,从厢门走了。
“提笑夫子!”男的亮声叫。
两名执刑大汉,抓小鸡似的抓起半昏的笑夫子,拖至堂下一丢。
姚文仲想挣扎留下,但两女的手上力道极为强劲,他只能绝望地扭头回顾,被两女强行拖走了。
三姑娘跟在后面,冲他嫣然一笑。
进入另一座小厅堂,这里的人全是年轻的男女,显然三姑娘是这座小院的主人,所有的年轻男女,皆在碰上时恭顺地行礼避至一旁。
小厅内没有其他的人,三姑娘拉他在客座坐下,挥手示意命两侍女替他解绑。
“在有所决定之前,我有些事要你明白,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应该明白利害。”三姑娘说话的态度毫无凌厉的气势,倒像是话家常:“不要问我们是何来历,也不必知道我们这会社是何种组织。你只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雄霸天下,强存弱亡。我们为了壮大自己,所以有计划地培植人才,雄霸天下需要有冲劲的年轻人。本会社设有专门训练年轻才俊的组织,不断增加新血,只要你合乎条件,日后表现优异,不难成为本会社的领导人物,风云际会,号令江湖。”
“你是说,我如果不合乎你们的条件………”
“处决,以免后患。”
“合乎条件,今后我也不能自主?”
“对,本会社的要求是绝对服从,赴汤蹈火,决不迟疑。”
“我岂不成为你们的奴才了?”
“当你升迁到某一地位。你也有权主宰你所属的人。”
“哼!我小小年纪自由自在惯了……”
“住口!你怎么不上道,没看清自己的处境?本会社已经把你掳获,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不但是你,像笑夫子摄魂神君那些成名高手名宿也不例外,能用则用,不用则杀之,永除后患,你……”
“我不干。”他突然大叫,身向门飞抢。
厅口突然出现一名健壮如山的青年大汉,堵住厅门冷笑一声,金豹露爪劈胸便抓。
姚文仲反应超人,闪身扑倒避过一抓,双脚反击,人扑倒脚已扫出。
“哎呀……”他惊叫,反弹滚出,狼狈地跃起。
大汉一双脚坚逾铁柱,马步稳如泰山,他的脚彷佛扫在铁柱上,难怪痛得鬼叫连天。
刚跃起,马步未稳,一名侍女早已等候多时,则感到香风入鼻,左肘右肩已被侍女扣往了。
“小弟弟,你走不了。”身后擒住他的侍女娇叫。
他心中一急,钩腿扭身,左手也蛇似的后探,恰好探在女的腰际敏感处。
“砰!”两人倒了。
在侍女的娇叫声中,他奋身一滚,便摆脱侍女的纠缠,贴地急窜。
刚蹿出八尺挺身蹿起,大汉到了,拳出毒龙出洞,蓬一声正中胸口。
“哎……”他厉叫,仰面便倒。
大汉跨步赶上,一脚踢向他的右肋。
他临危不乱,反向前滚,距离愈近,所受的打击力道愈小。
大汉的脚接触他的身躯,他像一条蛇,手脚盘住了大汉的下身,借力急扭。
“砰!”两人也倒下了。
大汉和侍女都练了内功,他毫无机会。
近身搏击,他学有专精,唯一的缺憾是手脚的力道不足,无法伤害练了内功的人。
他再次蹿起,向厅逃。刚蹿起,眼前出现艳光四射的三姑娘,媚笑如花,盈盈俏立在眼前。
“你很刁钻顽皮,小弟弟。”三姑娘媚笑着说。
他大喝一声,黑虎偷心一拳当胸便捣,对三姑娘胸间那一双高挺的玉乳毫不动容,百无禁忌打了再说。
一击便中,击中三姑娘的左乳。他愣住了,似乎击中的不是人的躯体,而是击中了反弹力极佳的皮鼓,自己整条臂膀发麻,而三姑娘连身躯也不曾丝毫晃动。
不等他再出手攻击,三姑娘的纤纤玉掌,已搭上了他的左肩。
“哎……”他大叫,感到肩上那柔软的美丽小手,像一座山那么重,全身发麻发软,支撑不住山岳似的重量,双脚一软,向下挫。
“把他关起来,好好看守。”三姑娘神定气闲地向侍女说,手向前一挥。
他身不由己,被推出丈外,恰好倒在两名侍女身上,毫无反抗的机会,被待女一左一右扶住了。
“你十分机警。”三姑娘含笑盯住他说:“搏斗的经验也十分丰富,遗憾的是,练的只是普通拳脚。只要在你身上下三年五载心血,由名师传授内功拳剑,你将是本会社最出色,最得力的年轻领导人才。”
“哎呀……”他整个人快崩溃了,痛得直冒冷汗,脸色发青。
“替他推血过宫。”三姑娘向侍女下令:“我这一记七煞掌,在他来说,是重了些。事先我以为他练了内功,所以……带走。”
在理论上说,十五岁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子。
但对一个走过了大半壁江山、在江湖上历练了三年的大孩子来说,他再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大孩子了。
姚文仲的确不是大孩子了,他的智慧与体格都比同龄的人早熟。他有一位称魔的老爹,有一位称怪的师父,在江湖闯荡了三年,到处生事闯祸,谁要是愚蠢得把他看成孩子,便注定了要倒媚。
三姑娘把他看成孩子,侍女也把他看成孩子。
光赤着上身,让一个二十来岁的侍女替他推血过宫,一双有力但仍然柔嫩的玉手,在他身上推来揉去。委实令他万分不自在,血脉贲张心跳加快了三倍。
但他必须忍受,必须让对方相信他没练了内功。
这是一间门窄窗小的坚牢小室,一床一桌之外别无长物,似乎专用来囚人的,比地窖好不了多少。桌上的菜油灯,发出朦胧的幽光。
侍女把他往床上一放,他摊手摊脚像个死人,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状极可怜。
一位侍女退出房外,并没把门关上,在外面往复走动,一看便知是看守。
留在房中的少女,也就是曾经擒他,反而被他摔倒的那一位。
“我姓付,也是象你一般年纪就在江湖打天下。”侍女一面将剑解下,用腰带改系在背上一面说:“二年来身经百战,比你高明百倍的人,也不是我的敌手,想不到今晚几乎栽在你手上。我承认你是一个十分机警灵活的人,你知道为甚么?”
“不知……道……”他呻吟着说。
“因为三姑娘不要伤你,我出手有顾忌。”侍女坐在床口盯着他微笑:“如果你认为我胜不了你,而想打什么鬼主意,你将发现自己错得不可原谅。在这大宅子里的人。任何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所以你还是放乖些,趁早打定主意。”
“打定什……什么主……主意?”
“投效三姑娘,让她把你留在身边,这比被送到青叶堂交给九幽恶客训练三五年,受尽锻炼吃尽苦头强一千倍。躺好,全身放松。”
天气热,侍女的春衫薄,剑改系在背,胸前的光景更为抢眼,更为突出,俯下身玉掌落在他的胸口,面面相对,阵阵幽香猛往鼻中钻,他立即像触电般脸红耳赤。
“甚……甚么叫青……青叶……堂?”
“不要多问,以后你就知道了。”侍女的口风很紧,一双手开始在他的胸肩推拿:“三姑娘只是轻轻按了你一下,肌肉筋骨不至于受伤,仅经脉有点移位走样而已,会妨碍气血的流畅。忍着点,小弟弟。”
他忍的不是痛楚,而是抗拒体内生理本能的变化,百脉贲张,心跳剧烈。他有点迷惑,异性的手,怎么会在身上引起如许剧烈的变化?心中又兴奋,又惶恐,又迷惑,真让他有无法消受的感觉。
他不知道,女人的手并不是引起剧烈变化的原因。
在视觉上,他看到的情景就足以让他目眩,在听觉上,侍女的轻柔语音也有无穷魔力,在嗅觉上,给予他强烈的冲击;触觉方面……总之,他不知其所以然,但这并不需要理解,而是自然的发生。
要是他命好的话,可能已经做老爹了;女孩子十四岁出嫁平常得很,十四岁的新郎官也多的是。
在剧烈的冲击中,他不时用目光注意门外把守侍女的一举一动。
那位侍女倒是十分尽职,不时往复走动。
推拿片刻,侍女的脸上逐渐有了变化,逐渐红潮上涌,逐渐气息不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出现他陌生也感到震撼的光彩。
“你……你一定练得很……很勤。”侍女的手力道渐增,不时下移至胸以下:“外练筋骨皮,练外功是……是很苦的,但……但能显得特别健壮,能……”
那令他感到又舒服又害怕的手,从他的颈根移至他的脸颊,那令他目眩的美丽面庞,也渐渐接近他眼前。
正当侍女灼热的樱唇,贴上他的脸颊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发着抖的右手,抵住了侍女贴在胸口的酥胸,一咬舌尖,心意神迅集中在手指上。
“嗯……”侍女闷声轻呼,不知是愉快呢,抑或是痛楚?
酥胸上升,离开他的胸口,他的左手,同时在这刹那间点在侍女的鸠尾大穴上,用的是昏手法。
侍女浑身一震,想大叫,叫不出声音,然后全身一软,双目由热烈变成茫然。
他像一条蛇,从侍女的下面滑下床,再一次升起,便出现在房门口。
计算得准确无比,把守的侍女恰好在房门口转身,背部正好暴露在他的眼前。
噗一声响,他反掌劈在侍女的左耳门上。生死关头,他这一掌志在必得。
将两个待女拖至不远处的天井,他重人房中,事急矣!他哪有工夫权衡利害?反正他也不是受过道德教养的人,却有丰富的江湖人猎食避祸的经验,取过油灯,立即焚烧蚊帐。
共在三处小房舍引火,这才跳窗往外逃。
小厅距大厅隔了一进院落,大户人家的宅院门户四通八达,曲曲折折,夜间真不易分辨方向,出了意外便乱得一塌糊涂。
失了火。大乱乃是意料中事。
大厅中仍在拷问俘虏,内宅一乱,主审的大八字胡中年人立即断然处理,命大汉们赶快将俘虏押回地窖,亲自带人赶往内院监督救人。
四名大汉押了八名男女俘虏,一个人押两名,俘虏仍用牛筋索背捆双手,连推带拖进入侧院,绕向通往后花园的地窖所在地。
刚出了后院门,内宅已是火舌冲霄,人声嘈杂,同时传出警号声。
被打昏的侍女被发现了,当然也发现姚文仲逃走了,因此有警号发出。
走在最后的一名大汉,押解着被打得浑身血污的笑夫子,和眼乌牙肿的摄魂神君,刚听到警号声,刚想拔刀戒备,身后人影已现。
姚文仲到得恰是时候,人如怒豹猎食,一掌劈在大汉的后脑上,一手抓住了出鞘一半的单刀。
他的行动迅捷绝伦,而且悄然无声,不等大汉倒下,他已用刀割断了笑夫子的捆手索,熟练地又割断了摄魂神君的束缚。
一声冷叱,他砍翻了第二名大汉。
这次,他不再顺利了,第三名大汉反应超人,已回头扑到,剑光如匹练排空而至。
他百忙中来一记虎拒柴门,将刺来的剑向上崩,岂知无法将剑崩起,右腿已被大汉扭身一脚踢中。
人毕竟修为有限,被踢得扭摔出丈外,幸运地躲过了一剑穿胸的大难。
笑夫子恰好及时贴地抢出,五指如钩,扣入大汉的咽喉,两人跌成一团。
姚文仲禁受得起踢打,腿部也不是要害,翻身跃起,接住吼叫着挥刀猛劈地下的笑夫子那最后的一名大汉,刀对刀溅起一串火花。
“快走!我断后。”他沉声叫,手上一紧,发挥了拚命单刀的威力,居然与比他强悍的大汉拚了个势均力敌。
笑夫子与摄魂神君八男女,大概都受了刑,委顿不堪,想动手也力不从心。
而且,活阎婆已经窜走了,捆绳是一位中年女人转身背向替她解的。
笑夫子倾余力攻击第三名大汉,力已用尽,本来就受了伤,几乎爬不起来了。
大汉接了姚文仲十余刀,逐渐稳下来了,不住发出示警的叫吼,严密防守要将姚文仲缠住。
“快走!”姚文仲厉叫,催促爬起喘息的笑夫子。
可是,笑夫子不走,反而去拾取大汉的剑。
姚文仲心中大急,大喝一声,一刀逼退大汉两步,猛地向右面的黑暗房舍飞跃而走,要将大汉引开,以便让笑夫子脱身。
两起落便接近房舍,糟了,身后刀风压体,大汉已衔尾追到。
他知道走不了,大旋身一刀疾挥。
这瞬间,他看到侧方掠过一个人影,一把扣住了大汉砍落的刀,大汉连人带刀斜飞而起,口中发出痛极的惊怖狂号。不等他将人影看清,那救了他的人已消失在三四丈外的房舍暗影中。
“还不快走?”他耳中听到那人影的陌生叱喝。
他向笑夫子先前站立的方向一看,笑夫子已经不见了,相距已在二十步外,事实上他无法看清人是否走了。反正看不到人影就是啦!
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蜂涌而来。
火舌冲破屋顶,火光耀目。
他不能再逗留,往房舍内一窜,如飞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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