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卫,指挥使大营。
就在严锡爵他们跟踪王胡子的同时,沈炼快步来到指挥使大营,未经守门军士通禀,便一头闯了进去。按孝陵卫制,擅闯指挥使大营者,格杀勿论。守卫军士知是沈千户,但又不敢破坏规矩,便上前拽他。
陆子渊正在读王守仁的《传习录》,突听外面有人喧哗,出门一看沈炼被军士拉住,一脸紧张,手里还在比划什么。这沈炼,平日里颇为老成稳重,今天却是怎么了?陆子渊快步上前,喝令军士退下,上去执沈炼右手,把他拉入房中。
“四弟,深更半夜,冒冒失失,万一经历司的人眼神不济,把你给砍了,那当如何是好?哈哈哈……”说着笑话,陆子渊将沈炼让到他对面坐下。
“大意了,大意了!”已经是深秋,沈炼竟憋出一头的白毛汗,不停地用手抹擦。
少顷,他略略定神,用眼扫了一下房门,身体前倾,压低嗓音道:“大人,我从观星台来。今日按例查看星象,见一客星,巨大如瓜,在南斗第四星东约三尺,忽隐忽现,运行无度,犯帝座星而去。”
客星属妖星,为祸殃之星,但凡客星现,必有兵祸内乱、国灭君亡等灾难。
陆子渊忙问:“这客星去势如何?”
沈炼答:“还好,并不甚急。”
陆子渊稍感安慰道:“希望不要像上次那样。”
陆子渊所说的上次,是正德十四年。当年五月底,孝陵卫观得一客星犯帝座星,去势甚急,便连夜招“堪舆”的几个高手起了一大卦,得谶语云:“邪人进,贤者疏,下人象,兵之应。”
下人乃百姓之意,兵者则兆示必有战争之祸。大家判断,整个谶语所含意思,是指有起自民间的叛乱发生。在此次叛乱中,皇帝将有生命危险!孝陵卫立刻全军戒备,一边六百里急递示警,一边由指挥使江玉和亲率精兵一百人日夜兼程赶往京师勤王。
果不其然,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宁王朱宸濠起兵谋反。正德十四年八月,武宗皇帝在宠臣江彬的鼓动下,不顾众臣一片反对,尽召京军精锐,决定亲征。江玉和秘密觐见也不起效果。无奈之下,只得带齐部属,紧随武宗,日夜戒备。
其实,未等武宗亲征队伍出发,汀、赣巡抚副都御史王守仁已一举平定宁王之乱,活捉朱宸濠。但为了保全御驾亲征的颜面,王守仁得令,将宁王押解至南京,由武宗亲自抓捕。
武宗名为亲征,但从北京到南京,他在江彬等佞臣的陪伴下,一路搜刮勒索、拘括妇女,百姓不堪其扰。
江玉和等人,一路担惊受怕,到得南京,已是正德十五年八月。顺利与王守仁交接完朱宸濠,武宗心满意足,决定打道回府。叛乱平息,皇帝安然无恙,江玉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他还是担心路上有宁王余孽,于是决定护送武宗回京。
正德十五年九月,武宗一行到达太监张阳的老家——清江浦。张阳属江彬一党,为博武宗宠信,在家设宴张灯,征歌选色,接连三日。见武宗玩得畅快,江彬等人乘机献媚道:“清江浦是著名水乡,此间有一积水池,汇集涧溪各流,水势甚深,鱼族繁衍,可以布网。”
武宗大喜。隔日,也不通知侍卫,只和江彬、张阳等人,带几个贴身太监,悄悄前去。到得积水池,发现这池占地并不大,行不得大船,于是便乘一小舟,二人划桨,二人布网。行至池中,见白鱼一尾,生得异相,银鳞灿烂,晔晔生光。武宗忙命左右下网捕之,谁知这鱼儿刁滑,如何也网它不住。武宗不禁心急,从舟中取出鱼叉,亲自试投,结果用力太猛,船势一侧,扑通一声,竟跌落水中。
众人忙把武宗从水里救出,武宗受点惊吓,倒也不以为意。回到张阳家,江玉和得知事情原委,隐隐有不祥之感,本欲责怪江彬,但顾虑到他是武宗第一宠臣,便自作罢。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武宗在通州处死朱宸濠,挫骨扬灰,宁王之乱从此结束。但自清江浦落水以后,武宗原本健壮的身体却江河日下,御医百般诊断,怎也不得头绪。待到凯旋还京,在南郊祭祀天地时,武宗竟口吐鲜血,从此一病不起。
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崩于豹房。
武宗死后,江玉和动身返回南京,途经清江浦之时,他突然想起那日落水之事。于是他悄悄到积水池查看。只见那池,四周层山百叠,古木千章,环抱一沼。在文人雅士眼中自然是洞壑清幽,别具雅致,但在江玉和等术士眼中,这却是个极阴之地!
江玉和定定地望着池中各色鱼类,突然明白那卦中含义:鱼生于水,乃为阴类,是下民百姓之象,即“下人象”也;鱼有鳞甲,乃是兵甲之征,即“兵之应”也;而武宗捕鱼,事起江彬、张阳等奸佞小人,即“邪人进,贤者疏”也。
武宗驾崩,源于一条白鱼,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逃过那句谶语。
江玉和又走访积水池附近人家,有人说起武宗南下平叛,其属下有一宦官名曰吴经,因武宗喜好女色,便在扬州城内抢夺黄花闺女,用于进贡。清江浦有一女子,正在扬州城内亲戚家小住,被吴经强抢了去,受武宗侮辱。后此女回到家中,无颜存世,便投积水池而死,至今未见尸首。
江玉和这下全都明白了,这积水池本就是阴气聚集,那女子定是怨气不散,化作溺鬼,索了武宗的命去。
想起武宗在位多年的作为,江玉和不禁感慨,叹道:“人命可改,天命难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回到孝陵卫,他便上书新皇帝,托辞年事已高,举荐陆子渊接替自己,从此不知去向。
陆子渊想起往事,叹了口气,道:“种因得果,业报轮回。希望我皇懂此道理。”
又说:“我皇登基之时,咱们用五星之术推算,料其有三劫,这次客星出现,恐怕是为第一劫啊。”
“嗯,时间上,看是差不多。”沈炼点头道。
陆子渊站起身来,正色道:“沈千户,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为第三人所知。我命你即刻准备,天明之时,随我去京城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