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朗气清。
十来个宫人分成两列,手捧各色衣物与器皿,从殿外廊前穿过。
他们一边朝正殿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今日天色真不错,眼看着日头就要出来了。”
“有陛下的龙气和太子太傅的仙气镇着,自然是好。”
“太极殿那边方才还派人来说,陛下天还没亮就醒了,如今早已收拾齐整,太子太傅也该起来了。”
“马上马上,这不是正要去喊吗?可不能让太子太傅再赖床不起了。”
“听说,陛下怕弄皱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上,一动不敢动。”
“何止啊,我有个义兄在太极殿当差,说陛下连口茶都不敢喝呢。”
“啊?真的啊?陛下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
“诶!不许胡说!”
正说着话,一行人便推开正殿大门,跨过门槛,来到内殿。
“太子太傅……”
众人才刚唤了一声,便齐齐愣在原地。
宫殿之中,床铺之上,帷帐挽起,赫然空无一人!
一瞬间,宫人们都慌了。
“人呢?太子太傅人呢?”
“快找找,快找找!”
“太子太傅该不会是……逃婚了吧?”
“不许胡说八道!”
宫人们放下手中东西,一拥而上,翻箱倒柜,开始找人。
就在这时,窗前小榻上一个驼绒毯子盖着的小小突起,轻轻扭了两下。
祝青臣掀开毯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和一个宫人对上目光:“你们在干嘛?”
“啊!”宫人惊叫一声,向后弹开。
随后他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在在在……太子太傅在这儿!”
此话一出,一众宫人迅速围上前。
“谢天谢地!太子太傅没逃婚!”
“可吓坏我们了。”
“太子太傅,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床不睡,睡到小榻上来了?”
“我……”祝青臣抱着毯子,坐在小榻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
昨天夜里,李钺过来找他。
他说自己睡不着,李钺便隔着窗子,掩着面,哄他睡觉。
说来也怪,李钺虽然五音不全,但唱起歌来,催人入睡,还是很有一套的。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裹着毯子,在小榻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反正……
祝青臣解释道:“我没有要逃婚,要起来准备了吗?李钺起了吗?快。”
两个宫人将热水巾子奉上来,祝青臣简单擦把脸,又净了口,随后站到立地的铜镜前。
一行人各司其职,当即行动起来。
一个宫人捧着冰糖燕窝粥,一勺一勺,送到祝青臣嘴边。
一个宫人捧着一盘酥肉饼,与前一个交替将食物送到祝青臣面前。
两个宫人拿着梳子,轻轻梳理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四个宫人从衣桁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喜服,齐齐捧着。
祝青臣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来不及了吗?快快快!梳头发可以用力点,我不怕疼!”
话音刚落,祝青臣便往后一仰,捂住脑袋:“啊……真有点疼……”
他眼泪汪汪,宫人见状,赶忙用手帕按在他的眼下:“太子太傅,大好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
“我知道。”祝青臣咬牙坚持, “梳,我忍得住。”
“太子太傅不必着急,还有时辰。”
“那你们不早说!”
“太子太傅也没问啊。”
“我看你们这么着急,我还以为……呜呜……”
“不能哭!不能哭!”
“我知道,我只是在干嚎。”
半个时辰的手忙脚乱后,祝青臣头戴白玉冠,脚蹬青云靴,身着正红喜服,金银挂满头,珠玉缠满身,喜气洋洋地站在铜镜前。
他叉着腰,左右扭扭身子,新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喜服是李钺一手操办的,他只试穿过几次,看看合不合身,他试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珠玉宝石。
想来是李钺故意不让他知道。
宫人们簇拥在他身边,替他整理衣摆。
“太子太傅有所不知,这些宝石,是陛下从草原上抢回来……啊,不,带回来的战利品。”
祝青臣眉眼弯弯:“那我就是陛下的战利品了?”
“哪儿呢?陛下是太子太傅的。”
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通报:“太子太傅……”
“李钺来接我了?”祝青臣眼睛一亮,提起衣摆就要往外走。
“不是……”
宫人话音未落,几个老人家便迎上前来。
“是你爷爷来了!”
“吉时还没到,别着急。”
“衣裳换上了?爷爷看看,不错不错,等会儿日头出来了,都没人敢看你。”
“真的吗?”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 “我有这么好看吗?”
“这满身的宝石,日光一照,不晃眼睛啊?谁敢看你?”
祝青臣哽住,扭头就往殿里走。
生气了!
“诶诶诶,祝青青。”
一行人连忙追上去。
“今日可不能生气啊,快笑笑。”
祝青臣提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小榻上,给自己捶捶腿。
典礼还没开始,他就有点累了。
宫人们围上前,帮他整理衣摆,捶捶腰背。
老人家们也围上前,最后跟他讲一遍规矩。
“祝青青,今日可不许闹小脾气,脾气留到洞房里,朝陛下耍去。”
“知道了。”祝青臣点点头, “您老都说了三百遍了。”
“还有,千万不能说坏话,什么累了,倦了,糟糕了,不好了,全都不能说,神仙都在天上听着呢。”
“您老说了五百遍。”祝青臣伸出手, “我根本没说,是您老自己每次都要说一遍那些不好的词。”
“诶?”老人家们急得要上手,直接捂住他的嘴。
“我们老骨头说一说没妨碍,你可不能说。”
“知道了。”
规矩繁琐,老人家们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叮嘱。
“大婚这几日不能吃生冷辛辣的东西,你和陛下都不能吃,记得了?”
“记得了,记得了。”
“你坐好,看看你身上的宝石是不是双数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来来来,来个年轻过来的数数。”
“应该是吧,李钺知道的。”
“等会儿陛下过来接你,你俩赶着祭天,跟着他去也就罢了。不过,等到了晚上,你可得好好摆出书香门第的款儿来,让他作两首诗……不,十首,作得满意才能让他进门。”
“这个……”祝青臣小声问, “我是书香门第,李钺还是土匪世家呢。万一我非要他作诗,他让我舞刀弄枪,那怎么办?我们俩可都是男的,他也可以刁难我。”
老人家们一拍胸膛,斩钉截铁:“他舍不得!”
“让陛下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他带走的。”
“好!”祝青臣握着拳头,目光坚定, “让李钺知道,我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他……”
话还没完,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周皇帝,求见君后!”
是李钺亲自喊的。
老人家们眼前一晃,一个正红的身影如火焰一般, “唰”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看都看不清。
“君后在此!”
殿里殿外,阶上阶下。
祝青臣提着衣摆,跑下石阶。
李钺站在阶下,也两三步迎上前去。
不过片刻,他们就抱在了一起。
老人家们追到门外,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这也太快了吧?
紧跟着,他们又想起规矩,赶忙调整表情,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好好好!容易点也好!
陛下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不要让他再等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凑在一起,小声耳语两句。
李钺问:“昨夜后来可睡着了?”
祝青臣点点头:“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
祝青臣摸摸他的腰带:“你怎么没有戴宝石?”
李钺低声道:“朕征战十年,才得了这么点宝石,攒着给你做聘礼的。”
“给你。”祝青臣说着,就要从腰上摘下两颗宝石。
李钺按住他的手:“都是有定数的,你戴着就当是我戴着了。”
“那好吧。”
两个人牵住对方的手,并肩走下石阶。
昭阳殿前,车队马队已经在等着了。
李钺本是草莽出身,亲自带兵,亲自征战。
如今大婚,放眼望去,殿前队伍,竟有一多半都是军队。
宫中禁军,宫外军营,皆整齐列队,肃穆庄严。
祝青臣与李钺牵着手,从他们面前经过,来到天子车驾前。
李钺扶着祝青臣的手,先送他上去,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摆,才登上车。
九尊犀角军号,九声号角,昭告天下。
军士齐齐举起手中武器:“陛下君后起驾!”
震天动地!
*
长街两边,占满前来观礼的凤翔百姓。
长街之上,游龙一般的队伍盘亘环绕。
十六匹战马拉车,祝青臣与李钺乘着天子车驾,头顶金铜华盖,行过长街。
李钺目视前方,祝青臣则好奇地环顾四周,朝百姓们挥挥手,和他们打招呼。
车驾之中,衣袖之下,两个人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不曾放松。
百姓窃窃私语:“陛下怎么站到左边去了?咱们大周不是以右为尊吗?”
“这你都不懂?陛下也怕君后呗。”
不管了,这些都不重要。
下一刻,站在街边的百姓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花花瓣,抛洒空中。
“陛下万福!君后万福!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又下一刻,无数个百姓扬起手,抛洒花瓣。
“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祝青臣惊喜地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
难为他们,竟然能在年节的凤翔城外找到鲜花。
祝青臣将落在自己与李钺身上的花瓣拣起,拢在手心里。
拣得差不多了,他便将手放在面前,轻轻一吹。
花瓣飘洒,飘回百姓之中。
车驾行过的街道,留下一地花瓣,风吹过,扬了满天。
百姓盛情,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们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所幸没误了吉时。
两人一步一步,相携登上祭天台。
青天苍苍,白雪莽莽。
烈日昭昭,劲风猎猎。
大周开国皇帝与明德君后,高举酒樽,并肩而立。
前两樽酒——
祭天祭地,祭山祭水。
祭祖宗,敬百姓。
第三樽——
两人举起手,与对方的手臂缠绕。
交杯饮尽。
天地为证,日月为誓。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祭完天地,就已经是正午了。
回宫路上,百姓们争相追逐,被围堵着,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回到宫里,两个人吃了点东西,歇一会儿。
一转眼,又要去赴宴会。
文武百官,营中军士,凤翔百姓,皆来赴宴。
从大殿往外,搭起布棚,绵延百里,宫灯如昼,气势恢宏。
祝青臣与李钺端坐在大殿正中,接受百官朝拜,百姓恭贺。
月上中天之时,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两人一再推辞,但还是不断地有官员百姓上前敬酒。
刚把老人家们打发走,祝青臣扭过头,低下头,悄悄掀开李钺的衣袖,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李钺当即会意,反手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走。”
两人站起身来,猫着腰,刚准备离开。
忽然,眼尖的卫平瞧见了,大喊一声:“陛下和君后要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唰”的一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扭头看向殿上。
祝青臣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回头解释,一阵天旋地转,他双脚离地,直接被李钺抱了起来。
“陛下扛着君后跑了!”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我还没敬酒呢!陛下,君后,等等我!”
李钺稳稳抱着祝青臣,祝青臣紧紧抱着李钺的脖子。
两个人往前飞奔。
“李钺,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好。”
飞扬的衣角,掠过明亮的宫灯,掠过浓黑的夜色,越过绵延的宫墙,掠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呼喊声。
往前飞奔。
*
“哐当”一声,李钺用脚一踢,将殿门关上。
一瞬间,宴会热闹的说笑声与乐舞声,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
宫人们都出去凑热闹了,殿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钺抱着祝青臣,来到铺满红绸的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像放下什么稀世珍宝。
殿中点着两只大红烛,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帐上。
李钺握着祝青臣的手,问:“祝卿卿,祖宗祭了,天地拜了,交杯酒白日里也喝了,方才他们起哄,又喝了一遍,还有什么规矩没做完的?我与你一起做了。”
“还有。”祝青臣认真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
“洞房。”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李钺不自觉身形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偏过头,别开目光。
祝青臣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画册:“当当——”
李钺凝眸,深色疑惑:“祝卿卿,这是?”
“白日里的流程,我们都一起排演过,只有晚上洞房没排过,所以我特意找太医院要了这个。”祝青臣打开画册, “章老太医说了,只要按照画册上画的来做就好了,我们一起试试……”
他皱着小脸,把画册拿近一些:“这屋子里太暗了,看不清。走,我们去蜡烛那边看……”
祝青臣拉住李钺的衣袖,刚准备站起身,被李钺轻轻一拽,又坐回床上。
“李钺?”祝青臣疑惑, “你害怕啊?别害怕,我也没学过……”
李钺伸出手,把他那个还没巴掌大的小小画册拿走,顺便踢了踢床下木箱,把自己装在箱子里的十来本大,大,大画册往里边藏了藏,随后俯身靠近。
他忽然压下来,祝青臣整个人倒在榻上,抬头看着他。
李钺低下头,像狼一样,用鼻尖和唇角蹭蹭他的脸颊。
“祝卿卿,我会,我学会了。”
“我都没看清,你才看了一眼就学会了?”祝青臣震惊, “从前一起念书,都没见你学这么快。”
李钺笑出声:“对啊,我看一眼就会了。别动,我试试。”
祝青臣对上他似乎是跳着火光的双眼,没由来地,忽然有些害怕。
他从榻上爬起来,转身想跑,却被李钺压住衣摆,直接抱了回来。
像狼捕获猎物一样,李钺俯身压下去,隔着衣裳,胸膛贴着祝青臣的腰背,将他整个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
李钺低下头,肆意亲吻祝青臣的鬓角,脸颊,双唇与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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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狼一样,一样弄臣臣一脸口水!(指指点点)
洞房这章是写不完了,下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