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宫墙外,梆子刚响过三声。
祝青臣抱着枕头,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又拽过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
他一个人睡觉,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不要吵了。
李钺则一身单衣,端坐在寝殿正中,手里卷着太医院进献的图册,微微倾身,靠近烛火。
直到现在,李钺才明白,为什么操持婚事的几位老人家,非要让他与祝卿卿分房住。
若是和祝卿卿住在一起,他一拿起图册就会被发现,哪里还有机会学?
难怪那几位老人家下午教他规矩的时候,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祖宗果然有智慧,定下的规矩果然有道理。
李钺收回思绪,放下图册,又换了一本名叫《男皇后》的话本,熟练地翻到大婚那几章。
这话本到他手里,还不到一晚上,书上就全是整整齐齐的朱砂批注,书页被他翻来翻去,还有些卷边。
其实李钺紧张的,不只是洞房,还有婚事,他与祝卿卿的整场婚事。
他担心成亲礼服赶制不出来,担心宫人礼官临时掉链子,担心老人家们年纪大了,忘了什么要紧事情,临时想起来就来不及了。
他担心那日天色不好,天降大雨,把祝卿卿淋湿。
却又担心那日天色太好,艳阳高照,把祝卿卿晒化。
担心风太大,把祝卿卿吹跑;担心天太闷,把祝卿卿憋坏。
担心自己太过担心,在祝卿卿面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不了祝卿卿最圆满的大婚典礼。
洞房里出了错,他还有机会弥补。
可要是大婚典礼上出了错,他该怎么补救?
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李钺从现在就开始紧张,紧张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场景。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心里默念批注,在脑子里把大婚流程过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烛光猛地跳了一下,随后熄灭。
李钺这才发现,一支蜡烛已经燃尽。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光,不舍地合上书册,将铺陈满地的字纸收进箱子里。
他将箱子推进床底,随后和衣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枕着手,抬头望着帐子顶。
没有祝卿卿的床铺,显得太过空旷,也太过寒冷。
要是祝卿卿在这里,肯定早就跟取暖的小猫一样贴上来了,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裳,一整只挂在他身上。
李钺转过头,随手从床铺里面拽过一张毯子,盖在身上。
忽然,李钺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下一刻,他抓起驼绒毯子,贴在面前仔细闻了闻。
是祝卿卿的味道。
祝卿卿最爱吃糖蒸酥酪,绿豆糕,牛乳糕,所以他留下的气味也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
李钺铺开毯子,想要将自己整个儿盖住,可这个毯子是祝青臣围在身上的,本来就不大,根本就盖不住他。
李钺干脆翻了个身,翻到原先祝青臣睡的地方,掀开祝青臣盖过的厚重被子,直接躺了进去。
像世间第一匹被小猫驯化的头狼,蜷缩起高大的身子,把自己埋进满是香甜气味的小猫窝里。
他收起锋利的爪子,用厚实的肉垫拍拍小猫留下的柔软被褥,收起尖利的獠牙,用自己嗅觉灵敏的鼻尖磨蹭被褥,闻闻上面残留的气味。
心满意足。
香甜的气味萦绕鼻尖,野狼的嘴角浮现出小狗一般满足的笑容。
李野狼躺在窝里,做了个大大的美梦——
它梦见,自己在河边梳理皮毛,整理仪容,把自己收拾得威风凛凛。
它在草原上穿梭,寻找开得最漂亮,最鲜艳的野花,用爪子折下来,用狼嘴叼着,去找它的祝小猫结婚。
就在它即将找到自己的小猫的时候。
“轰隆”一声,草原上一道惊雷划过。
天降大雨!
把它和祝小猫都淋湿了!
小猫打着寒战,头狼把它压在肚皮底下,试图帮它擦干净。
可是狼的皮毛实在是太粗糙了,比刺猬还扎,比豪猪还硬。
祝小猫大骂一声:“李钺,你弄疼我了!我不跟你成亲了!”
然后小猫一爪子把它踹开,甩着尾巴,灵活地逃走了。
大狼也甩着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撒开四条腿,在后面狂追。
可不知怎么的,它就是追不上小猫。
—— “祝卿卿……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回来……”
“陛下,陛下,您起了吗?今日要早朝。”
“祝卿卿,我错了……”
李钺自梦中惊醒,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抹了把脸,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祝卿卿的被褥还是太厚了,他盖着根本就受不了。
李钺转过头,只见窗外天光微明。
宫人又喊了一声:“陛下……”
“知道了。”李钺平复心绪,应了一声, “朕起来了……”
等一下!李钺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
他和祝卿卿成亲之前不能见面,那上早朝怎么办?
他的龙椅和祝卿卿的位置离得可不算远,一扭头就能看见。
李钺猛地抬起头:“来人!”
*
大周朝廷,每逢初一十五是文武百官的大朝会,每隔三日则是近臣的小朝会。
夏日卯正上朝,冬日天寒地冻,可以酌情推迟一些。
宣政殿旁边的偏殿,炉火烧得正旺。
刚到的朝臣一面快步走进殿中,一面摘下头顶毡帽,换上官帽。
先到的同僚们正围在炉边烤火,见有人进来,连声道:“快关门,快关门,风进来了。”
“知道了。”
“这鬼天气,好好的又刮起风来。”
“再坚持坚持,等太子太傅与陛下大婚,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陛下肯定会让我们休沐,至少三日。”
“三日怎么够?陛下可是习武之人,凭陛下的本事,再加上陛下对太子太傅的看重,我觉得至少这个数。”
“十日啊?你也太敢想了,陛下倒是愿意,太子太傅肯定……”
正说着话,偏殿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众朝臣连忙转过头,大声嚷道:“关门!关门!”
下一刻,众人都愣住了。
“不是……太子太傅,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你病了?陛下没让太医给你看看吗?”
祝青臣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又按了按脑袋上的毛绒帽子,最后捏了捏盖在脸上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他低着头:“老人家们不让我和陛下见面,说是禁忌,见面就会婚事不顺,但是又要上朝,只好这样了。”
在众臣震惊的目光中,祝青臣像一个小雪球,跨过门槛,慢吞吞地走上前,打了沈竹一下。
“就怪你!找他们告状!”
沈竹捂着手臂:“对不住。”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转回头,问同僚们:“看不见我的脸吧?”
同僚们连连摇头:“看不见,看不见。”
“那就好。”
正巧这时,陛下身边的宫人过来通传:“各位大人,陛下到了。”
“有劳,我们马上过去。”祝青臣回过头,对同僚们说, “帮忙挡着我点。”
“好好好。”
同僚们迅速围上前,将祝青臣簇拥在中间,一行人朝正殿走去。
“宣诸位大人进殿!”
祝青臣脱下鹤氅与帽子,但仍旧戴着面纱。
他低着头,走在沈竹身后,登上石阶,在位置上站定。
唯恐犯了禁忌,全程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卿卿”。
祝青臣愈发低下头,不敢看他。
李钺不肯作罢,又唤了一声:“卿卿?”
祝青臣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往外挪了一步,闷闷地应了一声:“陛下。”
李钺问:“你可是病了?”
“我……多谢陛下挂怀,臣没事。”
“那怎么戴着面纱?朕看不见你的脸。”
“我……”
就是要他看不见才戴的!他要是能看见,那不是白戴了吗?
李钺道:“抬头。”
祝青臣严词拒绝:“不可。”
李钺又道:“抬头。”
“不可!”祝青臣义正词严, “陛下万万不可为臣的美色所迷……”
李钺拖着长音,最后说了一遍:“抬头——”
“李钺,是你让我抬头的,要是犯了禁忌,你可不许后悔……”
祝青臣紧紧闭着眼睛,抬起头:“看吧,看吧。”
下一刻,他听见李钺低低的笑声。
紧跟着,他身边的同僚们也没忍住笑出声,笑得咳嗽起来。
祝青臣感觉不太对劲,将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朝外看去。
只见龙椅御座之前,垂落重重帷帐。
李钺坐在里面,只隐约看得见他高大的身形,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他……他他他……
他真聪明啊!
李钺最后笑了一声:“这样就不算犯禁忌了,上来坐罢。”
“好耶。”祝青臣一把拽下面纱,提起衣摆,欢天喜地地跑上玉阶, “来了。”
两人分别在帷帐后坐定,宫人喊了一声“上朝”,朝会开始。
在朝臣们依次回禀政务的声音中,祝青臣与李钺一边听着,一边悄悄扭过头,偷看对方。
在第五次偷看的时候,两个人对上视线,被对方抓包。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摸着鼻尖,转回头去。
假装无事发生。
*
一日,两日,三日。
五日,十日,一月。
祝青臣趴在窗前,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自己与李钺分开的日子。
李钺坐在寝殿中,在研读的话本上画正字,用来记录时日。
和对方分开之后,他们计算时日的法子就变了。
分开的第一日,上朝。
分开的第三日,试穿婚服,让针工局拿回去改。
分开的第十五日,第三次聆听长辈教导……
光阴如同流水一般,哗哗淌过。
不知不觉间,婚期临近。
祝青臣与李钺的婚期就在正月初一。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挤在一起,翻遍历书。
暮冬时节,白雪皑皑,死气沉沉,李钺不满意。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但日子不够特殊,李钺不满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情人相会,但李钺觉得太迟,他想跟祝卿卿以夫夫的身份过年,十年足矣,他不想再等一年,把未尽的等待再延续一年。
最后李钺亲自拍板,选定了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凤翔民间有正月初一不成亲的说法,说是日子太大,恐怕新人年纪轻,压不住。
但李钺是真龙天子,祝青臣是太子太傅,他们可不是寻常新人。
他们压得住!
正月初一就要大婚,因此,除夕这晚,祝青臣也没和宫人们一起守岁,早早地就洗漱好,爬上床去睡觉。
守夜的宫人在外殿烤火,小声交谈。
“太子太傅明日要穿的喜服拿去熨了,拿回来没?快挂起来。”
“那两个琉璃盘子是绿色的,不好看,快拿去换红色的。”
“嘘——小声点,太子太傅睡了么?别吵醒他。”
—— “还没呢。”
内殿里,祝青臣枕着手,侧躺在床上,在心里应了一声。
明日大婚,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相反的,他还希望外边的宫人多说说话,陪他解解闷呢。
但宫人们不遂他愿,说话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层,最后消失不见。
祝青臣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他翻了个身,抱住李钺留下的枕头,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
他很想睡觉,自己也告诉自己,该是时候睡觉了。
可他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再次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抓乱自己的头发。
烦死了!根本睡不着!
他掀开帐子,赤着脚下了榻,从案上拿起茶壶,倒了杯冷茶,刚准备仰起头灌下去,窗外忽然传来两声“笃笃”声。
祝青臣只当是树枝或飞鸟撞在窗棱上,没放在心上。
茶水还没沾唇,又是“笃笃”两声。
祝青臣皱起眉头,握紧手里茶杯,试探着喊了一声:“谁?”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他马上把茶杯砸过去,然后喊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祝卿卿,是我。”
祝青臣放下茶杯,爬上小榻,扑到窗前:“李钺?”
祝青臣下意识想推开窗扇,窗外的李钺按住,才让他反应过来。
他们还没成亲呢,还不能见面。
祝青臣认真道:“你先别走。隔着窗子说话,不算见面。”
李钺却道:“不许喝冷茶,你渴了让他们送热茶进来。”
“知道了。”祝青臣疑惑问,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看不见。”
李钺伸出手,在窗扇上戳了戳。
轮廓隐约,是看得见的。
祝青臣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对上他的手,与他的手贴在一起。
李钺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倏地收回手:“只能说话,不能摸手。”
他欲盖弥彰,试图转移话头:“祝卿卿,你怎么还不睡?”
“噢——”祝青臣拖着长音,反问他, “你怎么也没睡啊?还跑过来打扰我。”
“没打扰你。”
李钺一个人躺在寝殿里,一闭上眼睛,就是明日大婚的场景,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他实在是受不了,便想着出来走走,散散步。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困了。
结果……
他随便挑了个方向,循着本能朝前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昭阳殿的窗户外,看见祝青臣要喝冷茶了。
冷茶怎么能喝?喝了要着凉的。
于是李钺顾不得许多,赶忙敲窗户打断。
祝青臣趴在窗台上,笑着道:“李钺,我睡不着,是因为我紧张。明日大婚,我很紧张。”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因为在乎,才会紧张。
因为很喜欢对方,才会担心和对方的婚事是否圆满。
这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祝青臣轻声问:“你呢?”
李钺顿了顿:“我也是。”
“李钺!”祝青臣喊了一声,再次伸出手,按在窗扇上。
李钺赶忙按住窗扇:“不可以,祝卿卿,都坚持这么久了,不能功亏一篑,我这就走了,你不许开窗子。”
祝青臣却一再坚持:“没关系的,相信我,我有办法。听我的,你松开手,后退几步。”
“不可以……”
“听我的嘛,不会见面的,真的。”
李钺始终拗不过祝青臣,迟疑着收回手,后退半步。
“听我的指挥——”祝青臣道, “三……二……一……”
“闭眼睛!捂住脸!”
“哗啦”一声,两面窗扇被祝青臣从里面推开。
祝青臣与李钺同时闭上双眼,捂住脸颊,不敢去看对方。
只要不看见对方,就不算见面。
除夕之夜,没有月亮。
但夜色浓重,星子熠熠。
夜色盛着星光,流转在两人之间,似水温柔。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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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洞房啦!洞房完就结束了,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在评论区告诉胖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