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的手,是典型的文人手,白皙修长,带着一点儿写字作画磨出来的薄茧。
和李钺常年习武的手比起来,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还带着书墨香气,那么点薄茧也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这只手就贴在李钺的下颌上,温和轻柔,如同羽毛一般。
李钺紧紧握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像大猫一样眯着眼睛,在祝青臣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尽管这样做肯定很舒服。
祝青臣扶着他的脸,蹙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
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
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眼前的李钺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太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李钺克制着、克制着,就连祝青臣也察觉到了他的紧绷。
倚靠的胸膛肌肉硬邦邦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破土而出。
祝青臣搓搓李钺的下巴,提前说明:“李钺,你不许再抱我了。”
李钺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似的呼噜声:“为什么?不许我抱,那你要谁抱?”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照着他的胸膛,给了他一下。
拳头碰到他的瞬间,李钺周身气焰消失,故意压低的声音也恢复正常。
祝青臣坐直起来,正色道:“你还好意思问,我都说我喘不上气、没办法呼吸了,你还使劲抱,直接把我抱晕了。”
李钺不可置信,连眼睛都睁大了:“祝卿卿,是我……”
他不确定地问:“是我把你抱晕的?”
“那不然嘞?”祝青臣理直气壮,“就是你把我抱晕的。”
“是这样?”李钺脸色变了几变,“是这样!祝卿卿,你没事,你没病?”
“你才有病!”
李钺欣喜若狂,伸手去抱祝青臣。
祝青臣叉起腰,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手甩开。
“都说了不可以抱了。等等没说两句话,又被你抱晕了。”
“轻轻地,我轻轻地抱。”
李钺哄着他,两只手臂穿过祝青臣的手,环住他的腰,轻之又轻地把他揽进怀里。
李钺问:“祝卿卿,够轻了吗?”
“差不多。”祝青臣窝在他怀里,“就是你的胸膛太硬了,容易撞晕。”
李钺清了清嗓子,原本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
这下祝青臣满意了。
床上是满满当当的枕头被褥,身下也是软乎乎的“李钺垫子”,舒服得他想再睡一会儿。
李钺看见他闭上眼睛,迅速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祝卿卿,先把药喝了。”
祝青臣扭过头:“不喝。”
“就喝一口。发汗的药,对身体好。”李钺道,“你从山上跑下来肯定吹风受凉了,喝点药捂一捂比较好。我让他们准备了蜜饯,就喝一口,喝了马上吃蜜饯。”
祝青臣直接把脸埋在他怀里,摇着脑袋,拖着长音:“不——喝——”
李钺僵住,原本放松的身形再次紧绷起来。
祝青臣抬起头,试图转移话题:“李钺,我没事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说完秘密你就喝药。”
“这个秘密就和喝药有关。”
“是吗?”
“对呀。”
祝青臣朝他招招手,李钺乖顺地低下头,附耳过去。
祝青臣拢着双手,贴在他耳边,放轻声音,故弄玄虚道:“我在山上遇见神仙了!”
祝青臣说话时带起的呼吸,扫过李钺的耳朵,带起一片痒意。
李钺没忍住偏了偏头,轻笑一声,躲到一边。
“还没说完呢。”祝青臣捧着他的脸,把他抓回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李钺摸摸他的脑袋,“我们祝卿卿是很厉害的小神仙,提着小花篮,下凡布施,途经凤翔城,忽然想起凤翔城里还有一个李钺,所以特意下来看看李钺。”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眼带笑意,只是不自觉闪避,不愿对上祝青臣的视线:“祝卿卿,这次多待几日,好不好?我很想你。”
祝青臣断然拒绝:“不好!”
李钺变了脸色,眸光一沉,唇角却仍旧是勾起来的,故作豁达道:“天上催你回去?一日都不能留?”
“我不是神仙,天上也没收我。”祝青臣蹙着眉头,反问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用拇指按住李钺的唇角:“你不许笑了,认真听我说。”
“嗯。”李钺仍是笑着,“我听着呢。”
于是祝青臣掰着手指头,从头开始说起。
“不是马上就快过年了嘛?你又在外面打仗,赶不回来,我就想上山,给你求一个平安符。”
“结果刚走到半山腰,就开始下雪。我带着人往回赶,脚下一滑,就滚到了山上那个破道观里。”
“你还记得那个道观吧?我们小时候把道观当成鬼屋,打赌谁敢一个人进去。你本来想带我进去,结果我刚到门口,就抱着柱子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进去,你还被你爷爷揍了一顿。”
直到此时,李钺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他同样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记得。”
祝青臣继续道:“雪一直没停,我不敢下山,就一直待在道观里。”
“然后——李钺,注意听——”
“昨夜里,我和前几日一样,躲在神像后面睡觉的时候,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李钺抱着他的腰,坐直一些,神色愈发凝重。
清风和桃花。
海上仙人洞府和清香仙果。
想要收他为徒的南极仙翁和他的弟子。
祝青臣把梦境全部,和盘托出。
他和李钺之间,本就没有秘密。
“最后——”祝青臣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南极仙翁很生气,说我满脑子都是李钺,不能成仙,就一掌把我拍醒了。”
李钺却不在乎这些,只听见他被仙翁打了,连忙扒拉他的衣裳:“你可有受伤?怎么不早说?仙人一掌,你怎么受得了?”
“我没事。”祝青臣按住他的手,“可能是仙翁手下留情,原本就不打算伤我,只是想把我送走,也有可能是我吃了那半颗仙果的缘故。”
李钺抿唇颔首。
也是,他给祝青臣换衣裳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的心口有伤痕或印记。
应当没事。
祝青臣在山上捱了这么久,冰天雪地里滚下山来,大夫也说他暂无大碍。
焉知不是仙果的作用。
“对了!”祝青臣忽然想起什么,“我只吃了半颗仙果,留了半颗,仙翁没有收走,我特意带回来给你吃。”
祝青臣眼睛亮晶晶的:“我换下来的衣裳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我去拿。”李钺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下了榻,从地上捡起祝青臣换下来的衣裳。
没有他的吩咐,宫人们不敢动,所以衣裳还丢在地上。
他拎起衣裳,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从里面掉出来,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朝床榻滚去。
“就是这个!”
祝青臣要下床去捡,被李钺按住:“我来,你在床上待着。”
“好。”祝青臣道,“你洗一洗,赶紧吃掉。我已经吃了,味道还不错。”
李钺捡起果子,用茶壶里的水冲干净,又递到祝青臣面前。
“祝卿卿,你吃。”
祝青臣抬起头:“我已经吃过了。”
“再吃半个。”李钺道,“这东西这么好,你吃一整个,说不定今后就不会病了……”
祝青臣道:“仙翁说,这果子吃半颗延年益寿,吃一颗就原地飞升。”
“仙翁还说,我不适合成仙,可他却没有将剩下半颗果子收走,也是相信我的意思。倘若我全吃了,岂非逆天而行,辜负了他的信任?”
“再说了,我现在吃了,即刻便飞走,到时候你骑千里马都追不上我。”
祝青臣一张嘴,就开始模仿李钺:“‘驾——祝卿卿——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他张开嘴,佯装要咬果子。
李钺忙收回手。
这可不行。
祝卿卿不能飞走。
祝青臣露出一个笑容:“你吃吧,我们一人一半。”
“吃。”李钺直接把果子丢进嘴里,嚼着吃了。
大概是祝青臣揣在怀里放久了,有点干巴,其他都还行。
祝青臣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有没有身轻如燕的感觉?”
李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身强体壮,或许是仙翁把神力收走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
“看吧,我就说。吃半颗还能在人界站稳,吃一颗就直接飞走了。”
“嗯。”
李钺没有让人进来,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内殿,把脏衣裳都拿出去,又哄着祝青臣喝了一口发汗的汤药,给他喂了八颗蜜饯。
就一口汤药,倒要整整八颗蜜饯来配它。
祝青臣腮帮子鼓鼓的,含着蜜饯,懒懒地趴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翻了个身,抬起手,拍拍身边空位:“李钺,快过来。这个床好硬,硌得我肩膀疼。”
“来了。”李钺上前,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枕着自己的手臂,“这样?”
“这样。”祝青臣爬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搂着李钺的腰,把脚搭在李钺身上,脑袋也要枕在他的胸膛上。
李钺提醒他:“不许含着蜜饯睡着,要睡了喊我,把蜜饯吐掉,还要漱口。”
“知道了。”祝青臣抱着他,“我根本就没睡着。”
帷帐垂落,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对方。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只有炭盆里燃烧的上好银炭,偶尔发出“哔啵”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李钺。”
李钺也应了一声:“嗯。”
祝青臣问:“你从庆州赶回来,肯定又跑瘫了好几匹马吧?”
李钺皱起眉头,低下头,认真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浑然不觉,继续问:“庆州战事如何了?王鼎那边怎么样?他还在负隅顽抗?”
“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能陪我过年吗?还是马上就要走?”
“实在不行,我陪你上战场好了,反正我现在吃了仙果,身体倍棒。”
“在战场上,你也要多多保重。这次见你,我感觉你变了好多,晒得黑黑的,整个人好像大了一圈,一拳就能把我打死……”
李钺沉默着,久久不语。
祝青臣没听见他说话,有些疑惑:“干嘛?生气了?就因为我说你长大了?可是你本来就大了很多啊,我又没乱说。”
李钺垂了垂眼睛,正色道:“祝卿卿,王鼎死了。”
“死了?!”祝青臣有些惊喜,从李钺怀里爬起来,“他什么时候死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在祝青臣的印象里,这个王鼎,就是常年盘踞在庆州的一个土大王。
王鼎把持着庆州,把持着长江天险,李钺的大军都是北地陆军,不善水战,数次攻打都铩羽而归。
南北两岸战事,已经僵持了半年之久。
现在王鼎死了,那岂不是……
祝青臣从床上爬起来,欢天喜地,高举双手:“真是天降喜事!天助我们也!”
下一刻,李钺道:“祝卿卿,王鼎死了十年了。”
“啊……啊?”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抬起头。
四目相对之间。
祝青臣愣住了,李钺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