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犹如一根弦,瞬间将林春瑶失落的心脏紧吊了起来。
她转过脸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街巷对面来势汹汹的一众人。
今日事做的隐秘非常,又是这样大雪天气,街上连行人都没几个,林娇怎么会恰好出现在此?
她下意识瞟了眼身侧立着的婆子,那妇人早已面如死灰,微张着嘴,惊愕意外更胜于她。
“我还以为是婆子们瞧走了眼,心想这种天儿咱们瑶妹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会在大街上,没想到,竟还真是你啊。”朱帷锦绣的车驾,便在雪影掩映下,也是那样富丽夺目。林氏穿了件大红滚毛披风,头上勒着镶红宝的卧兔儿,探出车窗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近前。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几步开外处,林春瑶抿抿唇,强挤出个笑来走上去见礼,“娇儿姐姐,真是巧。没想到随意出来转转,竟遇着您了,咱们姊妹倆着实有缘。”
林氏歪倚在车窗上头,斜睨着姑娘冻得发白的脸和通红的指头,看这模样,真是在街上等了老久。依着她的性子,方才薛晟没走的时候,就要冲出来给这痴心妄想的贱人没脸。可婆子们都劝,若是当街闹起来,薛晟面上不好看,才升任的高位,多少眼睛盯着,若传了出去,林薛两家名声都要受牵连。
她强忍着满腔怒意,候在角落里等薛晟的车走远才出来,这会儿怒火已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说出的话更没半点客气,“可不是?确是巧了。”她冷笑,“要是我再晚一会子出来,可瞧不见适才瑶妹妹唱的那出好戏了。”
她扬扬下巴,不理会林春瑶的尴尬,对着雁歌令道:“爷今儿有客,你不在爷跟前伺候照应,倒有些闲工夫答对外人,还不走?”
雁歌听了二人几句对话,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见林氏肯递台阶,自然顺坡下驴借口告辞,“适才林姑娘遇急,求到爷跟前,爷听说是奶奶亲眷,便留下小人照应。此刻既是奶奶带着人到了,那小人这便跟爷回话去了。”
还不忘朝林春瑶拱拱手,“林姑娘,这儿有我们奶奶在,您大可安心了,小人告退。”
林春瑶原还准备了打赏的荷包,这会儿当着林氏面前,却不好送出去笼络人,只得再三道了谢,目送雁歌远去。
雁歌一走,林氏再无顾忌,她拍拍窗框,冷着脸道:“上来。”
林春瑶瞧瞧自己带着的零星几个从人,再瞧林氏出行这威风凛凛的做派,知道反抗无用,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只作姊妹情深,含笑谢过后便登上车。
帘子不等放下来,就听车里传来“啪”地一声脆响。
吴婆子惊得瞪大了眼,转脸去瞧林氏带来的那些丫鬟婆子,竟没一个人露出意外神色。
林春瑶再怎么不济,如今也是府上的客,林太太待她都还客气,怎么这林娇……
林春瑶此时手捂着左颊,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神情倨傲的林氏,“娇儿姐姐?”
她从小就生得貌美过人,又有才情,一向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家里风光的时候她不曾受过委屈,就算如今落魄了,他们也要集全家之力,给她最舒适无忧的生活。林太太对她客气慈爱,林家上下都对她赞不绝口。林娇她怎么敢,她怎么敢伸手就打她的脸?
马车辘辘驶动起来,车轮滚过积雪,发出沙沙的碎响。
林春瑶眼底含泪,吞下苦楚,满面无辜地道:“娇儿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瑶儿可以解释——”
林娇冷笑一声,倾身过来,一手揪住她衣裳后领,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误会?是我误会了你买通消息刺探我们夫妻间的事儿,还是误会了你当街勾引我丈夫的意图?”
林春瑶本还在用力挣扎,听见这一句,登时心里一顿,无尽的寒意淹没了她。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先是她隔墙听见下人们议论薛五爷的风采,又提到他如今的权势,接着说及林氏五年无子,薛家着急寻个房里人孕育子息。
然后才有她的心动,渴盼,焦急。几番试探,林太太总不肯给个实在答案,出了院子,又不经意听人说林太太甚至动过念头想把她送给一个老宦官,为林俊博个前程……
她这才等不及了,决定主动出击。
她做的很隐秘,知道她暗里动作的人,只有吴婆子和侍婢小娟,都是她从南边带过来的心腹,不可能走漏风声给林氏知情。
再就是今天跟着的一个小丫头。
——可这丫头才十来岁年纪,怎么就懂得偷听这些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报给林氏?
她想不通,实在不懂为什么会事败。
如今林氏当面揭破了她的心思,她要如何做,才是对自己、对父兄最有利的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短暂的惊疑、困惑、羞耻过后,她立即决定抛却自尊向林氏投诚。
“娇儿姐姐!”咚地一声,柔软的双腿前屈,她跪在了林氏脚下,“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大伯母偶然提了一嘴的玩笑话当了真。”
“可是姐姐,咱们都是林家的闺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咱们原就是一家人。瑶儿不才,愿做姐姐您足下踮脚的石,愿当姐姐榻前叠被铺床的婢。瑶儿这条命早就决心给了家族,给了咱们林宅,给了姐姐您。只要姐姐想要的,瑶儿就是死,也愿为姐姐争取。”
这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分明。林氏如今最短的就是子嗣,她这是表忠心,愿将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都交给林氏养育。过门后不求争宠献媚,只愿跟林氏一条心。
若是亲姊妹说这话,也许林氏还肯信。半路凑上来打秋风的破落户,有什么资格跟她论姊妹一家人?
冷风吹刮着车帘,凉意汹涌地灌进车里。
林春瑶早就冻得半边身子都僵了,林氏又何尝不是周身冷意?
此时顾倾守在小火炉前,正有一搭没一搭跟雀羽说话。
上回跟雀羽借的那本书被薛晟弄破了,她好生过意不去,特地做了对棉抄手送过来,略表歉意。
她模样生得好,逢人又爱笑,平时在下人里头人缘就不错。薛晟身边的几个虽和她照面不多,对她也十分有好感,今儿坐在一块聊了一会儿,发现二人竟还是同乡,不免更觉着投缘。
庑房烧着热茶,两人就围坐在茶炉子边上说笑。担心有人进出不知情,特将那门帘也敞着,薛晟还没走进院子,就远远瞧见亲热说着话的二人。
雀羽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姑娘逗得满面霞飞,白皙的面颊透着嫩粉,随着那笑,肩膀轻颤,带动得头上米珠穿成的流苏阵阵乱摆,耳坠子也随着微晃。
——成何体统。
雀羽才说完,一抬眼就见自家五爷面无表情站在院前。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悚,快速站起身迎上,“爷,您回了?几位大人都到了,此刻在厅里候着。”
薛晟颔首,边解大氅边朝里走。
有人在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氅袍,是对纤细苍白的小手。
他侧过头,冷脸瞟她一眼。
天还没黑,她来得倒早。
顾倾踮脚把氅袍抱在身上,边拍上头的雪沫子,边小声道:“听说爷今儿有客,奶奶叫我来帮帮忙。”
薛晟不置可否,他又不是请客开宴,不过约好谈些公事,探探地方上的情况,用得着内院特地拨人?再说,林娇如何知道他今日有客?平素这些事,他从不与内院交代。
他沉着眉眼不说话,脚步不停,长腿从容地朝里迈。
顾倾停步在阶前,等他走了进去,才转身又回到庑房炉边。
天儿真冷啊。前两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竹雪馆后院的天井里就着沁了冰碴儿的凉水浆洗衣裳,手上冻疮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总没个好的时候。如今这十指已经一年多没做粗重活,可也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大抵是一辈子不会好了。
不过总算熬过了那些苦日子。她发过誓,再也不会重回那样的生活。
她会连带姐姐那一份,舒服高兴的活着,恣意享受地活着。
雀羽端了新茶进去,出来跟顾倾聊刚才没说完的话题,“……别瞧爷这三五年涵养极佳,从前也曾有冒失莽撞的时候。那时候四爷养了只巴儿狗,胆子特别小,爷总说那狗可怜,不叫四爷把他拴着,结果就有一回府里宴客,那巴儿狗跑出来,就闹出了乱子……”
顾倾含笑听着,不时捧上雀羽几句,年轻男孩子最受不得漂亮女孩子的崇拜和夸赞,何况顾倾跟五爷的关系,——这不眼见就是将来的小奶奶?与她说些不相干的趣事,又有什么?
几位大人在厅中交谈了一个多时辰,人出来时,伯府内外都已点了灯。天色混沌昏暗,那鹅毛似的大雪还没停。阶前积了厚厚一层新雪,在屋檐底的风灯映照下,莹莹泛着晶光。
薛晟带着雀羽送客返回来,就见顾倾独自撑伞立在雪里。
他没瞧她,也不吭声。他朝屋里走,她就悄声收了伞跟在后头。
雀羽斟酌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想了想便没有跟进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