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石的母亲及弟弟离开已经几个小时,苏菲仍没有来他的房间。他越来越烦燥,不懂哪样家事会比他更重要。她请露西将晚餐和药送上来,还有一些想转移他注意力的书籍。不过他没有胃口,也开始觉得头痛。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若石在这密闭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他觉得又干又热,到处都疼,尤其是肩膀。更令他快要发疯的是,他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并为这世界少了他仍运转如常而懊恼,而他却被局限在这张病床上。他不舒服地脱去睡衣,被单拉到腰部,心中的烦闷不断累积。
苏菲在八点左右出现时,若石非但心情不好,更感疲惫不堪,他面朝下趴在床上,虽然这姿势会带来痛楚。
“若石爵士?”她把灯光调亮一点,“你睡着了吗?我来替你换绷带。”
“我没睡着,”他抱怨道。“我觉得很热,肩膀很痛,我也讨厌一直待在床一。”
她倾身感觉他额头的温度。“你还在发烧,来,我扶你转过来。你这样躺,难怪肩膀会痛。”她纤长却有力的手臂协助他抬起身体,若石发出不满的声音,重重翻身躺下,被单滑到他的腰下。苏菲一手扶着他的颈后,一手将怀子挪到他嘴前,他大口吞下冰凉又甘甜的麦茶。她清新的气味似乎驱散了房内的污浊空气。
“谁把窗子关上的?”她问。
“我母亲,她说户外的空气对发烧的人不好。”
“我不觉得夜间的空气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她起身开窗,让新鲜空气进入。
若石躺回枕头上,很高兴病房窒闷的气氛有所缓解。“你一整天都不在,”他愠怒地说。他把被单拉到胸前,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被单下的自己是赤裸的。“你在忙什么?”
“我们在清洗厨房的火炉和焰管,洗涤衣物并做些缝补工作。下午则和莱莎一起做红醋栗果酱。”
“明天你让莱莎自己弄这些事情,你来陪我。”
“是的,老爷。”苏菲低语,嘲弄他的独裁。“如果你希望我陪你,只要说一声。”
若石在她更换绷带时赌气不说话。但伤口的痛因为看见苏菲平静的面容而趁于缓和,尤其她深色睫毛掩住湛蓝眼眸专注模样。若石记起她的响应之下那些甜美的火焰,让他感到胜利的喜悦。姑且不论她的泪水,她是愿意和自己做爱的。他现在不会逼她,至少在他康复之前不会。但到时候……哦……,到时候……
苏菲系好绷带的末端,将一块布浸到水盆中。“没有化脓的迹象,”她一边拧吧布巾,一边说。“我想伤口已开始愈合,或许热度也很快会退,你就会舒服许多。”
冰凉的布巾擦拭他烫的脸颊和额头。窗外拂入的微风吹过微湿的皮肤。令他愉悦的颤抖一下。“你会冷吗?”苏菲温柔地问。
若石摇头,合上眼睛。“不,”他轻语。“别停,感觉很舒服。”
苏菲再次弄湿布巾。凉意滑过颈部和胸口,他缓缓地吐口气。好久没有人如此照料他了。怀着愈加浓厚的感激,他听着苏菲用轻快的音调哼着一首曲子。“你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吗?”他懒洋洋地询问。
“知道一些。”
“唱给我听。”
“我不太会唱歌,”她就。“如果你想听峥稍微好一点的歌喉,一定会很失望。”
他捉住胸膛上的纤细手指。“你永远不会令我失望。”
苏菲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在他的手中一动不动。最后她开始轻哼旋律优美而带有镇静效果的歌曲。
当我寻得喜爱与喜悦
无论日夜都衷心欢迎他的到来
钟声回荡鼓声敲响
用上万个欣喜欢迎喜爱的到来
苏菲的歌声沉静下来之后,若石睁开眼睛,看她脸上挂着一抹苦笑,彷佛忆起心碎的过往。胸中充盈的嫉妒和忧虑,令他想要让她脱离悲伤回忆。“你说得对,”他说。“你的歌喉的确不怎么样。”她皱起眉露出恐吓的表情,她微微一笑。
“但是我非常喜欢。”他赶紧补上一句。
苏菲把湿布放在他额上。“现在换你提供娱乐,”她淘气地说。“你随时可以开始。”
“我不会唱歌。”
“喔,好吧。像你这样的嗓音,我并不期待你会唱歌。”
“我的声音有什么不对?”
“太沙哑了,没有人会期待你的歌声像柔和的男中音。”见他发出咕哝抱怨,她轻轻一笑。她将手臂伸到他的颈后,把一杯麦茶放在他嘴边。“来,多喝点。”
他露出怪表情喝下这种常给病人喝的茶。“我已经好久没喝过麦茶。”他说。
“莱莎说你从来不曾生病,”苏菲把杯子放在一旁。“实际上,大多数的警探都很讶异你受了伤。他们似乎认为区区子弹应该会像雨滴一样从你身上弹开。”
若石懊恼地一笑。“我从来没说自己是超级人类。”
“不管怎样,他们都觉得你应该是。”她专注地看着他。“认为你早已超越人类的需求与弱点,而且刀枪不入。”
他们保持不动,目光胶着,若石突然理解她拐弯抹角所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最后他说。“我有需求,也有弱点。”
苏菲垂下目光,看向床单,温柔地抚平床单上的绉褶。“但你并不向它们屈服。”
他捉住她的手指,拇指抚过她指甲的表面。“你想要知道些什么,苏菲?”
她扬起眼睫。“你的妻子去世后,你为什么不再结婚?她去世已经很久,而你相对上还算年轻。”
“相对上?”他皱眉重复。
她微微一笑。“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可选择的对象,却被称和鲍尔街的修士。”
“我不想再婚,我一个人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很爱自己的妻子吗?”她问。
“依琳很讨人喜欢。”若石开始回想妻子的模样,她精致而苍白的面容,如丝般柔软的金发。但感觉上那彷佛已是前世的事。他惊讶地发现他心目中的依琳已经不再真实。“她很高贵……聪慧……非常善良。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他的唇角挂上回忆的微笑。“依琳讨厌听人咒骂,她很努力纠正我这个习惯。”
“她一定是一位很特别的女性。”
“是的。”他同意。“但是依琳的身体不好——非常地不好。事实上,她的家人完全不希望她结婚。”
“完全不希望?为什么?”
“依琳很容易生病。有个秋天午后,我驾车载她去公园吹吹风,她就感冒了,必须卧床一个星期。她的体质很差。她的父母担心结婚会带给她太大的负担,更别提丈夫的需求。他们尤其害怕怀孕会导致她的死亡。”他继续说下去的同时,语气掺入罪恶感。“我努力让他们相信我会保护依琳,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苏菲翻转若石额上的布时,他并没有看她。“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了四年。我们以为她没有生育能力,因为她未曾怀孕。实际上我为此还很是松了口气。”
“你不希望有个孩子?”
“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依琳健康与安然无恙。但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而且她非常高兴。她说她的感觉非常好,所以我让自己相信她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
若石停下话来,几乎说不下去。提起依一样是那么困难而私密,但他不想对苏菲隐瞒他的任何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她轻声说。
若石感觉脑海中有道锁打开,严格的自我控制似乎瞬间瓦解。他开始说出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一些事——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对她的所隐瞒。
“她一开始阵痛,我就知道情况不对。阵痛耗尽她的每一丝力气,使她太过虚弱而没有任何推挤的力气。分娩持续了二十四小时,到了第二天……老天,那就像一场恶梦。我叫来更多医生,四个医生争论应该如何处理我妻子的情况。她忍受着可怕的剧痛——哀求我帮她。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
他没注意到自己紧握双拳,直到苏菲轻轻抚摸他的手背,缓和紧绷的肌肉和神经。
“医生们唯一同意的是胎儿太大了。我必须做出抉择……我当然要他们保住依琳……但那代表他们必须——”他顿住,呼吸哽咽。他不可能告诉她接下来他做了什么。没有办法形容。“好多血。依琳发出尖叫,并哀求我阻止他们。她想要死,让宝宝有机会活下来,但我不可能让她走。结果两个人都……”若石停下来努力控制紊乱的呼吸。
苏菲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或发出声音。
他认为这些话一定让她感到作呕,他说了太多。她一定吓坏了。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他喃喃说道。“他们两个都因此死去。”原本房间的气氛如此欢乐,现在冰冷得让他直打颤。
他浑身僵硬,恶心,无法动弹。
布块从他的额上移去,苏菲轻抚他的脸。“你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她说。
显然她仍不了解整件事情。若石继续让她知道他是多么自私。“我不应该和依琳结婚。如果我让她独身,她现在仍然活着。”
“你并不能保证这一点,但如果你真的没和她结婚,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就像被包在茧里,与世隔绝,没有实现任何愿望,也不会被人所爱。”苏菲拉上被单住他,并走到橱柜从底层拿出一条毯子。她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坐回床边的椅子上。“你并没有逼迫依琳嫁给你,我相信她了解自己所承担的风险。但这样的风险对依琳来说是值得的,因为你们结婚那段时光,她很快乐,而且拥有爱情。她过着她想要的生活,她肯定不会希望你为此自责。”
“她会不会责怪我并没有差别,”他粗哑地说。“我知道错在哪里——完全是我的错。”
“你当然会这样想,”苏菲不悦地回答。“你总认为自己是万能的,事情无论好坏都应该归因于你。对你来说,承认某些事情不受你控制才是最困难的。”
她温柔的讽刺产生奇妙的抚慰。若石看进她的眼里,内心逐渐宽慰。虽然他不想接受这样的感觉,却无法将之驱除。
“你毕竟只是个人,”她补充道。“不是什么上帝。”
只是个人。
他当然知道。但直到这一刻若石才了解,他拚命想说服世界他不只是个人。他尽一切可能,从各方面证明他是无敌的,而且大部分做到了。这几乎已成担任他这职位的必要条件。
人们希望鲍尔街的总治安官是全能的;他们想知道夜晚他们在床上安睡时,他仍毫不懈怠地保护着他们。因而多年下来,若石的生活就被孤立了。没有人真正认识或了解他。但成年以来,他头一次发现有人不以敬畏的眼光看待他。她当他是个普通人那般对待他。
苏菲离开床边,在房间内移动,安静地整理洗脸盆边的物品,收拾要丢弃的布巾。若石以一种掠夺动物的眼光看着她,想象自己回复力气后,会对她做什么事,和她一起做什么事。她当然不知道他内心的转折,否则一定不可能如此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