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苏荐确定若石爵士出门进行调查之后,她请露西帮忙,把他床上的垫子翻转过来,以使换上新洗的床单。
“好的,小姐。”露西的脸上挂着抱歉的笑容。“但问题是,我的手下午刷洗那些铜锅之行就一直在流血。”
“什么?你的手?让我看看。”苏菲看到女佣那可怜的手后,倒抽口气,那双手因为使用沙子和酸剂制成的湿土刷洗锅子而造成干裂,目前同时有结痂与流血的情况。“哦,露西,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她柔声责备道,并让那女孩坐地厨房桌前,接着前往储藏室。
她拿出几个瓶子,把甘油,接骨木花汁和油倒进同一个碗中,然后用一把叉子迅速搅拌这些材料。“把手放在碗里浸半小时,今晚你必须戴手套睡觉。”
“我没有手套,小姐。”
“没有手套?”苏菲想到她自己的手套,她仅有的一副,想到要把它们贡献出来就有点舍不得。但再看看又佣受伤的手,她立刻心生羞愧。“那么,那我房间去。”她说。“从床头柜下的篮子里拿我的来用。”
露西不安地看着她。“但我不能毁掉你的手套,小姐。”
“喔,你的手比那双笨手套更重要得多。”
“若石爵士的床垫怎么办?”
“你别管这件事,我自己会弄。”
“但没有人帮忙很难翻面——”
“你坐下来浸手。”苏菲严肃的说。“好好照顾它们,不然明天你什么都不能做。”
露西露出感激的笑容。“辛小姐,这不是无礼,不过……您真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苏菲挥挥手,赶着要在若石爵士回来之前整理好他的房间。她把怀中的干净床单放在椅子上,并用评诂的眼神扫视整个房间。灰尘已经弹掉病理干净了,但是床垫需要翻面,若石爵士前一天所穿的衣服也还没有收去洗。
整上房间与若石爵士非常搭调。墨绿色的织锦椅面与窗帘和高贵的红木家具相得益彰。
其中一面墙上有一幅古旧褪色的织锦板画。另一面墙则是一套三连幅的加框板画,讽刺画中将若石爵士描绘成巨大的希腊神,把政客和政府官员当群小孩般在膝上逗弄。其中一另手则握着操控鲍尔街警探玩偶的绳子,警探们的口袋中塞满了金钱。讽刺画显然是在批评若石爵士和他这群警探所拥有的庞大权力。
苏菲明了这画家为何会感到不满。多数英格兰人讨厌强大而有组织的警力,认为这些设置是违宪,而且危险的。他们喜欢过去的教区警员制度,各教区自行征调未受过训练的普通民众担任警力,为期一年。不过教区警遇的方式已无法处理人口稠密的伦敦日趁增加的抢劫、强奸、谋杀和诈欺事件。国会拒绝援权成立真正的警力,但默许鲍尔街警探根据若石爵士的设计,自行组织一套执法方式,他们的权力是自己给的,他们只对若石爵士负责,后者的权力因此提升到人们未曾预期的程度。
第一眼看到这几幅批评的讽刺画时,苏菲不懂若石爵士为何要把它们挂在房间里,现在她明白这是他用不提醒自己,每个决定和行动都受到社会大众的严密监督,他的行为必须无可挑剔。
苏菲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排除,剥去大床上的床单。自己一个人将床垫翻面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但经过一番努力,她终于把床垫归位。铺平床单、拍松枕头后。苏菲把注意力转向那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她将深色丝质领巾挂在一条手臂上,拿起被弃罢的白衬衫。
她闻到一种让人愉快的、微微世俗的气味,若石爵士的体味渗进那薄薄的布料间。苏菲好奇地将衬衫拿到面前,吸闻汗水和刮胡皂的香味,以及强健男人的气息。她从未发现一个男人的气味为么迷人。尽避她应该爱过安东,却未曾注意这方面的细节。苏菲对自己感到厌恶,看来自己爱上的根本是一种幻想和想象,而非真正的人。她曾希望有个童话般的王子对她着迷,安东只是顺势扮演了这个角色。
房门打开。
苏菲吃惊地丢下衬衫,因内疚而一脸苍白。她惊骇地同现走进房内的是若石爵士,他高大的身躯仍穿着黑色外套,她立时感到羞愧。哦,他一定看到她嗅闻他的衬衫了!
但若石爵士似乎失去了惯有的机警。事实上,他眼神的焦距有些不集中,苏菲知道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正在做什么。她满心疑惑地猜想他是否喝醉了。他应该不会喝酒,但那是唯一可以解释他的步伐为何如此蹒跚的原因。
“你提早回来了,”她说。“我——我正在整理你的房间。”
他甩甩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朝她走近。
苏菲退后抵住橱柜,带着更多的不安注视他。“你不舒服吗?”
若石爵士来到她面前,抓住她两侧的橱柜。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使得头发、双眉和睫毛显得特别浓黑。“我们找以要抓的人,他藏在玫瑰街一幢房子内,”他说。一缙发丝落在他苍白、布满汗水的额头上。“他爬上屋顶……在薛警探逮捕到他之前,跳到另一栋房子的屋顶。我加入追捕……不能让他逃走。”
“你在屋顶上追人?”苏菲惊骇道。“但那太危险了!你可能会受伤。”
“事实上……”若石爵士看来有点难为情,身体开始失去平衡。“当我追上他的时候,他从外套里掏出一把手枪。”
“你中枪了?”苏菲惊慌地扫视他的深色外套。“他射中你了吗?老天爷——”她的手拂过羊毛外套前方,发现左侧冰凉而滑溜,看到手掌沾满鲜血,她发出一声叫喊。
“只是擦伤而已。”
“你有告诉其他人吗?”苏菲一边问,一边忙乱地把他拉向床边。“去看医生了吗?”
“我可以自己处理。”他气恼地说,“就像我所说的,只是人小擦伤——”苏菲将外套从肩膀和手臂拉下时,他发出痛若的哼声。
“躺下来!”看到衬衫上沾着的血量已将整个左半边浸染成一片深红,苏菲惊骇万分。
她解开衣服的扣子,掀起肩膀上的衣服,望见一个流着血的弱孔,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这不是擦伤,是个弹孔!你不准乱动,为什么你不告诉其它人?”
“只是个小伤。”他粗暴地说。
苏菲抓来前日所穿的衣服,用力压住那仍不断涌出的鲜血。若石爵士从紧咬的齿间发出嘶声。
“你这个顽固的男人。”苏菲拂开那缙湿帖在他额前的头发。“你不是刀枪不手的,虽然人自己和鲍尔街的其它人都这么想!我去叫医生的时候,你用这个压住伤口。”
“找凌雅各,”他喃喃说道。“傍晚这时候他通常地对街汤姆那儿。”
“汤姆咖啡馆?”
若石爵士颔首,并合上眼睛。“恩尼会找到他。”
苏菲冲到房外,大声求援。众仆人不到一分钟全部现身,所有人听见若石爵士受伤的消息,都吓了好大一跳。
鲍尔街四号的仆人早已习惯为同类型的紧急事情,因此反应敏捷。恩尼跑去找医生,莱莎寻找士净的布,露西到隔壁向凯爵士通报这项消息。
苏菲回到若石爵士身边。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因为恐惧而怦怦真跳。她把他的手从那团被血沾湿的布料上轻轻挪开,然后对伤口施加更多压力。他粗哑地叫了一声,眼睛立刻睁开。
“我已经好多年没的中枪,”他抱怨道。“怎会这么该死的痛。”
苏菲十分忧虑。“我就希望你觉得痛,”她激动地说。“也许这可以给你一个教训,知道下次别在屋顶上乱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去做这种事情?”
若石爵士眼看着她。“因为那个嫌犯不肯到地面上来让我比较容易逮捕他。”
“以我的印象,追捕工作应该交由警探执行,”她严厉地说。“而你的责任是留在安全的地方指挥。”
“事情不一定会这样发展。”
苏菲忍住另一句锐利的回答,倾身解开他的袖口。“我要脱掉你的上衣。你认为你可以把手从袖子伸出来吗,或者我应该去拿剪刀?”
若石爵士伸直手臂做为回答,苏菲小心地拉着袖口。她把衣服从他完发的那边拉出,露出他覆有浓密鬃毛的胸膛。他比她想象中更为强壮,肩膀和胸部的肌肉都非常结实,腹部有好几条肌肉形成的横沟。苏菲从未看过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性躯体。她感到自己倾身靠向他的时候,脸颊因为赧红而刺痛。她轻柔地将手滑到他的颈后。“我要把你抬起来,才能拉开背后的衣服。”她说。
“我可以坐起来。”他带着痛楚的银色眼眸望向她,枕在她手臂上的颈后则收紧。
“我来吧,”她坚持道。“你会让出血更严重。”
她缓缓地抬高他的头,把衣服从他身下拉出。若石爵士的呼吸吐在她的下颚。“我想象和你一起在床上时,”他咕哝道。“情景并不是这样。”
吃惊的笑声差点从喉咙冒出。“我会忘记你刚才的话,因为你显然已经因为失血而脑筋混乱了。”
苏菲很高兴看到莱莎的出现。她带来一盆热水和一迭干净的布。两个女人将他胸部与喉咙的血迹拭净时,若石爵士发出喃喃抱怨,但没有乱动。
“子弹应该还在他的肩膀里面,”莱莎用实际的口吻说,她拿开盖布换上上块干净的。
“真是可怜,凌医生必须把子弹取出。幸好伤口并不靠近心脏。”
苏菲靠向若石爵士调理他头下方的枕头。如果嫌犯的枪法再好一点,子弹能很轻易地穿过他的心脏。这个想法让她整个人被恐惧与痛苦紧紧包里。
“我没事,”若石爵士粗哑地说,似乎能够读取她未曾出口的想法。“一、两天就能起床走动了。”
“哦,不行,你不可以,”她答道。“你必须待在床上,直到完全康复——不管我必须采取何种手段,我都会让你留在床上。”
苏菲并未发现这样的许诺有任何暗示,直到她看见若石爵士眼中闪过的笑意。她用沉默的警告眼神瞪他,而他继续有礼地保持安静,不过唇角意有所指地弯了起来。在他们身边的莱莎突然对折迭干净的布和衣服表现出不寻常的光趣。
凌医生的出现打破了房间的紧张。他身材瘦长,长相英俊,一头耀眼的金发,脸上随时带着笑容。苏菲之前就听过他的大名,因为他经常来鲍尔街进行治疗咨询的工作。不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凌医生。
“若石,”他轻快地说着,将一个沉重的棕色皮包放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来你今天傍晚经历了一场冒险。”他立刻走到若石爵士身边,专注地检查他的伤处。“嗯,从伤口看来,子弹是从很进的距离射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若石爵士微微蹙眉。“我参与一个追捕杀人犯的行动。”
“他跑到屋顶上追犯人!”苏菲补充道,无法克制自己的音量。
医生转向她,褐色的眼眸闪着善意。“屋顶?那么,我认为若石爵士从现在开始最好乖乖待在地面上,对吧?”
苏菲用力点头。
面带笑容的医生优雅但简短地对她鞠个躬。“我猜你就是我听过很多次的辛小姐?我承认之前听到警探兴高采列地形容你时,还以为他们太过夸张。现在我知道他们的形容其实还有点保留。”
苏菲还来不及回答,若石爵士酸溜溜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雅各,你打算整晚闲聊,还是准备要取出这颗子弹?”
医生朝苏菲眨眨眼,煞有介事地转过身去。“我需要大一点的脸盆装满滚烫的水,一些上好而强效的肥皂,一罐蜂蜜,还有一杯白兰地,另外我需要更多的照明。”
苏菲赶忙去准备需要的物品,莱莎则带来提灯和蜡烛。
苏菲从厨房返回时,房间已经亮如白昼。她在盥洗架上摆好脸盆、肥皂、蜂蜜和白兰地,接着她走到床边,看见医生用一块绒布小心地擦拭几把银色的工具。
对于她明显的好奇心,凌雅各微笑以对。“如果伤口保持干净,就不会腐烂发臭,虽然没有人能够解释原因。所以我尽可能让工具和手保持洁净。”
“蜂蜜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很好的药膏,可以帮助伤口愈合,也能避免纱布在换绷带时和皮肤黏在一起。”
“白兰地呢?”
“我要白兰地是因为我口渴了。”凌雅各愉悦地回答,并感激地喝了口醇酒。
“现在,辛小姐,我洗完手后,就要探测子弹的位置——那并非令人愉快的过程,会让若石爵士像水手一般咒骂。如果你的胆子不够大,还是去别的房间比较好。”
“我不去,”苏菲立刻说。“我要留在这里。”
“很好。”凌雅各拿起一根细长的探针,坐在床边,“尽量别动,”他轻声警告若石爵士。“如果太难受,我可以找凯南爵士来帮忙把抓牢——”
“我不会乱动的。”若石粗暴地向他保证。
在医生的嘱咐下,苏菲将一盏举到他肩上。她的视线凝聚在若石爵士紧绷的面容,而非凌医生手中专注进行的工作。
唯一可以证明他正感到痛苦的迹象,是他的脸颊偶尔出现的抽搐,或是探针更为深入时,呼吸的猛然一抽。最后工具成功触及卡在骨头间的子弹。
“找到了。”凌雅各冷静地说,布满的汗水让他的脸庞闪着光泽。“你身体这么壮真不方便,康若石。你应该在我取出这东西前昏过去。”
“我从来不曾昏过去。”若石咕哝道。他的目光搜寻苏菲的面容,她则朝他因为疼痛而变深的眼眸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辛小姐,”凌雅各喃喃说道。“拿住这根探针,让它准确地维持在同一个位置,不在改变角度。”
“是。”她立刻遵从。他伸手取来一根双尖叉,看起来像一把钳子的精巧器具。
“你的手很稳,”他钦佩地说,并把探针拿回去。他开始熟练地挟取子弹。“还有一张漂亮的脸。如果你厌倦了鲍尔街的工作,辛小姐。我可以雇用你当我的助手。”
苏菲还来不及开口回答,若石爵士已经低吼:“不行,她是我的。”说完,他昏了过去。浓黑的睫毛垂在苍白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