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据鹿瑛说, 花信犯的人命官司在湖州闹出动静不小,就是寇立的酒楼也受了牵连,一连关张了半个来月。府衙县衙来了许多大小官员问案, 审来审去,又把两件陈年旧案给掀腾了出来。
妙真因问:“什么案子?”
鹿瑛到此刻说起来也还是骇然, “花信自己招供的,那年你们在昆山县的时候,有个叫严宁祥的, 是她给推下石坡摔死的!我倒不认得这个人, 说是也在姐跟前伺候过一阵子,可有这事?”
妙真把眼色冷沉下去,当初良恭就疑心过严癞头的死, 苦于没证据, 昆山县衙门问过邬家的几个小厮, 都是亲眼看几严癞头自己失足跌下坡去的。
“原来真是她……”她喃喃地,心内十分矛盾, 既觉惊诧, 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肯定。
“姐猜着是她杀了这严宁祥?”
妙真目怔怔地摇头,“良恭说宁祥死得有些蹊跷, 可谁能想到花信有这狠心和胆量?”
花信那个人, 自来就不大起眼, 她的外貌和性格都淹没在大众中, 优点和缺点也并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她有她的精明和市侩,有她自私自利的小算盘, 这些妙真从小到大都是清楚的。但她总以为这些优点缺陷都属于一个常人的范畴。
不知道是哪天起, 花信那些私欲悄然地爬出边界, 出其不意地咬她一口!她一次次地使她吃惊。
鹿瑛默了会, 看看妙真的脸色,又道:“还有更狠心的呢,你们在邬家住着的时候,白池不是和那家太太打架,给那家太太摔倒了扑过去,把她扑得流产死了么?据花信自己招认的,那太太是给她暗里伸脚绊了下才摔过去的!”
此言一出,妙真脸上的血一霎褪色,“是她杀了白池?”
鹿瑛自己还疑惑,“她说她原也没想杀白池,就是那会不是……”说到此节顿了下,见妙真惊得无暇顾及其他,才继而说:“那会不是历二爷也在昆山么?她怕你急着回嘉兴,想用个什么事绊住你的脚程,就起了这么个歪念头。原是想叫白池有个什么跌打损伤的,你必然要等她伤好了才肯走。没承想……”
妙真呆着,“是她自己招认出来的?”
“对呀!我也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又没人过问这些旧案,她却自己招供了出来。我猜她是想着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一齐都认了。”
妙真忽把炕桌一拍,“原来是她做的,竟是她杀了白池!”
良恭听见响动走进来,待要问两句,看见妙真已是满面泪水,以为她是和妹子吵架,便调目冷淡淡地看着鹿瑛。鹿瑛没敢再说,忙告辞出去。
良恭只零零散散听见几个字,仿佛是姊妹两个说起了白池,那么妙真哭也是难免的。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摸了帕子递给她。不想她这回倒哭得和以往不同,连帕子也不接,只是眼睁睁掉眼泪,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只得陪着坐,好半日妙真没泪可坠了,便拖着副有气无力的身子睡到了床上去。
这可不得了,良恭忙跟过去,她朝里头侧着身,他就够着脖子往里头去看她。见她握着个拳头抵在嘴上,一口一口地死咬着指节。他稍用些力气把她的拳头拿开,握在手里问:“姊妹两个吵了嘴了?”
妙真向他这面翻了个身,自枕上望着他。觉得他这话问起来,好像是已经全然忘却了鹿瑛当初的作所作为。就连才刚他和寇立在外头说话,也像是不记得了那些是是非非。
那严癞头他也忘了么?
她这样一自问,鼻子猛地又是一阵刺激的酸楚。她知道他没忘,只是他对无能为力的事情惯常保持沉默态度。她坐起来,把鹿瑛方才说的话告诉他听,落后嘴角一歪,笑得没力气,“你总说严癞头死得蹊跷,没曾想果然如此。”
她发现她的声音变得很平静,已经不再对花信感到吃惊。或者说,她对人的坏处不再有多少意外。
“小时候我贪玩,又爱热闹,嫌有个白池还不够,爹就吩咐花信的舅舅带了她家来,安插在我屋里伺候。她那时候不多大一点,怯生生的一双眼睛,一进我屋里想看不敢看的,偷瞄着屋里那些陈设玩意。我知道她是有些贪财,可家里那么些下人,谁不背地里捞点好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为了这些好处出卖我,杀白池,杀宁祥……宁祥还一心喜欢着她呢。”
良恭微微张着嘴听她说着,半晌才阖拢来,冷静地问:“衙门判了她什么罪刑?”
“鹿瑛说,案子还得与昆山那头核查,暂且还没判下来,总得明年才能定罪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了笑,“你放心,花信没家世根基,谁肯替她疏通?杀人偿命,按律一定是死罪。”
良恭低头看她的手一眼,也为自己多余的担心感到可笑。穷人在这一点上总是享有格外的公平。他反握住她的手,妙真顺势把脑袋搭在他肩头,目光望到对面窗户外头去。
紫藤花吊子七零八落的,轻易又是一冬将近了。白池和严癞头都是冬天死的,两个或穷或苦的人,没熬得过那年的风雪。
然而他们夫妻又平平顺顺度过了一个冬天。这许多个冬天联成了小半辈子,这年才开春,妙真诊出来有了身孕。
没有孕的时候她想到孩子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怕这惧那的,真到了这天,仿佛肚子里落下个定心丸,反倒什么都不怕不忧了,心怀一种大义凛然的豪情。
郎中也说这时候孩儿只不过丸药般大小,在肚子里摸也摸不着,开了好些保胎药叫妙真吃着,一再嘱咐,“奶奶三十出头的年纪,按理说不年轻了,又是头胎,日子又还短,可要留神,千万别磕着碰着,也别劳累了。等到四五个月身子显怀,方可安心。”
阖家唯郎中的话是从,良恭除了生意上的事在外跑跳个把时辰外,凡不要紧的生意都推给园圃里的总管去应酬。每日怕妙真无趣,多半在家守着,倒是得空画了两三幅画出来,引得画坛不小轰动。都说他这两幅画一改往日颓靡之风,难得一见其意气风华。
他姑妈每日亲自煎药,怕在厨房里乱糟糟的掺杂了,只在自己屋里用小茶炉子煎好了送到这屋里来。
妙真呷着药觉得好笑,“我也快给培成个药罐子了,快赶紧长起来吧,我憋也要憋闷死了。”
“药罐子”是说鹿瑛,他姑妈低声嗔笑,“你妹子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吃药,和你能一样呀?倒是你提起来我想着问问你,是不是要写信去告诉你舅舅舅妈,姑父姑妈一声?到底是大事,当初你们成亲就没知会他们,如今既又有了些走动,还是告诉一声的好。”
“那就托人往两边送封信去好了,就怕他们又打发人来送礼,麻烦得要死。”
“什么死不死的,往后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字眼!”他姑妈拍着胸脯子道:“他们打发人来,又不要你应酬。你只管推给我,如今谁还敢劳累你啊?”
妙真端着药碗龇牙咧嘴地直说苦,他姑妈长长地伸出胳膊去在底下虚抬着,不许她搁住,“一口气吃尽就完了,越这么着越苦,搁下来又凉了。”
她一口气吃完,扇着嘴要甜的吃。良恭闻声端了碟子柿饼进来,“吃半个,别多吃,省得一会又吃不下饭。”
妙真仰头弯眼朝他笑着,有些讨好的意思,“我今天觉得胃口好得很呢,午饭叫老陈媳妇上街去买些炸鹌鹑来吃好不好?”
他姑妈搭口道:“外头卖的不干净,你要吃我炸给你吃。”
良恭却笑,“您快歇了吧,这些油腻腻的东西她吃进去,一会准又吐得个人胃里不好过。不如还是吃些清淡的。”
妙真噘一下嘴,“不管!吐了我再吃清淡的,我现在就想吃口大油的!”
他姑妈笑着立起身来,“她难得有这胃口,想吃就吃,横竖也要吐,过回嘴瘾再说!”
说着自往厨房去了。良恭便挨着妙真坐下来,捏捏她的胳膊,一脸担忧,“这些日子吐得人都瘦了些。”
妙真反松快自在地发笑,“倒好,我还怕胖呢。近两日我觉得好了许多,胃口也开了,你见我这两日就没吐过。”
良恭端过她的下巴细窥,果然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不像先前那一段,常吐得小脸发白。妙真又把面孔仰得近了些,问他:“你瞧我脸上起斑了么?”
“没有。”他用拇指在她眼睑底下摩挲两下,“干净得很,摸着比往日还嫩些。”
“易清说她怀孩子的时候脸上就起了斑,不过孩子生下来,慢慢又好了。他们夫妻早上来过,提了好些东西放在那里。易清亲手缝了个襁褓,在许多人家讨的碎布缝的,说是用那个裹孩子,可以消病消灾,你瞧瞧去。”
良恭起身往外间拿了来,笑道:“这是老话说的,用百家的东西就是沾百家的福,你小时候没使过?”
妙真只觉五颜六色怪好看的,“我小时候怎么会记得?大约也使过。谢大官人说多日没同你吃酒,本来想叫你上他家去吃酒。偏你又出门去了,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去?”
“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他早早的打发人来,叫着我去看一处宅子。说是京里要派一位监察御史过来,他自然不敢慢怠,叫我亲自归置那宅子的花园子。”他坐下来搂着妙真,露出一片苦相,“我恐怕得忙些日子,可不能日日在家守着你了,你行么?”
“有什么不行?这家里又不缺你伺候。”
“我看还是再买些下人进来,乳母等一干伺候小姐少爷的人也该预备起来了。”
早商议过这事,夫妻俩在此事上有分歧。良恭的意思是不论小姐少爷都马虎不得,单是伺候的丫头就得要三.四个,加上乳母和管事的媳妇,一房少说要新进来五六个人。
妙真笑他,“你越发像我爹了,我一出生,也弄这么些人,反倒把我娇惯坏了。我看不论小姐少爷,都要少疼些的好。易清说她那个大少爷,从小过得苦些,如今反倒皮实些,身子比她的小少爷就好,从不见生病。”
良恭也明白这道理,只是身不由己的就想要添这样添那样,孩儿还未生下来,他先觉得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似的,还他多少也不够。
妙真把手掌贴在他脸上,拇指刮蹭着他浓黑的眉毛,“你听我的吧,对孩子心肠硬一点未必是坏事,省得不经风不经雨的,往后遇见个麻烦事就乱得只晓得哭,没出息!就跟我似的。”
良恭避而不答,两手箍着她的腰笑起来,“谁说你没出息?要换个人经过你这些事,不是坏就是死。你既坏心又没死,待人还和从前一样,这就是最难得的。”
搔得妙真痒痒,仰着头咯咯直笑,“我都快虚伪死了你竟还说我跟从前一样!有时候和人家说那些奉承话,我自己听见都要恶心死了!”
话里满是成人的烦难,但她的笑起来的声音清脆爽快,莺啼鹂啭一般,藏在浓绿重彩的春天里。
今年的春天长,雨水也多,到五月还不见狠热起来,好容易热上两天,又是接连几日的雨,天又阴阴发凉。李大人交代的那处宅子一应花树都是新移栽过去的,良恭因怕刚下地,雨水把根泡坏了,放心不下,日日走去瞧。那位监察御史还未到,据李大人说,这回是来监查嘉兴一带好几年的税收,事关重大,朝廷迟迟定不下派谁来。
李大人笑道:“应该也定下来了,不知是谁,知会我的信还在路上未到呢。嗨,管他是谁来呢,总之咱们都得罪不起,这宅子总是要有人住进来的,咱们只管收拾得妥妥当当迎待着人到就是了。”
良恭领着他在花园里细逛,有几株没落下根的花树,都给换了,新换的长得倒好,先没精打采地捱了几日,到底精神抖擞地挺在各处,苍绿密厚的枝叶间掩映着粉墙青瓦。
李大人看了赞不绝口,“妙,妙啊!到底你是会画画的人,难得这些奇情奇景,旁人如何想得到?”
良恭谦逊几回,“大人过奖了,都是大人选的这所房子好。”
“这房子小了点,我原想租赁一处大一点的宅子,偏没寻着。横竖监察御史来核账,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回去,委屈他这几个月吧。结果叫你一收拾,也不算委屈了。”
两个人逛完,良恭送他至宅子门前,微微躬着身子道:“大人事多,请先去忙,我这里再细看看有没有不妥之处,好及时替换。等都妥当了,就把钥匙交去府上。”
“那你替我多费心,不要让人挑出毛病来。弄好了,只管往衙门去结银子。”
良恭待他登舆,目送一程,正要领着几位精通园圃的老花匠折身进去,又见一顶软轿抬到面前。跟轿的是点翠,轿子里头出来的自然就是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