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同样是一日一日地在另一端满起来, 迫得良恭一刻不敢歇。自回到嘉兴来,跟着谢大官人往西郊去看了他们家的那片山头,却嫌不好,倒把他们家庄子上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宅子看中了。据谢大官人说, 那宅子早就弃了几十年不要了的, 背靠几亩荒地,也是他们家的。
良恭连房子带几亩荒地都给租赁下来, 紧着四处采买树苗, 在谢家田庄上请了好些现成的农户, 趁着秋天把苗子落根下去。一气忙完已是十月。
家中照常是他与姑妈二人, 越近冬天, 越显得冷清, 迫切地需要添进来人口。下晌他姑妈在厨房里烧饭, 趁他在灶下烧火,过问起庄园的事,很不放心,“你从没做过这生意, 一做就做得这样大, 要是折了本钱,将来那妙真回来了,岂不怪你?”
良恭坐在墩子上,背欹着墙,甩着截草棍子笑, “生意还没做起来呢, 您就先怕折本, 都如此,谁还做生意?”
“要紧不是咱们自家的钱, 要是自家的钱,就是亏了也亏得心安。”
“日后妙真回来,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她最怕人家和她算账。”
良姑妈笑着叹气,“这姑娘心肠是真好,就是命不大好。”说着朝对过看他一眼,“你也命不好,弄个媳妇在眼前,偏又给人家抢了去。我就是替你悬心,她一个妇人家,要从那样有权势的人家脱身,哪里容易呀?”
良恭手上晃着晃着,把草棍子丢进灶洞里,“您可别小瞧了她,她心里明白着呢,就是从前犯不着她自己打算,所以才凡事不挂心。”
他姑妈其实心里还另有一层担忧,一个女人过惯了那样阔气的日子,谁还肯再跟他到这穷窝里来吃苦?越是吃过苦的人越不愿吃苦。不过没敢说,好容易见他自从湖州回来,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有了难得的一股拼劲,这时候哪还敢和他说泄气的话?
良恭有时候闲下来也有这担忧,就怕妙真和传星当真做起一对恩爱夫妻来。真想到这里,又要痛斥自己一番,为妙真辩护几句。然而还是管不住地要去乱想。
如此矛盾着,这天夜里,就忽然听见有人鼻管子里哼了声,“哼,你又是这样子。”是一种带着撒娇意味的生气,轻盈的。
良恭睁开眼,看见有个人影坐在他床上,在帐子外头。他床上挂的帐子是白色的粗纱,月光把那弱条条的幽蓝的背影嵌在纱帐上,尽管看不清是谁,但那婀.娜的轮廓却是分外熟悉的。
他坐起来撩开帐子,妙真扭过头一瞟眼,又掉过头去生气。良恭恍恍惚惚晓得是个梦,也遏制不住高兴,向她坐过去一点,两手把她的肩扳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妙真穿着件家常旧的酱紫色的衣裳,孔雀蓝的裙子,低头片刻,又把眼波婉媚地抬起来嗔怪他,“我再不来,你还不知道怎么乱猜我呢。”
良恭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手还搭在她肩头,感到她凉凉的罗衣料子,便顺着胳膊往下.摸,握住她的手,“你从哪里来?身上凉得很,快进被子里焐焐。”
“我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妙真扭头把窗外那轮明月笑着瞥一眼。
她一扭过去,就看见月魄色的纤长的脖子,细嫩的皮肤裹着经脉,显得格外脆弱。衣裳的襟口也扭开来一些,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起伏,又自有一份柔和饱.满的力量。窗外万籁俱寂中仿佛有细微的吟蛩,良恭蓦地觉得就蛰伏在他腹.中蠢.动。他把她拽到铺上来拥住,的确感到她的身上和月光一样柔软幽凉的温度。
他一手扯着被子的一角,抬起胳膊将被子一并罩在她肩上,问她在湖州过得好不好。妙真先说了句:“还算过得去。”,慢慢又哭起来,怕他发觉似的低着脑袋,鼻翼却轻轻地抽搭着,身上也随着这动作一颠一颠的。
良恭忙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借着月光看见她一脸泪水,便懊悔不迭,“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
妙真忙把眼泪拿袖子揾了道:“我又没说有哪里不好。”
黯黯的月光里,都听见彼此一声叹息。良恭拉着她一块躺到枕上,一条胳膊枕在脑后,只顾盯着帐顶发了一晌呆,不知还有什么话可拿来安慰彼此。隔了会,感到妙真一蹭一蹭地把脑袋枕到他胸.膛上来了,很是依恋的态度。
良恭不由得笑了,抓起她一只手紧握住,“我这屋子可比不上你从前住的屋子大,床铺也比不上你往常睡的床铺软和。”
妙真不搭腔,脸在他胸.膛上贴得更紧了些。良恭把另一只手从脑后取出来,斜着伸出去,指给她看,“你瞧那帐子上还有个洞呢。你嫌不嫌?”
妙真仰起脸来,在他脖子便喷着气道,“你又说这种话!”
良恭呵呵笑了两声,垂下手来,把胳膊垫去她脖子后头,“我不说了。往后再说这种话,就打自己的嘴巴。”
她嗔怪他一眼,“我从没看不起你穷,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说得良恭心里暖融融的热起来,“我知道。但因为你看得起我,往后我也不会再看低了自己。”
不时又有几滴泪落在他心口上来,在梦里触觉是模糊的,但他知道那泪一定是热的。
等醒过来见窗户上天色大亮,才知道真是做了个梦,然而梦中何其真实,妙真仿佛就睡在他被子里,还有一片潮乎乎的热温。很快又被风吹凉了。
十月中便冷起来,韵绮说京里的冬天更是冷得不行,妙真只是听见便不禁抱着胳膊打了个抖。定下十一月动身回京,传星日日在外应酬请客送席的官绅名流,家里头也都在忙着买东西带上京去。如沁是给京中的亲戚朋友带些本地特产礼物,文溪则是怕到了京城有哪里用不惯,能买的都要买了带上。
唯独妙真懒得动,成日歪在屋里绣那副福星高照图,等绣成了,拿去做成个台屏摆件或扇面都好,虽历老太太的喜欢。为这事情一忙,凡一切琐事就都是交给了韵绮和花信料理。
经过那一场事故,妙真算是把那两位都得罪了个彻底。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像她和文溪这样的妾室,都是靠着几分宠爱过日子,现下这情形,传星俨然是护着她,文溪不必要自讨苦吃。如沁那样的正房奶奶,都是靠着一份尊严体面存活,也不好明火执仗地寻她的不是。不过两个人不能整治妙真,就拿她的丫头来开刀,偏自花信好了后,妙真专爱遣她去和她们传话递东西。
花信那个性子,也不必妙真怎样去引导,她前有旧仇,后又仗着主子得了势,和人说话愈发夹枪带棒,还不是处处得罪人。她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吃过两房几次亏后,妙真一味叫她忍耐,并不敢替她出头,她便不大愿意去走动传话递东西了。
这日如沁难得把妙真叫到屋里去,和她商议要把花信配个人。妙真惊得张开嘴,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奶奶怎么忽地想起这事了?”
按如沁的意思,花信是自幼服侍妙真长大的人,自然妙真的左膀右臂,素日里花信的言行,就是妙真心里的意思。趁这会回京,把这条臂膀给她卸下来,量妙真到了京城后不得不收起张扬小心为人。
她请妙真到榻上坐,蔼蔼地笑着,“还是前日二姨奶奶和我说起,问起你屋里那花信年纪也不小了,快三十了,怎的还没有个婆家。我倒还要问你,她跟你这么些年了,你做主子的,怎么就没想着为她打算打算?”
妙真面上微讪,“头几年她跟着我四处投奔亲戚,一时乱得忘了。别说她,就连我也是这年纪才出阁。奶奶这么一提醒,真叫人惭愧,她的事也的确是该打算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奶奶想把花信配给什么人?”
“就是咱们家里管厨房买办的那个戚大成,你知不知道他?”
妙真自到这里来,家也不要她当,她更愿意过问底下的闲事,这几个月只认得跟前常走动的几个婆子,再远些的谁也不曾留意得到。她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一张宽脸生得油黒油黒的,身段略肥,见着谁都肯奉承两句,常露着半口黄牙笑嘻嘻的。
“这戚大成的年纪和花信也相当,他今年整好三十岁。”如沁一面暗观妙真的神色,一面只管拿人好的地方说给她听,“他虽不是我们历家家生家养的奴才,可也算个体面管事。还是初来湖州的时候,王大人送来的。我想着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又是本地人,这次回京就不带他去了,这所宅子也需要留人看守,正好就留他下来。花信跟着他,往后就住在这房子里,可不是一应都是现成的?吃穿也都有月银。”
这宅子是传星初到湖州时买下来的,妙真早听见传星说日后回去难再回来,这里又不是祖宅,又没有亲戚,想必过二三年也是要把宅子变卖出去的。留戚大成看房子也不过看个二三年,说白了就是丢下他不要了。妙真低着头想,倒好,花信嫁给他,是死是活正好就由得她去。
如沁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舍不得,便板起脸来劝,“你做主子的人,总不好为图自己便宜,霸着丫头不许她嫁人。没这个道理,女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年?还不趁此刻她还能生养,许她嫁了人成个家,自己养个孩子,就是你的恩德了。”
妙真得了这话,顺势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奶奶既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要多谢奶奶替我的丫头想着。”
次日事情就走露到花信耳朵里,起初听见是说她的婚事,要把她许给厨房里一位专管采办管事,倒是肥差,心想不必等到京城婚事就有了着落,也是桩好事。如今她这年纪,多耽误一年都耽误不起。她还算高兴,专门留心和阖宅上下的人打听那戚大成,后来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拢来,又气着来找妙真大哭了一场。
妙真坐在绣架前发蒙,“你一向想嫁个管事的,如今二奶奶替你定下个管事的,你又哭什么?那戚大成这几年一直管着厨房里的买办,想必攒了不少家当,这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是嫌他年纪大?”
韵绮拿着鸡毛掸子扫多宝阁上的灰,听见回头搭了句嘴,“年纪也不大嚜,才刚三十岁,花信也是二十七.八岁了。”
花信原是伏在炕桌上哭,末了又端起身子来抽搭,“年纪倒合宜,可他前头是娶过一门亲的!”
韵绮掉过身来,两手斜握着鸡毛掸子,“可他前头那媳妇早死了,三十岁的年纪,没取过亲的男人,也少见呐。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又不是叫你去做三房五房的小妾,聘过去也是正头夫妻呀。”
说着和妙真相视一眼,妙真依旧把针线在那片月白的缂丝上穿引着,“对呀,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你看我眼下虽然要吃得吃,要穿得穿,终究不是正经夫妻,低人一头,受人的管。二奶奶那天叫我去说你的事情,还把我教训了几句,说我只顾自己,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年青春,一点没个闺秀小姐的教养。说得我一句没敢还嘴。”
花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插了话进去,“他前头那媳妇,都说是给他打死的!他那个人好吃酒,吃完酒就要打女人,我真嫁给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说话“唰”地起身跪到绣架前头,吓了妙真一跳。这近三十年的光景,他们主仆间从没有过这样大的礼。妙真一向也不爱受人家的跪拜,从前就是逢年过节也从不叫底下人给她磕头。
妙真收起慌乱笑了笑,“怎么说得这样吓人?你在哪里听见的这些闲话?”
“我阖家上下打听,都是这样说。姑娘,我不要嫁给他,求你和二奶奶说一声,带我上京去吧,我仍跟着服侍你,情愿一辈子不嫁人!”花信一面说,一面“砰砰”给妙真磕了几个头。
妙真正不知如何应对,韵绮便走到绣架旁来说:“你真是傻,那些人的话哪里能信得?平日咱们屋里和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对咱们能有句实话?”
妙真心窍稍转过来,倒肯答应着,“我可以试试和二奶奶说一说,可是一则,二奶奶未必肯听我的,你也知道,她面上端得贤惠,其实打心底里恨我呢。二则,你看她近来对咱们摆出的那股威严,我没少吃她的亏,你也受过她几回罚,还不晓得她的厉害么?你真要跟着到了京里去,那是她的地头,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得了你呢?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嫁人的好。”
花信跪在地上,泪涔涔的眼睛渐渐凝起一点光,全汇拢在妙真脸上去。这席话倒是点醒她了,自从到了这里来,凡是和那两房走动的事情妙真都是一味交给她去做。常说韵绮不顶事,在二奶奶那头怕得惯了,说话拿不出腔调来,不如她张弛有度。她先时也乐于去长这些脸面,如今倏地领悟过来,这是妙真推了她出去做挡箭牌。
她忽然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想起前头妙真给寇立送去了一房小妾,说是为寇夫人分忧,为亲妹子解难。然而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只有妙真心里最清楚。
她觉得害怕,妙真不是不记恨她,只不过是秋后才算账。她软坐在地上,又没有话说,哭声也不是那么大了,转得凄婉。
妙真把线从绣架底下拉起来,手抬得高高的,线长得像能绞死人,在线旁笑睇她一眼,“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啊?到了京去,满府里的人咱们一个也不认得,人家是整儿八经的婆媳也好,主仆也好,和咱们算什么?咱们就是寄人篱下,做小妾的,谁敢真当那是自己家?你和我在亲戚家住过不少日子,难道忘了,连亲戚也靠不住。我就是有心要为你打算,可我不过是个没能耐的人,连我自己的事,也都是听天由命。”
她一面说,一面把嘴角朝两面不高不低地弯着,从前那爽朗清透的笑容已很久没在她脸上浮现过了,皮囊底下仿佛住进了另一个冤魂,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只管温柔而尖利地望着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