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这样一嚷, 嚷起花信心里极大的厌烦。她瞧不起文溪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纵然有个哥哥千难万险地考得个举人功名,连进士还没考上,终究没出息。
她虽是个丫头, 却是自小长在大富人家的丫头, 她吃过用过的只怕文溪从前闻所未闻。这样一想,立时有种高傲袭上花信心头, 笑着走进去, “二姨奶奶别恼, 外头没人通传, 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 想必小丫头外头烧茶去了。”
文溪梳好头正在凳上转过来, 刚要发威, 花信就把长扁匣子搁在了妆台上,“这是我们三姨奶奶叫送来给二姨奶奶的礼。”
那架势像是赏人东西,文溪不高兴要她的,眨眼又想, 妙真的好东西多, 既送给她,不要白不要。
便暂且没支吾,打开匣子,见是支金簪,簪头嵌着只和田玉雕刻的蝴蝶。玉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雕工亦是栩栩如生。文溪心头大喜, 举在手上细看, 恰巧对着窗户上的日头一照,看见蝴蝶翅膀上一条长长的裂纹。
送人东西哪有送坏的?文溪脸色陡地一变, 只当妙真故意拿件摔坏了的东西来敷衍她,还不是暗讽她穷苦的出身。她将胳膊猛一甩,就把簪子砸在花信脚下。
花信蓦然吓了一跳,朝后头退一步,看着摔得四分五裂的蝴蝶簪头,也变了脸色看向文溪,“二姨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文溪从凳上起来,“你倒来问我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拿支不要的簪子来敷衍我,我就没见过好东西不成?!”
花信方才过来路上也打开匣子看了眼,因那断纹不大明显,她没留心。此刻也想簪子是不是有哪里不好,可马上又想到,就是有哪里不妥,送礼的人还在跟前,也不该当着人发这样大的火。
她想文溪不过是借题发挥,就讥笑两声,“二姨奶奶从前见过多少好东西我是不大知道,这还得您带过来伺候的人才清楚。”
言下之意还不就是文溪出阁连个丫头婆子也没带来,娘家根本也没人伺候。这可算是戳中了文溪的心肺管子,登时三两步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只听“啪”一声亮响,花信呆了呆,慢慢觉得左边脸上火辣辣的疼,便抬手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瞅着文溪。
文溪经不得她这样瞅,便又打了她右脸一巴掌。花信原也不是忍耐的性子,伺候妙真这些年,从未挨过人的打,如何服气?何况看出传星近来有些烦嫌了文溪的意思,更兼她没靠山,又是个妾室。便提足了胆子“啪”地打还了文溪一个耳光。
这时伺候文溪的丫头也跳起来,猛推了花信一把,“你是个什么玩意,还敢打起主子来了!”
花信冷笑道:“她算哪个门里的主子?”
二人哪里听得这种话,马上扑将上来,同花信扭打在一处,登时六片嘴皮子把屋里嚷得个沸反盈天。没一会就有丫头报到如沁那里,如沁打发了两个婆子过来,将三人一起提到房中问对。
三人说了半日,如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了半日,也不说谁对谁错,按她的心意,正借此机,报从前文溪霸夫之恨,又挫一挫妙真的威风。
便板着脸道:“你是二姨奶奶,怎么跟个丫头打打闹闹的,你自己觉得好看?都是二爷往日把惯坏了,传出去简直让外人看二爷的笑话!你不要说了,革去你三月的银米,给你长点教训。花信,你是丫头,敢藐视主子,还动了手。主子说你两句怎么了?你个丫头比她做主子的还体面?今日不得不打你。我想妙真是知书识礼的人,也不能有什么话说。”
一面吩咐了婆子将花信与文溪那丫头都拖到屋外各打二十板子,一面使个小丫头去告诉给妙真。妙真听后果然不敢有二话,只回身往屋里行去,“我的丫头得罪了二姨奶奶,连我也不好,哪里还敢去求情呢?只好听凭二奶奶处置了。”
打人的婆子下手重,都是京城带来的人,自然是向着如沁,看不惯传星偏爱妙真,要替如沁出口气。于是一顿板子打下来,花信是给人把两边胳膊架着送回房里来的。
妙真并韵绮跪在榻上隔着窗户听动静,想必打得恨了,花信睡在西屋里有气无力地在哭,嗓子有些哑,一定是方才打她的时候也喊的厉害。
韵绮拿胳膊肘把妙真顶一下,“要给她请郎中么?”
妙真恍然回神,白着脸说“请”,想到了花信从前的种种好处,心头不免软化了一下。
可一坐下来,又想到花信后来的种种坏处,心渐渐变得又冷又硬,“请来随便治治好了。”
这轻轻淡淡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她从没有打过下人,尤其体谅这些丫头的苦,做小姐的时候连重话也不舍得骂她们一句。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太阳完全转了个方向,落了斜长的一块在炕桌上,摸上去有点发凉。她还是要去看花信的,怕花信起疑心。其实当初愿意带她到历家来,就是出于一种报复的目的,希望能借刀杀人。
这些时传星有要紧公务要交办,一向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在书房坐到大半夜才回房睡觉,两个人根本说不到几句话,妙真也乐得不和他说话。因明日中秋,各大衙门里皆闲散下来,传星今日回来得早,便一径到永芳居来。
也听见妙真的丫头挨了打的事,前两日不得空过问,今日回来,倒想起问一句,以示对妙真的体贴,“你那丫头的伤好些了么?眼下是谁替她在伺候你,要不要我再找个人来?”
妙真埋头做针线,韵绮奉茶上来,她就睇韵绮一眼,“喏,韵绮,外头还有三个丫头。我是个闲人,又没什么大事,用不着许多人。花信那伤也是皮外伤,再养个三五日就好了,犯不着再找什么人。”
传星把胳膊从炕桌上掠过来,拿了她的绣绷子过去看。上头两只鸳鸯绣成了两个水鸭子,看得他发笑,“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她?”
妙真又劈手把绣绷抢了回来,“你去问二奶奶好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有些不服气。传星暗暗高兴不已,他喜欢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无论哪个输哪个赢,他都坐收渔翁之利。因为她们都要靠他来做主,他是这风暴的中心。
他有意要惯出些她张扬跋扈的毛病,笑着立起身来,“我去问问,要是又什么不公道的地方,我替你们讨回来。”
妙真终于肯抬起面孔,眯着眼睛向他笑了下,话却一句不说,好像他去也去得,不去也没什么。
末了传星走到那边房里去,才坐到榻上,就问如沁事情的起因。如沁原本听见他从妙真那头过来还很高兴,谁知是来兴师问罪的,觉得他是受了妙真的挑拨,不由得有几分讨厌起妙真。
于是变了脸色,单手把茶碗撂在他跟前,旋裙在榻上坐下,“妙真打发花信去给文溪送一支簪子,不想簪子不好,文溪只当是瞧不起她,就打了那丫头一下。那丫头仗着主子得了脸,就不得了,竟然敢还手,几个人就扭打起来。我就做主革了文溪三个月的银米,把两个丫头各打了板子。怎的,你觉得不公道?”
如此一说也很公道,传星也不好鸡蛋里挑骨头拂她的面子,他们夫妻还称得上“相敬如宾”。心想着再去问问妙真的意思,她要是不肯甘休,少不得也要替她在如沁这里争口气。便是脸上笑着,转而起中秋过节的事。
说过几句,仍逃出来往妙真房中去宽慰,“二奶奶处置得也没什么不对,三个人都受了罚,依我看,并没有偏袒着哪一方。你要是不高兴,就把文溪那里的丫头再打几板子,也就出了气了。”
说这话时,倒希望妙真胡搅蛮缠,他也未尝不能为她破例。可妙真不过是要他去拨动拨动如沁的神经。如沁那个人,太体面了,不把她得罪狠了,来日如何助她脱身?
此刻想必如沁已对她存了不少怨气,她便作罢了,将此事一句话揭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啊,是你自己非要去问问看。”
反倒弄得传星不得其法,一时只剩个点头。他真是摸不清妙真心里的想法,成日见她在屋里做针线,以为这是一种踏实下来的表现,可心里又常常感到点不安全,觉得妙真低头在那里搅丝弄线的,像是在抽丝剥茧。
有时候她也肯对他说两句家常,但说不了几句又沉默。他从前最不爱听这些无聊的话,对着妙真又不知怎么改了念头,希望听她多说些,让他感到有种家的氛围,感到她终于肯在这个家里扎下根。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那端去挨着她坐,劈手把绣绷夺去丢在一边,“老做这些干什么?你本来就不大会针线,也没有道理去学它。要是在屋里没趣,我可以时常领你出去逛逛。明日中秋,要不要回寇家去瞧瞧?”
他也摸不清她对寇家的态度,不过去带她回去坐坐也有好处。她要是不喜欢寇家,可以在那里仗着他的威势耀武扬威;要是仍喜欢,也可以借他的权力帮衬他们一些好处。他都没所谓,不过是希望自己对于她,能有些可观的价值。
妙真却叹着气说:“还是不要去了,哪有道理撇下这一家子到人家家里团聚的?九月下旬我记得是姑妈的生日,我到时候再去一趟好了。”
“你姑妈的生日,可要送份什么大礼?”
她仰着脸忖度片刻,笑起来,“我自有打算,不要你操心。”
言罢又低头做她的绣活,传星就挨在旁边看,眼睛一时落在那两只蠢头蠢脑的水鸭子上,一时又落在她腮畔。
她脖子难道不酸么?他期望着她抬头看他一眼。实在盼得没了耐心,便一手把绣绷拿走,“别弄这些了,你要什么样的只管外头去买。”
妙真伸着两手没抢到,就说:“是要回京时候送给你们家老太太的礼物,外头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
闻言,传星不由得把嘴咧开来笑,认为她能够竭力去讨好他的长辈,是预备要安心过日子的表现,就又把绣绷子也还给了她。妙真照旧低头去绣,一张嘴微微笑着,带着一丝凉薄的气息。
中秋没往寇家去,寇家上下难免有些嘀咕。底下人背着说妙真飞上高枝就不大认底下的亲戚了,也有说是因为前头闹的那些事,妙真心里不痛快,同他们寇家结了梁子。
给寇夫人听见,也担心,尽管妙真脸上从没有表现出来一点,可自从那日送她出阁,就没见她往家里来过。寇家又还有事等着求她说情,这样等着盼着,人就焦躁起来,借着过生日的时机,派人去给妙真传话请她。
小厮回来说妙真得了话,没应准到不到,说是花信病着,一时离不得人。寇夫人听了好不生气,觉得自己连个丫头也不如。
寇立认准了妙真是过河拆桥,和鹿瑛抱怨,“你那个姐姐,从来就喜欢胳膊肘往外拐,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搭理咱们。上回你和娘去,她推说病了不肯出来见,我看呐,也不是病了,根本就是她不想见,怕你们有事去求她。”
鹿瑛在桌上吃药,苦味只冒到脸上来,眉眼皆挤作一团,“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花信,她又不是不知道良恭的事也有花信帮衬,可姐也没恨怪花信呀,依旧带了她去。”
下剩半碗药她暂且搁下来,寇立从榻上走下来,端起药嗅了一鼻子,皱着脸递给她,“药要趁热吃,放凉了更苦。”
他看着她捏着鼻子喝,心下很是不忍,待她一气吃完,便握了帕子给她搽嘴,“你把大姐姐想得也忒慈善了些,她又不是观世音菩萨。上回我那样求她,她还不是硬着心肠把银子给良恭带了去,亲戚之间尚且如此,花信不过是个丫头,倒又能跟她不计前嫌了?哼,我是不信。”
因为他手上温柔的动作,鹿瑛脸上也只是笑。她或者想不到,也许是不留心,不觉得妙真身上有什么变化。
就有变化也影响不到她,毕竟她和妙真虽是亲姊妹,却早成了两家。她尽管去忙她自家的事情,为给寇夫人过生日,她做儿媳妇的,前两日便费心预备起席面戏酒,下了请客贴,请了些亲戚朋友来贺寿。
到那日晨起也没听见妙真回话,都以为是不来了。谁知午晌开过席,妙真一行却领着丫头仆妇小厮,带着些精致礼物,坐着三顶软轿姗姗来迟。
恰逢鹿瑛并寇立在门上送几家客人出去,先看见传星由前头顶软轿下来,后头下来妙真,不知道再后头坐的又是谁。自在张望,不想却下来个青春丰靘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件水色苏罗衣裳,竹青鲛绡裙,莲步依依,脸上含情。
鹿瑛瞅她两眼,只道是传星又哪里新讨的姨奶奶,等寇立引着传星往前头去,她便后头迎上去拉妙真,“姐怎么这时候才来?午饭刚散。”
说话正要问后头这姑娘是谁,可是妙真一回头,也把那姑娘拉着,她当着人一时也不好问了。
妙真扭脸向鹿瑛笑了笑,“姑妈的生日,我怎敢不来?前头没应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到。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位二奶奶眼睛时时把人管着,早上起来,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到她那屋里去问个安。就是在她那里耽搁了一会才得出门。”
午晌的戏席已散,有几门亲戚家的女眷在寇夫人屋里坐着说话,传星不便去,就与寇立寇渊并几房亲戚男丁在前厅上新铺席面。鹿瑛则领着妙真先到那屋里去向寇夫人贺寿。
寇夫人本来不高兴妙真轻慢她的生日,谁知听见非但妙真来了,连传星也跟着一道来,自觉很有体面,气渐渐散了大半。
更兼见她坐在榻上,底下坐着几个亲戚女眷,妙真便有意给她体面,先迎上去叫丫头取了垫子,身子跪下去,端端正正地给寇夫人磕头唱喏,“我来迟了,给姑妈磕头,祝愿姑妈寿比松龄,春秋不老,福乐绵长,天伦永享!”
这时候寇夫人心头的气全没了,忙拉了妙真坐在身边,当着几个女眷问:“传星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他贵人事忙,再有一月功夫就要动身回京,还有这个空闲?”
妙真笑嘻嘻道:“他说做了亲戚,头回碰上姑妈的好日子,一定要来。怕往后回去了,想给姑妈贺寿也贺不成。非但要来,还打点了许多礼物呢。”
说话便招呼着丫头仆妇将一堆锦盒匣子都抱进屋来放在左首小饭厅的圆桌上。寇夫人望着这些人走过去,那些礼物一个个地堆起来,笑得没了眼缝。东西倒是其次,他们寇家也不缺,难得是传星给她这个面子。
她一高兴,忙抬手招呼屋里的丫头,“快,把东西堆到别处去,在那桌上摆饭,妙妙这时候一定还没吃午饭。”
屋里的人忙去归置东西,把桌子腾出来,往厨房里去提饭来摆。寇夫人又拉着妙真款叙家常,和几个女眷嬉嬉笑笑的夸赞妙真。其间眼一瞟,看见一旁站着个水灵灵的姑娘,先还当是妙真带来的丫头,这会见妙真带来的人都下去了,独她还站在那里,少不得问妙真:“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啊?”
妙真伶伶俐俐地笑起来,走去把那姑娘拉到中间给众人看,“你们看她好不好?标不标志?”
亲戚无不瞻望咨嗟,又问姑娘的年纪,又问姑娘的姓名。妙真睃一眼众人,最尾睃到下首坐的鹿瑛,把嘴弯了起来,“她叫秦珠儿,是前头我们那里新买人口,她父母领她来的。今年十七岁,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孩子,要不是他父母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她。你们看她这模样,做丫头倒是委屈她了。我想着寇立房里还没有人,我妹子鹿瑛至今又没有生育,姑妈正为这事烦心不已。我不论是做侄女的,还是做姐姐的,都应当分忧分忧。所以就和二爷商议下来,带了她来送给鹿瑛,安插.进房里好生养嚜。”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对她赞不绝口,连寇夫人脸上也露出笑来。为鹿瑛没有生育这事,寇家早心急如焚,常劝寇立讨个二房,偏这小夫妻俩倒是恩爱得很。问鹿瑛虽然答应,但问到寇立,总是拿话敷衍。这下好了,既是妙真和传星送来的,又当着这些亲戚在这里,量是推脱不掉的。
但见鹿瑛款款立起身来,方才还胭脂软红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白的触目,一对波澜未定的眼睛芜杂地睇向妙真,福身道:“谢谢姐为我想着。”
妙真把两条胳膊撑起来,两手垫在腿下,两只绣鞋尖点在地上,歪着脑袋向她一笑,“客气什么,我是你亲姐姐嚜,我不照应你,谁还照应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