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晌, 良恭寻到这四方客栈里来,在外头几番踟蹰,不肯轻易进去。他也觉出些蹊跷,可想一想, 虽然从没觉得花信哪里很好, 似乎也没有哪里很坏。可能只是他自己多疑,倘若妙真果然在里头等着他呢?他不能叫她空等。
于是打定主意踅入客栈, 正要问柜上的伙计, 就看见里头院子里走出来个熟悉的面孔。花信走到隔扇门那里向他招手。良恭立时向那伙计打了个拱, “我要找的人找着了。”旋即从后头隔扇门踅入后院。
花信引着他从后院转入个洞门, 里头又是个偌大的院子, 三面两层都是栈房。她带着他往楼槛上去, 扭头看他一眼, “我和姑娘等了有一会了,你怎的这时候才来?”
“我刚找到船。”良恭一面随她上楼,一面向下头大院里打量,带着几分警觉。院中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商贩, 并没有异样。
花信寻着话和他说:“和船家说定了么?”
“说定了, 一会咱们赶到码头就开船。”
说话间走到间栈房前,花信推开门让他进去,“姑娘在里头。”
良恭忙跨门进去,急着见妙真,没大留意花信在外头悄声带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极大, 是间上房, 家具齐全, 屏门重掩。他喊着妙真绕进屏门内,不见人影, 只见一张架子床放着帐子,被子铺着,里头微微拱起来,像是睡着个人。
这时候谁有功夫睡觉?他原就抱着疑心,一看这情形,心道不好,马上跑出屏门。听见外头楼槛“咚咚咚”地想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不敢再走门,转头拉开窗户要跳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门倏地由外头撞开,眨眼间便冲进来几个人,四手八脚将良恭从窗户上拉了下来,揿在地上,“想跑?!看你往哪里跑!”
良恭抬头一看,眼前挤进来好几个差役,立在前头那个人格外眼熟,他猛地想起来,可不是寇渊!
寇渊不大在意他,只垂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又领着两个人气势汹汹踅进屏门内。恰逢此刻杜鹃被这乱哄哄的动静吵醒,摸着恼仁刚坐起身,帐子就被人一把撩开。一看是寇渊板着死气沉沉的面孔立到床前来。
杜鹃还不知是为何事,待要发问,不想先迎面挨了寇渊一记耳光。打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未回神,寇渊又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到地上,“淫.妇,你做的好事!”
杜鹃慌乱间朝身上看一眼,却是浑身赤.裸,她忙从床上拽了被子掩在身前,“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
寇渊一脚踢在她肚皮上,杜鹃吃痛,抱着肚子弯下腰去,他又趁势在她背上连踏了数脚,使劲了全力,要将她就地踩死似的,“淫.妇!我寇家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自你进门,好吃好喝地待了你这么些年,你一应穿戴之物,比谁家的妇人差?你竟背着我做出如此没廉耻的事,还来问!”
有两个差役忙上前将他拦住,“寇大爷有话好说,既然报了官,大人自会审办。您这么打,可别又打出人命官司。”
“是啊是啊,先将这两个奸.夫.淫.妇押到衙门里去,等问清楚了,大爷想休就休,不想休提回家再打,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杜鹃伏在地上听了这几句,才领悟过来,是被抓了现行。心下好生奇怪,今日她并没有外出幽会男人,分明是吃过午饭,踏踏实实在家睡午觉,怎的醒来就碰上这宗事?
她脑子里打个激灵,忙抬起头把这间屋子睃一眼,可不就是她常与人幽会的那间栈房?
正犯着一脑门的糊涂,便有个差役弯下腰来说:“大奶奶,跟我们衙门里走一趟吧。”
她稀里糊涂地胡乱穿了衣裳,给两个差役架出屏门外,看见有个男人也同样是被架着。定神去认,认出是良恭。良恭倒比她镇静得多,任凭两个差役将他押着,也不喊也不闹,人一推,他踉跄一步,马上又从从容容地跟着往外走。
杜鹃脑子顷刻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子,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中了寇家一石二鸟之计!她一面被推着出去,一面回首看寇渊。他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怒色,反倒挂起来一点满足的微笑,向她投来阴森森的目光。
一定是他的主意,这时候寇家正想着法子要打发良恭,就拿她做了个引子。他不定恨了她多久,往日不言语,不过是等着要她好看。
她心里恼恨,索性抱定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忽地扯着嗓子大喊:“冤枉!我冤枉啊!寇渊,你好没良心,你不是个男人!你自己坏了命根子不能成事,性情也变得疑神疑鬼,成日朝人身上泼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人,给你弄到这里来栽赃陷害!你连自己的妻室也使得下这种下流手段,你简直不是人,你个孬货、阉人!”
她嚷起来就不停,势必要把他的脸皮丢尽。吵到大街上来,两个差役忙捂她的嘴,她左摆右挣,仍有大段大段的践踏寇渊的话露出来,登时把街上闹了个沸沸扬扬。
行人纷纷跟着来听,有一句没一句的,都猜出个大概——原来是哪家的妇人偷汉子,给丈夫带人拿着了。里头有个妇人倒认得出,是寇家的大少奶奶。妇人乐得看了会热闹,又转去街头铺子里买了些彩线,赶着往寇家角门上去。
这妇人原是与寇家交好的柳家门内一个做针黹的媳妇,因她鞋面做得好,妙真出阁预备要做十二双四季鞋子,经柳家奶奶引荐,鹿瑛也托她做两双。今日做到第二双,专门出来买些彩线,要到寇家问问看颜色好不好。
因走到妙真这头,廊下有个小丫头道:“素日和你交涉那花信姑娘刚被人叫出去了,你进屋里去等等。或者你一径问大姑娘好了,这鞋子都是做给大姑娘带去的。”
柳家媳妇答应着进去,看见妙真盘腿坐在榻上,脑袋向窗户那头伏着,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打瞌睡。
她笑着喊了声“姑娘”,妙真并没在睡,端起腰来,皱着眉头看她,不大认得。
她垮着装针线的篮子走到跟前福身,“吵着姑娘打瞌睡了?实在也不敢,来过府上两三回,都是和花信姑娘说话,没曾想她今日不在家,只好来问姑娘。”说着把篮子里的线梭子拔给她看,“二奶奶托我给姑娘做两双鞋,正要做第二双,姑娘看这些线的颜色好不好?要绣个芙蓉花样子做鞋面。”
妙真稍看了两眼,点头说:“都好,嫂子自己看着做吧,我没所谓的。嫂子请坐下吃杯茶。”说着也懒得叫丫头,自己走去碧纱橱外倒了盏茶进来。
柳家媳妇来了两三趟,也见过她几面,知道她是寇家的侄女。因见她生得好,听她和丫头们说话也不拿架子,心里格外喜欢。又见她和这家的人并不大亲近,想这会日头毒,横竖她请了,便坐下来歇会。
这世上哪来不透风的墙?柳家媳妇一面和她说起闲话,“姑娘家里出大事了,听没听见?”
妙真微微笑着,有些冷淡的意味,“这并不是我家,是我姑妈家。”
柳家媳妇笑着点两下头,“要不是也不敢对姑娘说这些闲话。要换二奶奶,我还怕她听见了面子上过不去,要怪我瞎说。这事情出得急,恐怕这府上还未必知道。”
妙真因笑,“嫂子说的什么事情啊?”
她把脑袋向前凑了凑,“方才我从大齐街上过来,看见你们家大奶奶给几个衙门的差官押着正往衙门里去,连寇大爷也跟着呢。说是你们大奶奶在四方客栈偷汉子,给寇大爷领着衙门的人堵在那里,要拿两个人去见官。”
妙真脸上一片骇然,都知道杜鹃在外与人私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寇渊从不多问,怎么今日想起来去抓奸?也并没有听见有人议论。
她心里虽然奇怪,也不知道人家两口子的底细,便也不怪,只发了下窘,“嫂子别是看错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家里一点没听见。”
“我能看错?我到你们家多少回了,大爷大奶奶我都认得,只是那奸.夫面生,不是这府上的人。你们大奶奶那张嘴也真是,一路去一路嚷,好像是要认真给大爷难堪。我听喊,好像那奸.夫姓良。你们这府上的人我多半都认得,没有个姓良的,不知是哪里的人。”
听得妙真打了个冷颤,一下把精神全副提起来,“姓良,叫什么?”
“听你们大奶奶口里好像是喊他‘良恭’,到底良公良母的也不知道,不过那个人也怪,押在路上,一句话不说,连冤枉也不喊一声,都是你们大奶奶在喊。”
妙真手一乱,拨倒了胳膊肘旁边的茶盅。柳家媳妇忙起身收拾,窥了会她的面色,“姑娘怎的出了这些汗?别是中暑了。”
妙真只管发怔,柳家媳妇喊她两声喊不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事,只好告辞出去了。
她独自坐着,脑子里先是一片混乱,后来渐渐抽丝剥茧,有了点头绪,便抓着那头绪整理起来。宅子里头还是风平浪静的,外头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良恭又是几时到湖州来的?怎么他和杜鹃生出这些瓜葛,府里竟然没一个人来告诉她?
她像个死人,对外头的事情一点不知道。良恭到湖州一定是来找她的,没道理不先找到寇家来。他也许一早就来过,是这阖家上下故意向她隐瞒,还不是为了她和传星的亲事。恐怕就是为了这桩亲事,才有意把良恭和杜鹃瓜葛到一起。要说他们两个私通,打死她她也不能信,这两个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
她咬紧了发颤的牙关,自己左拼右凑的,猜出个大概来。这会不能去闹,既然寇家有意将她瞒住,谁知道她闹起来,又多生多少事端?他们给良恭扣下这罪名,想必是早就筹算好的,押着人去公堂,还有得说?早就将衙门打点好了。这列事情她经得还少了么?
她揿了揿了胸口,走到廊下去问小丫头,“花信还没回来?”
廊下两个小丫头马上站起来,后头个推前头个,前头个就说:“二奶奶叫她去看看给姑娘打点的那些东西。”
妙真急着要和花信商议,便摧她去叫,“你去把她喊回来,就说我这里有急事。”
不想那丫头支支吾吾地俄延,“用不着去叫她,她大约一会就回来了。”
这两个丫头不过十几岁,说谎也说不好,自己先急出一脸汗。妙真看出些端倪,走近了问:“到底是谁把你们花信姐姐叫去了?真是鹿瑛?”
两个丫头听她这样问,当她知道了,愈发吓得啻啻磕磕的,“是,是二奶奶院里的丫头。”
妙真心窍一动,没再多问,又踅进屋里去坐着,把一颗心慌乱的心紧紧揿住,仔仔细细地从头去想。良恭到了湖州一定是着急着打听她的下落,寇家只要骗他她不在这里,哄他走就好了,又何必多余惹官司?可能是骗了他他不信,所以才要把他和杜鹃扯到一起,做个罪名。可他一向是个谨慎机灵人,谁能轻易把他和杜鹃哄骗到一处去?不论什么他都对人留存着怀疑,只有花信的话,他也许还能信。
她想到这里来,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太阳光移到身上来了,照得思绪好几回恍惚,脑子里忽然听见花信冷静地说:“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
可她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当初说过要离开的良恭的话,是到了湖州来,一切都凭花信在说,她想她说得有理,才慢慢觉得的确不应当再拖累着良恭。她忽然毛骨悚然,这一段如同做了个恍惚的梦,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一日过半,下晌听见花信回来。妙真忙走到窗外去看,见花信从对面廊往东面走了过来。远远瞧去,她半边脸上出了层密密的汗珠,粘在细细的绒毛上,半边嘴角若有似无地向上翘着,仿佛自唇角上开出来一朵笑花,带着毒似的一种暗红的颜色。
花信一面走一面想着方才在公堂上的事。衙门传她去问话,她怕到了公堂上说得不好,去时还有些发慌。不想到了那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竟然对答如流,一口咬定自良恭到了湖州来,她从没见过他,更没有和他暗中传递什么消息。
或许是因为看见良恭阴冷的目光,逼出她的气魄。这个时候不把事情做到底,反倒行不通。良恭不是软弱的性格,行事乖张,远不如妙真好糊弄。他甚至问过她严癞头的死,俨然是有些疑心。亏得寇家与孔大人早就说好定下他的罪,便按律打他一百板子。那板子是叫人死还是叫人活,说是说看各人的命,其实还不是衙门说了算。
她这会才落下心,再不怕无端风波。甫入屋里,迎头就撞见妙真。她闪过一丝慌乱,忙笑着朝碧纱橱内望望,“姑娘几时起来的?”
妙真盯着她脸上看了片刻,笑着掉身往里走,“早就醒了,起来不见你,听说你是给鹿瑛叫了去,她叫你去做什么?”
花信往桌上倒了茶,跟着端进碧纱橱内,放在炕桌上,“噢,银铺子里送了只才打好的银镯子过来,二姑娘叫我去替姑娘瞧瞧好不好。”
“是么?”妙真轻轻吐了句,端起茶呷一口后,便歪着一双水晶似的眼睛微笑着看她,“你为我的事,真是操了不少心。”
她笑得冰清似的,自有股轻盈的冷意。花信原要坐下,一时觉出些不对来,就没坐,背身走去侧面桌上拿纨扇,“姑娘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了。”
她越是闪躲,妙真益发笃信胸中猜想,一眼不落地盯着她看。好像这一刻,忽然有些不认得她。
“你过来坐下。”
花信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笑着,又没有借口躲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到榻那端,心里倏地有些毛毛的。她偷眼向旁边斜,看见妙真就面对着她,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到她脸上来。
她很不自在,睐着眼笑了下,“姑娘这是怎么了,只顾着看我。”
“是啊,想多看看你。”妙真立时接过话去,“前日我到鹿瑛屋里,还对她说,要趁着没没出阁,要好好看看她,免得过几年我和她再见,谁也认不出谁。现在我也要多看看你,免得马上也要不认得了。”
花信向碧纱橱上侧了侧身,“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
“好端端的……”妙真低头喃喃了两句,渐渐收了笑脸抬起来,“我问你,今日到底是鹿瑛叫你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叫你去?”
她口气忽然转得又冷又硬,花信吓一跳,转过脸来又是一惊。妙真换了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两只眼睛银针似的往人身上扎,脸上一下褪了颜色,白得凛凛的。
花信待要开口,不想妙真又化为一笑,“你就没听见什么热闹么?我坐在家倒是听见了些,说是大嫂子和人在栈房里私通,给渊哥哥带着衙门的人拿了个正着。你猜猜看,那奸.夫是谁?”
听这意思她是知道了,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声。此刻躲也难躲过,花信空自磨动了两下唇,须臾急急地放下扇子,揪着眉头道:“这事情才刚进门就该告诉姑娘的,可我怕姑娘担心,就没敢说。良恭到湖州来了,还找到了寇家来,寇家上下都将咱们瞒着。本来我也是不知道,谁知正午姑娘午睡的时候,衙门来了人,说有个案子要叫我去问几句话。我心里还奇怪,好好的,怎么有官司扯到我身上来?等到了衙门才知道,原来是为杜鹃大奶奶在外和男人私通的事,那个男人,就是良恭。县太爷问话,良恭说是姑娘从前的下人,所以才叫了我核对,我……”
还未说完,就听见“咣当”一声,妙真把茶盅摔了个粉碎,“你还要来骗我!”
花信吓得向后一仰,说不出话来。妙真拔座起来,咬牙死盯着她,“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事情?”
“我没……”
“到这时候,你还不承认?”妙真脸色惨白,又笑了,“我就这么蠢,由得你骗?良恭到底是怎么和杜鹃瓜葛上的?我想你一定要说是寇家的人栽赃陷害,他们陷害,难道你就没在里头出一份力?”
花信筛糠似的抖了一会,慢慢镇定下来,只好把事情由头到尾告诉她听。说到最尾,仍然把责任全推给寇家,“是大爷逼着我做的,我原不敢答应,可他说,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良恭,通奸还罪不至死,要是我不照做,他们就要给他扣个能判死的罪名。”
反正一切都是寇家不好,妙真本来也清楚寇家的不好,她和他们已在情感上做了断绝。但她不能和妙真断绝,她的终身都是依靠着妙真的。
她不得不怕,唯恐妙真一怒之下抛下了她,吓得泪流满面,跪去了妙真裙下,“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的,可后来想想,就是告诉了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姑娘早是人家砧板上的鱼了,还不是由得人摆布。就是知道了,也是跟着白担心。姑娘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我难道还忍心?姑娘放心,今日寇大爷叫我到衙门去回话,答应了我的,只不过打良恭几个板子,仍旧放他回嘉兴去。整治良恭还是其次,他要整治的是大奶奶。”
她抱住妙真的腿,哀痛欲绝,很怕妙真那对灰苍苍的眼睛忽然落下泪,“姑娘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去和姑太太他们闹呀,良恭的命握在人家手里呢。”
到了此刻,妙真已辨不清她哪句真哪句假,觉得她每句话里都暗藏着一种目的。但她终于明白了一点,她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浑身胳膊腿都给人摁住,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像是临死前发出一声叹息,很平静,“我还敢去闹什么?不是你说的,我是由得人摆布了。我是要去求求姑父姑妈,放良恭回去。他们不过是要我老老实实嫁人嚜,我又有哪里不老实,何必多余去造这些孽?”
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
妙真看了他夫妇一眼,照旧命人将几口箱子抬出去,转头坐在榻上微笑,“我的钱,不牢你们多操心,我愿意换就换,高兴了,撒它到江河里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往后嫁给历二爷,难道他还会少我银子花?”
寇立暗里拿胳膊肘顶鹿瑛一下子,鹿瑛便款款走上前去,“姐,你的钱我们自然不好管的,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你是不是要把银子给良恭带去?这个我们倒要劝劝,往后良恭就不是你的下人了,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你这不是拿钱白送人?”
妙真“嗤”地一笑,“就是白送人也是我愿意,我天生就是散财童子。”
鹿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挂不住,暗把寇立剜了好几眼。寇立心疼钱,还待要劝,几步走上前来。不想妙真不再给他机会,起身一径往廊下吩咐小丫头打点软轿。
她要去栈房送良恭,花信不知是不是出于不放心的目的,要跟着去。妙真不答应,掀起轿帘子,那凉丝丝的唇角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不要跟去了,这么些人跟着我,难道我还能跑?”
花信给她目光刺痛一下,绣鞋尖不由得往后略缩一步,“我是想跟着伺候姑娘。”
“天长日久,你伺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又不急在这会。”妙真丢下帘子,把轿子敲敲。
不多时软轿就抬到良恭落脚的那间栈房外头,良恭住在院角那一间屋子里,阴阴潮潮的,只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底下就是床铺,有一块斜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肚皮上。
他多少挨了些打,身上不大好,昨日衙门里放回来便躺着,浑身上下都在麻钝地疼着。还以为这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曾想衙门里又轻易放他回来。他想到一定是妙真在里头周旋的缘故,不过她能拿什么去周旋?左不过是她的妥协。
他睁着眼睛想了整夜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好像是一丝变化扣着又一丝变化,在人不能察觉的时候,就已织就了这个局面。他没有天大的能耐,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兜来转去的,又认识到这点。过去那些年同生活的博弈仿佛是枉费力气,所谓的手段心计在苦涩庞然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正在苦笑,蓦地听见有人敲门,他扶着腋下的肋骨起来去开,门前居然是妙真。他怔了半日,眼眶猛地一湿,忍着骨头上的疼,把她圈在怀里。
妙真也顺服地给他抱着,脸蹭在他肩上,不一时就打湿了他一片衣裳。她来的路上还坚定着主意不要哭的,怕他放心不下。谁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没多少出息。
他们关上门,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坐着落泪,那些无端的变故和误会似乎都在不言中得到了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