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孔二叔, 因见对面巷里在大办丧事,也去探听了两句。自晓得了是那尤家大小姐为父母发丧,送过一份箔礼后,心知邱纶这时候就惦记着往这头跑, 便每日以教他做生意之由, 将他牵绊在身前。
邱纶一连这些日不得空闲去慰问妙真,心急如焚, 便使长寿去哨探对面消息。见长寿回来, 忙借故支开二叔出去, 就拽着人问:“怎样?”
长寿忙回, “小的问过了, 尤老爷夫妇的丧礼是胡舅老爷和舅太太他们帮着张罗, 倒不很忙累。只是听说姑娘因为伤心昏了过去。”
“昏过去了?!”邱纶骤敛眉头, 一下急得在屋里转了两圈。
“三爷别急,那老郎中说已经转醒了,大约不妨事。”
邱纶转头就骂他一回,“像你这样的别说昏过去一回, 就是一日昏个四.五回也不打紧。可妙真是那样的身娇体弱的小姐, 能受得住么?好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蠢材,再说种蠢话,看我不剥你的皮!”
那长寿又腆着笑脸改口,“是是是,小姐这一昏, 只怕不好。”
又惹得邱纶在他脑袋狠捶一下, “净放你娘这些不吉利的屁!”
长寿捂住脑袋道:“三爷, 三爷,您可别叫我说了, 我说不好,又招您生气。我看这样,我请个有名气的郎中去瞧小姐,您先别急。”
谈何容易?邱纶回过身去想,要是未在常州遇见妙真,天长日久无交集,也就罢了。可偏偏叫他遇见,生出这段缘分,一颗心已慢慢落在妙真身上,不能自拔了。她或病或痛,他都是心疼得紧,旁人哪里劝得住。
他掉回头来,把额心一蹙,抱定决心,“我得先去瞧瞧她。”
长寿咂着嘴道:“你看门外两个,看您看得死死的,你撒泡尿还跟着,如何去得?”
邱纶焦灼一会,踅到椅上歪坐,把难事推给他,“你想法子,想不出法子来就是无能,往后不许再跟着我,打发你到庄子上去种地。”
长寿无法,苦思冥想一日,次日总算出了个主意。趁着孔二叔往织造坊内去后,买了一坛酒回来,在凌霄花架底下搬来张桌儿,引着两个小的吃酒。
两个小的推说:“不好吃酒,要是三爷趁我们吃醉了,跑到尤家去,孔二叔回来,还不打断我们的腿?”
长寿旋即大笑,“三爷果然要跑,你们拦得住?咱家三爷的为人你们还不晓得?一时心血来潮起来,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可你们几时见他做什么事能持续?那年说要学蹴鞠,陪着他玩了两日,又没了兴致,便丢下了。他何事不是如此?你们以为他还想着那尤大小姐?这会正在屋里蒙头睡大觉哩。”
一个小的悄声走进去看,果然见邱纶衣裳不脱,倒在铺上呼呼大睡。出来便笑,“三爷凡事挂心不过三五日,也是孔二叔过分操心。”
说着就坐下吃酒,邱纶竖着耳朵在屋里听,急等着他二人喝醉好往对面巷子里去。这一急,便坐立难安,这里靠靠,那里倚倚,仿若将心放在温水里熬煮着,这冷秋天气里,硬是急得起了一额汗。
对面巷里倒清闲了些,因为今日陡地冷起来,吊唁的宾客来得少了,不再似先前一般人影丛脞。所谓人情往来,自然是有来有往,这些人也多半不是为吊唁尤家夫妇而来,还是想着与胡家走动。
所以这一场丧事办得,倒成了胡家的堂会。这日得闲,胡老爷一家并安老爷几口在厅上坐着说话。安夫人自然不开口,自觉是没有她说话的份,坐着也是跼蹐不安,仿佛她就不该坐在这里。
便要借故走开,“我去看看妙真,这两日也没见她出来。”
雀香插嘴道:“姨妈,大姐姐仿佛是病了,我昨日看见他们请了郎中来瞧。”
安老爷叹一口长气,“哪有不病的呢?父母一时双双亡故,她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撑得住?”
听他的口气似乎很有些哀痛,可那哀痛又透着些事不关己的闲散。安阆听得不是滋味,起身走开,又往灵前去烧纸。
雀香要一并跟着安夫人往里头去,倏给她娘拉着,在耳边嘀咕了两句。雀香瞅她娘一眼,点了点头,与安夫人走到里头正屋前。
敲了敲门,见良恭来开门,却不往里让人,只守着门说:“姑娘受不得风寒,也受不得吵闹,不敢请二位里头坐。”
安夫人倒无妨,雀香受她娘叮嘱,一心要进去看看,“就是知道大姐姐病了,才来看看要不要紧。”
“这会不大要紧,不过雀香姑娘进去吵着她,也许就要紧了。”良恭累得没了往日的耐性,凛凛的眼色睨着,一味的赶人。
这时候不能叫胡家晓得妙真发了疯症,两家正有场官司要打,倘或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妙真说的都是疯言疯语,这官司作不作数又得两说。
他两条胳膊把着门,眉目里全是一种倦怠,很不耐烦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大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散淡态度。偏偏这雀香,就很喜欢他这模样。女人就是怪,不喜欢一味和气体贴的男人,体贴很了,嫌他没有男人的骨头。
何况她一向做得知书明理的模样,要是不听劝直望里闯,就不是她了。便道:“那你请花信出来,我问问她。”
良恭朝东屋看一眼,“她在侍奉林妈妈。”说着就把门阖上。
掉过身想,这时候不该在常州久留,一来要扶灵还乡,二来妙真病发,耽搁在这里,给这门狼贪虎视的亲戚瞧见,官司上更是要吃亏。于是待雀香从东屋走后,他便转去东屋与林妈妈瞿尧商议,先将官司搁置,等嘉兴回来再做打算。
瞿尧不尽认同,“再过半月衙门就要开堂传人了,这时候回去,难道就放着那些钱不要了?”
良恭向窗户外看一眼,冷笑一声,“你真以为这会和他们对簿公堂,就能把钱要回来?你看他们,明晓得吃了官司,还能气定神闲地来帮着张罗丧事,可见人家早就有了对策。你常在生意场上走动,难道不明白何谓官商勾结?本来情面上,还肯让还你一些。这倒好了,给他们知道姑娘病发,她的诉状,以及说的话,全作了疯话。和个疯子打官司?可笑,正好一个钱也不让你。”
瞿尧闷头一想,很是不甘,“几万两银子,两处田庄,难道就白让给他们?”
“你又能如何?”
林妈妈虽不懂官司上的事,听了半日,强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说:“我看听良恭的,舅老爷舅太太是吃定了这笔钱,一定早就四处打点好了。咱们就是再不肯,也拿她没奈何。先发送老爷太太要紧。”
于是几人议定停灵的事一办完就启程回嘉兴。良恭又踅回正屋里,把门阖上,走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侧卧在枕上,还在睡。
晨起花信才给梳好的头发因闹了一场,又弄得髻亸钗斜,倘或她清醒过来自己照镜子,只怕要狠生一场气。她一向这样子,十分要紧自己的穿戴打扮。
良恭空自笑一笑,挨着床沿坐下,把她头上的钗环摘下来,索性将发髻给她解开,轻轻用手梳理几下她的头发。
梳着梳着,妙真醒了,两个眼骨碌碌地转着,一面叨咕着,“屋里有个鬼”,一面爬起来。
睡起来正有些精神,就要起来打这鬼。刚披头散发跳下床,就给良恭一把抱住。
他有了些防备,不知哪里弄了个布偶娃娃,塞到她怀里,气势凛凛地道:“老子可是正经八百的天师!什么样的鬼能逃得过我的法眼?那鬼已给摄在这布偶里头了,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自然化为青烟消散。”
妙真抱着这娃娃看看,有些信了,仰起头来揪着他的衣襟央求,“良天师,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鬼索了我一家八口的命还不足惜,还要来索我的命!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放它出来,他要害我,他要害我!”
说着就从他怀里慢慢跌下去,坐在地上哭。她一会是“一家六口”,一会又是“一家八口”,没句准话。
良恭听了全没奈何,竟觉好笑,蹲下去问她:“说说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替你做主。”
她掰着指头细数,“老爷,太太,我和二妹妹……”数得不对,猛地想起来,扒着他的胳膊,“还有我家柴房内那条大狼狗!”
良恭笑着,唯恐地上凉,又想她睡得太久,便勾着腿弯抱着她起来往外间去,放在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她毫没察觉,还在掰着手算,算来算去也凑不足八口人。就想着自己是应当有个丈夫,有房儿女的。
越想越是,硬是给凑了出来,“还有我的丈夫,我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儿!”
良恭走去另一边碧纱橱内,心里一笑,端一碗稀饭来喂她,“说说看,你这位丈夫是个什么模样。”
妙真正叠着眉想,忽闻敲门声。良恭两眼一翻,搁住碗且去开门。原是邱纶,急吼吼地就要挤门进去,“我听说妙真病了,我特地来看她。”
良恭把着门不肯让,“你来凑什么热闹?到灵前烧些纸,表了个意思就赶紧回去。”
“你三爷爷几时轮到你来管?!”
邱纶向地上啐一口,急得发狠,攥着拳头就要打他。良恭一手将他拳头握住,待要挤出门去,不防妙真在正墙底下歪着身子看见。本来就正在想她丈夫的模样,忽然冒出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可不就是她的丈夫?
便马上跑来拉拽良恭的胳膊,“良天师,这是我的丈夫,快放他进来,他一定是来找我的。”
两个人皆是一大惊,邱纶张着嘴,看她披散着乌蓬蓬的长发,穿着件黛紫短衫,里头裹着水色的抹胸和石青的纱裙,脸上笑盈盈的,眼睛闪动着,嘴里却是胡言乱语。
他还在发蒙,妙真便上前拉他的胳膊,歪着张笑脸,“你到哪里去了?我当你给鬼拿去了,请了良天师来救你,不想你又回来了。你放心,那鬼已给良天师摄住了,一时害不了人。可惜我爹我娘……”
良恭待要拦阻,邱纶反应过来,将良恭向里推一把,跨门进来,“姑娘说的,放我进来。”
妙真一径将他椅上去,口里还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邱纶留心去辨,倒是几句真几句假。他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忽然想起从前在嘉兴时听见过的一些传闻,说尤家小姐胎里就带有疯症。
那时候他根本不放心上,只道是那些人是嫉妙真的美貌,或是嫉尤家的财力。
良恭阖上门走来,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道:“姑娘患了失心疯。”
想不到是事实,邱纶哑口无言。半晌,抬额问:“可有药医治么?”
“无药可医。”良恭摇摇头,把妙真拉到身边,向他似有些鄙薄地一笑,“你可以走了。”
邱纶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他想先理理思绪,然而这乱糟糟的一个局面里,什么都显得荒诞,又怎么计较得起?
他又在椅上抬头,看见妙真虽给良恭拉着,却还是要向他迎来的样子。他心猛地撼动几回,觉得她就是发疯,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一定不能退缩的,人家都当他对妙真只是闲情玩笑。他偏要叫世人知道,他邱纶认真起来时,便是势不回转。
这样一想,便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走,我就是专门来看她的。”说着起身去抢过妙真的手,拉她到椅上坐。他自己蹲在她面前,要把她看个清楚,笑着问她:“你方才说我是谁来着?”
妙真给他揿在椅上,细细看他的脸,片刻抬手抚他的脸一把,“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
邱纶扭头向良恭“哼”一声,笑着转回脸,点头答应,“我当然是。我肯定是。”
妙真倏地把脚跺两下,“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一晌我都在等你!出大事啦!有个鬼,要来索咱们的性命!”
说话间,她陡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他,跑去将门拉开。听见稀稀拉拉的哀乐响,也似有人在哭。她那张脸又陷入一种黯黯的哀痛中,“我爹我娘已经给他们索去了。”
邱纶立时走来拉她,“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丈夫嚜。”
良恭听了好不生气,又把门阖上,握起拳头就要揍他。谁知拳头还没落下去,妙真就扒着邱纶两条胳膊,又是笑,又是落泪,“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
邱纶一面答应,一面洋洋得意地看了良恭一眼,拉着妙真往卧房里进去。
好半晌,良恭方在后头没奈何地喊一声,“她还没吃午饭!”
邱纶又掉头回来,端了那碗稀饭进去。把妙真拉坐在床沿上,他自拽了根方凳过来,坐在凳上喂她吃饭。
喂了两口,四面看看,连个佐粥的小菜也没有。他很嫌这饭敷衍,扭头吩咐良恭,“你去拿点好菜来啊,就一碗稀粥,叫人怎么下咽?她素日最好吃,你难道不知道?”
良恭能不知道?只是一时忙得顾不上。这会见有他看顾,只得去往外头厨房里取几样小菜。路过外厅,见宾客散尽,胡安两家也正待要走。
那胡夫人这半日在厅上一壁酬客,一壁暗把内院留意好久。见雀香去探病没让进去,后又见那邱纶风急火燎地赶来,进去那屋里就不出来。
那间屋子,从昨日到今天,又是房门常掩,探问花信,只说是得了风寒。胡夫人心里疑惑,风寒何至于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猜妙真是犯了疯症。
走时在马车内同胡老爷商议,“我看妙真那丫头,别是犯了病根吧?你看这两日她底下那几个人,个个闭着嘴巴,遮掩得那样子?”
说着,有些高兴的模样,“嗳你说,她这时犯了病,倒是咱们得了益。一个疯子要告官,作得数么?我看这官司打也不必打了。”
胡老爷听见也有几分高兴,不过面上一点也不舍得带出来,反来说她两句,“你这人,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个时候你还算计这些,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嚜!”
胡夫人横他一眼,“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姐夫出了这档子事,我难道就袖手旁观了?要不是我来帮着张罗,他这丧事能张罗得起来?这些事是一码归一码的!”
“那这事也不是凭你两片嘴皮子就说了算的。你说她发疯,证据呢?她那几个下人如此替她遮掩,想必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那我将给她瞧病那老郎中请到家问问?”
“人家即要防备,就一定连郎中都打点好了,还等你去问?”
胡夫人没奈何起来,狠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胡老爷倒很气定神闲,“不怎么办,我看他们这会顾不上官司的事,先要忙着送姐夫回乡安葬。”
胡夫人忽而一笑,“我倒把这事忘了。”
胡老爷想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钱放在首要?可他怕和她吵,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巴,这一路就充个哑巴回去。
心里是很赞同他太太的话的,尽管他烦嫌她的贪和蠢,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事说话,还是很窝他的心。
日薄崦嵫,那窝心的阳光也稀薄了,颓冷西风卷土重来,吹去几处昏鸦,数点断红。
众人散去,屋子里终于能开了门窗,一段夕阳照进来,直照到床上去。妙真并邱纶两个在床沿上坐着,挨得紧紧的。邱纶时不时贴去她耳边说两句,逗得她笑容不止,两个真如一对和顺美满小夫妻一般。
良恭在对面榻上坐着看,酸楚的浪头是一个接一个地向心里拍去,也还是忍不住要看。因为妙真总算想不起那“鬼”了,难得脸上没有惊惧的神色,是一片安详可爱。
邱纶为自己这份功绩简直得意得要上天,心道她闹了两日,他这一来她就不闹了,可见她心里是很重他的。
因此故意向良恭看两眼,指着他向妙真道:“咱们累得良天师在这里坐了半日,似乎有些不大好,我看先请他下去吃晚饭?”
谁知说起晚饭,妙真一下跳起来,慌着在满屋乱翻起来,“咱们孩儿哪里去了?这一日他还没吃奶呢!”
邱纶凑上去,“咱们连孩儿都有了?”
把妙真问得怔了半日,又慢慢扣紧眉头呢喃,“咱们的孩儿呢?是不是也给那鬼索去了?”
良恭一看这情形就知她又要闹起来,马上走去铺上拿了个枕头塞给她,“这不是么?正睡着呢。”
妙真低头看看,果然当真地抱着坐回床上,“他这一日还没吃过奶,恐怕饿极了。”
说着就把她自己的对襟短褂揭开一片,又要解那抹胸。良恭眼疾手快,不知哪里找了件衣裳一下把她裹住,急着看了邱纶一眼。
邱纶立在左墙条案前呆呆笑着,而后回魂过来,也去将妙真怀里的枕头抱开,哄着她,“孩儿睡着了,就放他睡,咱们先吃饭,填饱了肚皮,才得空管他。”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候,良恭回看一眼天色,立起身来逐客,“邱三爷,你该回家去用饭了,省得你家的下人到处寻你。”
邱纶领会意思,偏要逗留,“在哪里吃饭不是一样?未必你们这里连一口饭也不舍得给我吃?”
良恭懒怠和他争执,自往厨房里去。未几在小饭厅内摆上晚饭,三人一案用饭。
妙真闹得饿了,一会就吃了小半碗下去。倏然一会,端着碗看了会邱纶,目光渐渐闪动了几下,似有些回过神来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懵,放下来碗问他:“你是几时过来的?不是听说你那里有个老管家来了,把你看管得死死的,不许你到我这里来么?”
邱纶与良恭皆有些吃惊,忙搁下碗看她。妙真见他二人神色异样,便摸一摸脸,“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邱纶一下去握住她那只手腕,“你好了?”
她自己忙想一想,恍惚记起些这两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心下明白过来,抽回腕子睃他们两眼,“我是不是发起疯来了?”
邱纶挑着眉峰反问:“你还都记得病中的事么?”
她摇摇头,“恍惚记得一些,却记得不全,就跟做了个混沌的梦一般。我病了多久?”
良恭道:“没几日。”
她看他一眼,稍笑一下就低下头,“是不是把大家吓坏了?”
良恭待要开口,邱纶却插过话去,“吓倒是没吓着,就是叫我好不担心。你不知道,我听说你病了就在那头寝食难安,今日特地跑过来瞧你。我从前就隐约听说过你这病根,那时还只当是闲话呢,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唬人,就是爱闹腾些,跟个孩子一般,哄一哄就好了。”
妙真隐约记得是闹着“打鬼”,想必是说了许多疯话,做了许多疯事。心下正难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就感到些安慰。
她对他笑一下,“是不是都要笑死人了?”
她起身掠过正间,往那头碧纱橱内去照镜子。坐在妆案前,看见自己头发未挽,面色惨淡,凑近细看,眼里还布着些红血丝。
一照见自己,更觉这一副窘相惭愧见人,便呆坐了片刻。
未几邱纶也走进来,把脸凑在她肩上,向镜子里一笑,“你就是疯起来,也是个美人。不要紧的妙真,我还是一样觉得你好得不得了。”
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昏黄的光,是夕阳的余晖,外头早没了人,和尚道士们也都回去了。廊下有几个白绢笼在摇晃,四下里都弥散着一种落幕后的萧条。妙真在一片黯然的情绪里得到些抚慰,不由得在镜里缱绻地看他一眼。
邱纶心领神会,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只搁在案上的手,紧攥一下,“不论你是疯也好,是傻也好,我都是认准了你,不怕的。”
良恭正要跨进来,在碧纱橱外听见这话,脚就在槛上空悬了一下。心里也似撒了一地黄昏,呼啸着一缕朔风,觉得天真是冷了许多。
他咳了两声,才把脚落进去,笑道:“既然你好转了,咱们就该商议着回嘉兴府的事。”
妙真一时惶惑,扭头问他:“回嘉兴去做什么?”
眼梢瞥见窗外廊下悬着一只白绢灯笼,这才恍然想起来,爹娘死了。
倒幸在她病了这两日,疯起来哪还晓得什么伤心?此刻回神,恍如隔世,那份痛不欲生也像是已远经年的事了,眼下只剩空茫茫的一片凄然。